“啊?我堂兄从没说过…”

“他好好一个人,到了京城,就变成杀人凶徒,自然不跟你讲这些。你住在我这里,算你有福。若换另一家,当即就扯着你去见官领赏了。”

“啊?”

“你堂兄杀人潜逃,你是他堂弟,总能扯上些丝丝茧茧的牵连。这京城里头,最属衙门里那些人凶狠,不管你什么人,只要进了那里,没有百十贯钱,休想好好出来。”

“啊…”蒋冲越听越怕。

“所以说,要想囫囵个儿地回去,就别在这里久留——”

蒋冲望着店主,发觉他目光中似乎藏着些什么。

施有良选了虹桥西边的程家酒肆,这里视野宽,正好看河景。两人进去坐下,梁兴知道施有良爱吃鱼,便先要一尾鲜鱼,店主却说这两天鱼行断了货,只有腌鱼。

“腌鱼吃它做什么?”施有良皱了皱眉,“我看厨房门边挂的那两只兔子还新鲜,配些姜葱、豉酱烧一只来,这季节莴苣和西京笋都好,各炒一碟。只有咱们两个人,这些尽够了。今天过节,就喝头等羊羔酒吧,依你的量,先打一角。”

施有良一向节省,梁兴也没有多少钱,相识几年,梁兴常去施有良家吃饭,出来吃酒点菜,则都是梁兴付钱。两人早已默契,没有什么争让。

店家先斟了两碗煎茶,施有良呷了一口,问道:“我听着高太尉差你去领今年的新火了?”

“不过是跑腿帮闲。”梁兴苦笑一下。

“怎么?看来他是真器重你,接下来该会有好差事了,你总算能施展些抱负了…”

“多少人搬金驮银,候在他府门外,好差事哪里平白就能轮到我?这一阵,我这肚皮里都要闷出虫来了,又不好跟别人说去——”梁兴把这几天在太尉府坐冷凳的事说了一遍。

“至少领新火还是差了你去,这也算是件要紧差事——对了,来的路上我听人议论,说许多大臣从宫里领的新火,在途中被鬼怪抢了,不知是真是假。你没遇着吧?”

“哦?其他人也被抢了?”

梁兴一惊,刚要讲自己的事,店家端了酒菜上来,他便停住了嘴。店家将碗筷、酒瓶、酒盏和一碟麻油莴苣一一摆好,谦笑一声,转身离开了。梁兴先取过酒瓶斟了酒,和施有良连饮了三杯,这才压低声音把新火被抢、偷盗佛灯的事讲了出来。

“抢火的真是鬼怪?”

“行动极快,并没看太清。不过瞧着狗脸狗尾,形貌的确怪异可怖。”

“难道真是年景不好,鬼祟纷纷出来警示?”

“施大哥也信这些?”

“我也惶惑,说不信,却又做不到全然不信。前一阵京城掳走那些幼儿的食儿魔,听说形状就像黑犬。”

“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个传闻…”梁兴又一阵心悸,不愿多想,便笑着又劝了两杯酒,“施大哥,我用佛灯换御灯,这算不算是三十六计中的‘李代桃僵’?”

“呵呵,兵法中,‘李代桃僵’是舍小救大。不过从本义来说,是桃李并生,受了虫害,李树代替桃树僵死,是舍己救人之义,佛法也有割肉食鹰。你这计策更近于‘偷梁换柱’。而且,这法子太险,万一被高太尉察觉,这一生前程恐怕就毁了。”

“担上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好过。丢了新火,罪过更大,我也只是两罪相权取其轻。还好,顶着御赐的名头,人都难得多想,算是蒙混过去了。三十六计中的‘树上开花’便是这个道理吧?做些假花在树上,花虽然假,树却是真,人信了树,便难得怀疑树上的花。”

施有良不由得笑起来:“你果真成了兵法痴,要紧关头,竟还想着这些。”

“哈哈,当初不正是大哥引我入魔?来,敬大哥一盏,感谢大哥引领教导之恩!”

梁兴的父亲原是个农家之子,却极想读书,但乡里连一张字纸都难得见到。只有一家上等豪户延请了一位老儒,在家中教养子弟。他父亲便时时去山林里打些野味,去孝敬那豪户,这才得了恩允,农闲时跟着他家子弟一起学习。他读书极勤,两三年下来,断续识了上千的字,熟读了几本经书诗文。后来家乡遭了大旱,为怕饥民生事,赈灾之余,朝廷沿用旧例,招募青壮男子投军。他父亲没有其他出路,便去应募。他身量还算高,又常年务农,有些气力,勉强中了格,入了步军。

娶了妻,生下梁兴后,他父亲等儿子略略知事,便要教他认字。但梁兴生性活跳,一刻都坐不住,只爱爬墙翻梁、舞拳使棒。到七八岁时,执意要跟着军中教头学武。他父亲没奈何,只得定下规矩,每天认一个字,才许他去学武。梁兴心眼灵,记性好,一个字看过两三遍,就能照着画出来。每天为去学武,他清早睁开眼就唤父亲教他认字,片刻之间,就完了当天的课。

大宋军制,为让将卒习山川、熟地理、惯风霜、识战斗,各处禁军在京城、陕西、河北沿边及其他路州不断迁移轮换,叫“更戍法”。梁兴的父亲时常更戍在外,没法日日监督,梁兴却生了个耿硬性子,自己答应了的事,决不反悔。父亲去更戍,他便四处寻认得字的,每天求人家教他一个字。几年下来,竟认了两三千字。只是,这两三千字只记在心里,全是死字,难得用到。只和朋友欢聚时,偶尔填写几句诗词耍乐。

直到结识了施有良,劝导他文武并济,才能有大作为,并送了他一套官定武经七书《孙子》《吴子》《六韬》《三略》《司马法》《尉缭子》《李卫公问对》。梁兴起先还并不在意,但展卷一读,顿觉极有滋味,从此入了迷。

他敬过酒,斟满后才又说:“《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紧要关头,正是兵法该用之处。”

“有道理,倒是我只当作死书来读了。”

“大哥是文士,自然用不到它。我是武人,本该时时琢磨,一旦临敌,才用得上。对了,这一向忙乱,没顾上打问,东南战事如何了?”

“短短三个月,方腊便聚集了十万之众,攻占数十郡县。朝廷十五万大军前去征讨,目前只夺回了杭州,勉强赢了几场小战…”施有良深叹了口气。

梁兴本就满怀郁气,听了更增气闷。施有良酒力浅,已经够了。梁兴便自己连饮了几杯:“平日训练时,那些兵士便软手软脚,全都得了痨病一样。这样的兵,打得了什么仗?”

“一个兵卒,一年却要花费几十、近百贯。天下财赋,军费占了一半以上。”

“一百贯,随便去街上寻个力夫,好生调教,一个至少顶三个禁军。”

“这些禁军,未从军前,不少人原本便是力夫。”施有良笑起来。

“嗨!倒真是——”梁兴叹口气,又满饮一杯,“这些人做力夫时,谁敢使懒?进了军营,怎么都成了软汉?”

“有衣有食,还有钱使,又没有战事。便是铁骨,也要变软。”

“花大钱、养闲汉。朝廷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这倒是我大宋超越前朝之处。历朝历代,兵农不分,士兵都是从民间征用。只要有战事,不管农民情不情愿、能不能战,都要被强征进军营。骨肉分裂、农事荒废。而且那些农夫平日又没有战阵训教,沙场对敌时,自然慌怕怯阵,军力也就难得强盛。本朝则采用募兵制,只招募自愿从军者,而且严加精选。这样,兵自兵,农自农,两不妨碍,更不强迫。士兵只要严加训练,上了战阵,自然比农夫强许多。按理而言,这乃是千古一大善政。”

“政是善政,但养了兵,若不严加训练,就连闲汉都不如。这些年,军政废弛得厉害,一年难得一两回校阅。不养不成,养了又白养。真遇到战事,便——”

梁兴一边感叹,一边抓起酒瓶又要斟酒,一角酒却都已经喝尽。他刚要招呼店家添酒,却见一个人从虹桥那头走了过来,是他在禁军中的一位朋友,叫甄辉。

甄辉也一眼看到了他,笑着走了过来:“你们两位快活!”

“快进来!”梁兴忙笑着招呼。

“对了,刚才我在桥上似乎看到一个人——”

“谁?”

“你四处找的那人。”

“蒋净?!”梁兴顿时站起身,“在哪里?”

“嗯,就在那边——”甄辉回身指向虹桥。

桥洞下有只客船正慢慢驶过来,刚才它泊在桥东头,启航时忘了放倒桅杆,刚才闹嚷了一阵。梁兴忙着说话,没去在意。

甄辉指着那边说:“就在那只大客船后面,桥根米家客栈前的小河湾,有只小客船。不过,我也只是一晃眼,不知是不是真是他——”

梁兴酒劲冲头,不等他说完,腾身越过木栏,大步向虹桥奔去。

蒋净正是杀害了他义兄楚澜的凶手。

直到中午,雷炮和付九才终于把月粮担回了东城外,腿脚已经软得烂菜叶一样。

在路上,雷炮把自己挑子里的米挪了不少给付九。付九怕他,不敢不依。快到军巡铺时,雷炮才让付九把挑子换了过来。那五个禁军早就先到了。全都靠在墙边、树下歇息,他们那五担米横三歪四,全撂在军巡铺院门外。十将胡赤照旧坐在门首的木墩上瞧街景,他在几人里最年轻,才二十出头,生得也俊气,脾性却极劣。看到雷炮两个,竖起眼就骂:“两个死贼囚,成日里偷油耍滑,赶你娘的丧去了?这早晚才到?”

雷炮和付九都低着头,不敢回话,刚要放下挑子,胡赤又嚷道:“放下做什么?赶紧挑到卜家食店去!曾午,你跟着过去,我已说好了,一斗二百文。你仔细盯着他的斗,那个卜大郎最会使奸。”

“现今市价一斗至少得三百文。”那个叫曾午的禁兵坐在树下,忙站起身。

“我难道是痴儿?成,你去找好买家卖,多的你得一半。”

曾午不敢再多言,朝雷炮横了一眼,转身就往榆疙瘩街走去。雷炮和付九只得吃力跟着,把米挑到了河湾卜家食店。店主卜大郎见到他们,笑着上来招呼,引着他们走进厨房后头的杂物房。雷炮和付九这才放下挑子,一起坐倒在门槛上,狗一样喘着粗气。

卜大郎拿过一只木斗,从挑子里舀满了米,又用一块木板刮平,嘴里念着“一斗”,把米倒进旁边的一口大米缸里。曾午也在一旁睁大眼,记着数。不多时,两挑米全都量完了。

“最后这斗至少欠两升,就当一斗满算,总共四十二斗,八贯四百文。”卜大郎又引着曾午到前面店里,取了四贯整钱和五串散钱。

曾午细细点好了,放在雷炮的挑子里,用旧布遮好,三人一起回到了军巡铺。雷炮照旧例把那些钱挑进五个禁兵的宿房,搬放到桌上。胡赤和五个禁兵一起进来分钱,雷炮则忙出去,和付九把院门外的那五挑米一担担挑进后边厨房,这才一起走到院门外,靠在老柳树下,坐下来歇息。

一个人口粮一天两升,一个月六斗就够。军巡铺里这些人都还没有家小,月粮吃不完,胡赤就把多出来的粮卖给食肆。卖的钱他得一半,剩下的一半其他五人平分。至于雷炮和付九的月粮,则全部被充作这军巡铺的“公粮”,一文钱都分不着。

每到那几人分钱的时候,雷炮心里就如蜈蚣乱窜、群狗怒咆一样,恨不得拿把火钩冲进去,每人心窝里狠扎他几十个血窟窿。然而,他只能低声嘟囔着,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咒骂。由于太累,骂着骂着,就躺展在柳树下,睡过去了。

梦里,不知什么缘由,他竟升成了禁军都头,胡赤和五个禁兵全都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哭求。他让人牵来头牛,让那牛屙了一大摊粪,他命胡赤和五个禁兵一起吃那热牛粪,谁吃得多就饶过谁。六人忙抢着去舔吃牛粪。

雷炮瞧他们的蠢贱样儿,正在大笑,却忽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精精瘦瘦一个年轻男子,身穿厢军军服,是邻居旧友王哈儿。

“哥,我瞧见那个姓牟的了。”王哈儿俯着身,瞪着那对溜闪的眼。

“在哪里?”雷炮忙爬起来。

“米家客栈前面,钟大眼的船上。”

“你带我去!”

“不成啊,我有急事赶着去办呢。你自己赶紧去吧!记着,那姓牟的穿着件青罗衫,生了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眼角往两边斜挑。”

雷炮顾不得向胡赤禀告,忙冲进院里,抄起一把火钩,急步赶往虹桥。

第四章 船杀、嫁祸

两锋相值,有将未知敌,则用寡而观其变。

——《武经总要》

汴河里,那只梅船烟雾蒸腾,两岸人们连声惊嚷。

梁兴却全顾不得理会,他大步往东,奔到虹桥东头,急步走到米家客栈前的水岸边。水边一前一后泊着两只小客船,梁兴走到头前那只船边,见前艄有三个船夫,顶篷上还站着个年轻船夫,都张大了眼,望着虹桥那头冒烟的客船。尾艄则是两个妇人,也一起向西惊望着。年轻些那个脸上有一大片紫癍。

梁兴没见过蒋净,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前后扫了几眼,不知道哪个才是。船顶那个年轻船夫觉到梁兴神色不对,扭头俯望过来,见梁兴满脸酒气、目光凶悍,忙躲开了目光。

梁兴靠近一步,抬头问:“蒋净在这船上?”

那个船夫被梁兴目光逼住,有些怕,略一迟疑,才小心朝脚底下的船舱指了指。

梁兴听了,一步跨上船舷,钻进舱门。对面的窗虽然大开着,但窗外垂挂着两大片蓑草,遮住了一半的光亮,舱里略有些暗,舱角坐着个人。那人猛地见梁兴进来,不由得打了个战。梁兴仔细一看,那人二十五六岁,穿着件灰布旧衣,身量和义兄楚澜相当,粗眉窄眼,神色有些不安。

“蒋净?”梁兴瞪着他。

蒋净慌忙起身,满脸惊怯。

“你是蒋净?”

“是,你是?”

梁兴看他如此慌怕,心里顿时腾起一阵悲怒,我义兄那等倜傥之人,竟然送命于这样一个庸懦之人。他怒瞪着蒋净,缓步逼近。

“你做什么?”蒋净越加慌怕,倏地从腰间抽出柄短刀,紧紧攥着,刀尖指向梁兴。

梁兴冷哼一声,又逼近一步。

蒋净慌忙退后,身子贴到壁板上,再无退路,慌道:“你莫逼我!”

“逼你又怎样?”

“我…”蒋净加力攥了攥手里的短刀。

“你杀我哥哥,用的就便是这把刀?”梁兴逼视着他。

蒋净神色忽变,竟龇牙咧嘴怪叫一声,头一仰,身子一挺,猝然出手,挺刀直向梁兴刺来。

梁兴已听说蒋净使刀极快准,随时在戒备。见他猝然出招,急一闪身,避过刀尖,同时一把抓住蒋净手腕,使了招“卷浪手”,先顺势一带,卸尽他的力道,再发力一扭,将他的手臂弯折了过去。刀尖回转,反逼向蒋净自己的胸膛。蒋净被他一带一扭,站不稳脚步,身子猛然前倾,竟扑向刀尖。

梁兴大惊,忙要拉开,却没想到那刀竟然极锋利,刺瓜一样,噗地刺进了蒋净胸口。蒋净闷闷呻吟了一声,向梁兴栽过来。梁兴忙伸手扶住,让他靠到板壁上。

蒋净直瞪着眼,大张着嘴,急喘着粗气。短刀插在他胸前,刀刃尽没,只剩刀柄。握刀的右手慢慢松开,无力垂下。他又喘了几下,头向左边忽然一斜,再无气息,也不动弹。

梁兴酒顿时醒了大半,他慌忙撤开手,向后退了两步。

蒋净仍歪头张嘴,背靠壁板站立着,竟没有倒下。嘴和眼仍大张着,渐渐僵住,看着极诡怖。

这两个多月来,梁兴一心想找见蒋净,替义兄报仇。上这船之前,他心里仍充满杀意。不过,虽然自幼习武,他却从没杀过人。一眼见到蒋净,一个活生生的人,哪里能说杀就杀?因此,杀念随即消失,只想捉蒋净去官府。哪能料到,竟会这样?

他伸出手指,到蒋净鼻端探了探,鼻翼尚温,却已没有鼻息,真的死了。

他头皮一麻,有些慌神,但随即想:这人恩将仇报,早就该死,总算是为义兄报了仇。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官府自首?就算断为误杀,至少也得判两千里徒刑。男儿好汉,生当得其所,死该得其荣。为这样一个禽兽一般的人,葬送我半世生涯,也太不值。他心底闪过《孙子兵法》中“绝地勿留”四字,便定了定神,转身离开。刚跨出舱门,听见里面“扑通”一声,回眼一看,蒋净的尸体倒在了舱板上。他一步跳上岸,扭头见船顶上那个小厮正盯着自己,他稳住神,装作无事,向桥头行去。

这时,梅船已经消失,那个白衣道士和两个小道童正从虹桥下漂过,河两岸的人惊叫成一片。梁兴却顾不得去看,大步要上虹桥,迎面一个人正急步下桥,两人撞到一处,梁兴的头撞到那人的下巴,疼得那人怪叫一声,险些摔倒。梁兴随口说了句“对不住”,便快步上了桥。

那个被撞的人是雷炮。

若是平日,被人这样撞到,雷炮必定张嘴就骂,但一眼认出是京城有名的“斗绝”梁兴,气顿时沮了大半,加上正急着要去找人,便没纠缠,忍着痛、捂住下巴快步下了桥。

他要找的人,正在梁兴杀人的那只船上。他跑到河边,一眼看见船主钟大眼和两个船工在船头惊望那河里的异象。

雷炮大声唤:“钟船主!”

钟大眼回过头,他不认得雷炮,有些发愣。

“钟船主,有个姓牟的在你船上?”

“姓牟的?没有。”

雷炮见钟大眼神色隐隐有些藏躲,便径直朝舱门走去,跨上船舷,钻进船舱,一眼瞅见板壁边躺着个人。他觉着有些不对,不过仍轻步走了过去。凑近一看,那人侧躺着,舱里暗,面容看不太清,但身脸僵冷,一瞧就是死人。

雷炮被唬得惊叫了一声,连退了几步,险些坐倒。

舱门外忽然“咚”地一震,又唬了他一跳,回头一看,是那个站在船篷上的年轻船工跳了下来。他探头进来,先瞧了瞧雷炮,随后一眼看到地上的死尸,忙几步走了进来,凑过去一看,顿时惊嚷起来:

“死人啦!杀人啦!”

这个年轻船工叫万小葛。

万小葛记性极好,丝缕小事,隔很多年他都记得清清的。

他头一次见雷炮,是十四年前,七夕那天,当时万小葛才七岁。

每逢七夕,满城人家,不论贫富,女子、孩童都要穿新衣。街市上到处售卖一种叫“磨喝乐”的土木玩偶,一个手执荷叶的吉祥孩童。小儿们也都效仿“磨喝乐”,买枝新荷叶执着,驱邪祈福。万小葛家一向穷寒,每逢七夕,没有新衣裳,荷叶都舍不得买一枝,只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那年他爹却意外赚了些钱,便给他置买了一套络锦彩绣的新衣裳、鞋袜。他娘将他仔细装扮了一番,又买了两枝鲜荷叶让他执着,精精灵灵,像“磨喝乐”活了一般。他跑出外面和其他孩童玩耍,一群孩童中,数他最耀眼。他从没这么出众过,欢心得不得了,大呼大嚷着,领着那帮孩童到处跑跳嬉闹,不停在附近的巷子里穿绕。

兴头上来,他没有留神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后生,伸着腿坐在自家门槛上,正端着一碗七夕羹汤在吃。万小葛玩得畅快,没有在意,继续跑着,后背忽然被重重一脚,顿时扑倒在地上。是那个后生,端着碗追上来踢倒了他,这样他还不解气,竟将小半碗残汤全都泼到万小葛后背上。新衣裳前面蹭破,后面被污,万小葛顿时哭起来,从来没这么伤心过。

他牢牢记住了那后生的长相,过了两天还打问到,那个后生叫雷炮。但雷炮大他七八岁,他一直都报不了这个仇,没想到今天竟等来机会。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三年前,就在这汴河岸边。

那天万小葛下了船,和同伴正一路说笑着,也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扭头一看,竟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斗绝”梁兴。那一脚踩得很重,梁兴痛得叫出了声,他十分着恼,猛然挥起了巴掌,朝万小葛扇过来。万小葛唬得魂都没了,吓得忙闭上了眼。

然而,那一掌却没落下。

万小葛小心睁眼一看,梁兴手停在半空,脸上竟露出笑:“还不跑?等着挨?”

这两件旧事,一恩一怨,居然凑到了一处。

梁兴杀人,他其实偷偷看到了,但他没有作声,一直在顶棚上瞧热闹。谁知道雷炮竟然紧跟着进了船舱。这样的机会哪里找去?

万小葛忙跳下顶棚,钻进船舱,一把拽住雷炮,扯开嗓子连声大叫:“快来人啊!杀人啦!”

梁兴快步挤过桥头人群。

嘈杂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大叫“杀人”。此时众人都在争望河上漂远的神仙,到处正一片混乱,没有谁留意。梁兴却听得格外真,而且那声音似乎正来自刚才那只小客船。他不由得停住脚,越过桥栏边簇挤的人头,向那只小客船望去。船头那几个人自然也听到了叫声,全都急忙钻进船舱中。透过那船舱的小窗,隐约能看到里面两个人在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