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向来爱啃骨头,怕吃烂肉。那人变得稀烂的猪头肉一般,娘推不过,只得叫我把信拿到里头给小娘子看。小娘子看了那信,真的出来见了那人。”

“你家小娘子出来说了什么?”

“小娘子隔着帘子,只对那人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我去。”

“信里写了什么?”张用越发好奇。

“我也说不太明白,似乎是一百个公公开铺子啥的。”

“莫非是《百工谱》?”犄角儿插嘴。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听到《百工谱》,张用忽然想起,正月间,他的好友李度引着一个姓宣的主簿来寻他,正是为《百工谱》。那人说是奉工部之命,召集京城百行,欲编修大宋《百工谱》,邀张用前去和京城其他名匠一同商议编订。

天底下的人与事,张用最厌的便是官府。那主簿说的,他一个字都懒得听,倒发起疯症,又笑又骂。那个宣主簿虽然羞恼,见他是真疯,又有好友李度在一旁劝解,才没有计较。

看来,去寻朱克柔的正是那个宣主簿。不过,他没有开言,继续听阿念讲——

“过了几天,小娘子像是中了那猪头肉的邪魔,不顾娘又哭又骂又劝,执意雇了轿子,让我跟着,就去了银器章家。”

“她去银器章家做什么?”

“那堂屋里坐了许多男人,屋角摆了架屏风,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头,跟那些男人说话。不过,小娘子去时一直带着帷帽,还特地给那件绿绢衫子加了两截长袖,那些男人连小娘子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她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我也听不懂。又是鲁班,又是嫘祖,又是木头,又是瓦片的。小娘子看我站不住,就让我去寻章家的丫头阿翠说话。我就再没听见他们说了些啥。他们一说便是一天。轿子是跟王家说好的,来去各一趟,总共二百文钱。到傍晚,等轿子来了,我去唤小娘子,小娘子才出来坐上轿子,我就跟着回家。不过呢,去银器章家比在家里整天被娘骂要好耍多了。”

“每回轿夫都是那两个?”

“不是,今天才换的这两个头几回都没见过。”

“你跟着轿子回家,而后那轿子忽地、唰地就不见了?”

“不是先忽地,再唰地。是忽唰一下里就不见了。”

宁孔雀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她又雇了轿子赶往姐姐家。到了那里,她忙急急敲门,半晌,门才开,是使女小涟。蓬着个头,一脸呆困样儿。

“我姐姐回来了吗?”

“没。”

这个女孩儿又倔又懒,惯会拿一对大白眼直愣愣瞪人。宁孔雀早就让姐姐撵了她,姐姐却心肠软、性子懦,一直留到如今。小涟每回见宁孔雀,都有些怕,从来不太敢正眼看宁孔雀。宁孔雀也懒得多瞧她,本想进去问问父亲,但一想,父亲一辈子只会织缎,一句话只要超过五个字,便说不顺展,于人情事理上更不济。问他只有讨气。看来只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她气叹一声,忙回头叫住了刚才那两个轿夫:“再送我去东水门外虹桥。八十文钱——莫啰噪,不到十里地,不论谁家,都是这个价钱,要去就去!”两个轿夫不敢多话,抬着她又往东水门外快步行去。

宁孔雀坐在轿子里,一阵阵气恨自伤。当年母亲在时,万事都是由母亲出头拿定。母亲过世后,家里的事,不知怎么,竟全都落到她头上。那时她才十三岁,家里银钱出入、买丝线、卖缎品、雇厨妇使女、日常炭油米麦菜蔬安排、亲朋往来甚而官府税吏、缎行行事,都是她出头应付。好不容易熬到姐夫入赘进来,至少外头的事被姐夫包了去,她才松了一只肩膀。

又过了两年,她也议了亲,一个远亲做的媒。她听说牛慕是个读书士子,家里只有个娘,小门小户,轻省得很。相亲那天,她隔着帘子偷望了牛慕两眼,一个清瘦本分的书生,心下也就乐意了。自己做主,答应了亲事。谁知嫁了过去才发觉,牛慕是根读书读呆的朽竹子,当不得梁,编不得筐,钓鱼嫌短,挑灯又嫌长,百般无用。婆婆也长痛短病,没有消停。那个家里里外外又全靠她。

如今姐夫好端端又忽然殁了,往后两个家都得靠她。想到这些,她一阵阵胸闷心乏,恨不得这轿子一直不停,让她就这么老死在这窄窄一方清静里。

可轿子终还是停了下来。她闷叹了口气,呆坐了片刻,才掀开轿帘,走了出去。虹桥上下、汴河两岸虽不如昨天热闹,人却仍然不少,到处安闲和乐,这些人来这世上,像是专为享这闲乐,只除了她一个。

她走到桥边,望着河水呆了半晌,见一只客船驶来,才想起来这里的缘由。心想,昨天姐姐搭的那只客船凭空不见了,姐姐若没下那船,跟着一起化了仙,那省了多少麻烦?但随即,她又苦笑一下,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做什么?该你担的,一样都省不掉。何况姐姐不知被什么人骗走了。她那性儿,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眼下正不知道在哪儿偷偷抹泪呢。

她心里一阵忧烦,忙煞住厌怠,快步上了虹桥。昨天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说,那伙人抬着轿子,和姐姐一起往沿河西街去了,西街上自然应该有人见到。她下了虹桥,走到桥根西边的霍家茶肆,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个中年男子在柜子边点看茶罐。她走了过去:“这位大哥,请问您个事。”

“什么事?”那人没有抬头。

“昨天快中午时,几个人抬着具棺木,还有个年轻女子跟着,一起走到这条街上,您瞧见没有?”

“没有。”

“大哥,劳烦你再仔细想想?那女子是我姐姐,棺木里是我姐夫,他们被人骗走了,至今找不见人。”

“对不住,我忙生意,真的没瞧见。”

宁孔雀心里骂着,转身离开,一眼看见斜对面食店有个妇人在瞅着自己看,门前立的木招牌上写着红漆大字“甘家面店”。宁孔雀便走了过去,那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拿火钩去拨炉里的炭,看年纪约三十左右。

“这位姐姐,跟你打问件事…”宁孔雀又问了一遍。

“哦…那些人昨天上午抬了顶轿子,推了辆太平车,停在我店前,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们进来各自吃了碗面,稍坐了坐,而后去东桥根,接了一个年轻妇人,抬了一具棺木回来。棺木放到太平车上,罩了块黑油布,妇人上了那顶轿子,一起望西边去了。我将才见到你在对街茶肆里,还愣了一下,以为你是昨天那妇人。”

“那是我姐姐。”

“怪道这么像呢。”

“我姐姐没说什么吗?”

“一声都没言语,低着头就上了轿子。”

“那些人没用强?”

“用强?没有啊。我当时瞧着,还以为你姐姐和那个年轻男子是一家子呢。”

“哦…”

宁孔雀略寻思了一番,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沿路再去打问,便道了声谢,往西走去。

看着宁孔雀走远,熊七娘这才放了心。

她是这甘家面店的主妇,今年二十五岁,因常年辛劳,瞧着像是三十出头一样。刚才她瞧见宁孔雀走进斜对面的霍家茶肆,立即警觉起来。

霍家茶肆有个年轻面匠,叫唐浪儿,样貌生得俊俏,那张嘴更是拌了油、抹了糖一般。起先熊七娘倒也没有如何挂心,但那唐浪儿时常跑过街来借醋借葱,也不叫“嫂子”,只一个劲儿“姐姐”“姐姐”的。熊七娘自小就被父母严教,不许和男子搭话,嫁过来后,丈夫又极小气。除了招呼客人,她多一字都不肯说、多一眼都不敢瞧,更莫说和男子说笑。可是那唐浪儿,即便不过来,也常隔着街,拿那双俊眼不住地撩她,那眼神小火苗一般,慢慢就把她的心燎燃了。

她丈夫又常不在店里,一来二去,她抵不住,竟被唐浪儿得了手。这心,就如孵的蛋一般,一旦裂开道口子,便再也阻不住里头的鸡雏要钻出来。她和丈夫成亲几年,从没动过情,这时却春水破冰一般,止不住地涌向唐浪儿。

她没有料到,唐浪儿却是个浪心人,只要见到年轻些的妇人,便要去逗说逗笑。她私底下怨骂过几回,却哪里管束得住?她心里如烧如煎,只能时时警醒,一直盯看着。

昨天她得了一注银钱,打算偷偷给唐浪儿,让他买身新衣裳。可傍晚丈夫偏偏回来了,店里生意又忙,晚间等客人散后,见对面霍家茶肆也已经熄了灯,她只得作罢。今天,她一早就在瞅望,却始终不见唐浪儿出来,又不好过去问。正在燎躁,却见宁孔雀走进那店里。看着宁孔雀那样貌衣妆,她立时有些惭妒,唐浪儿若见了,自然更是狗闻油香,必定要凑上去殷勤。因此,她一直死死盯着,唐浪儿却仍没见露头。

宁孔雀过来问话时,她生怕唐浪儿出来见着。宁孔雀走了,她又开始悬心。都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来了,唐浪儿还在睡?莫不是着了病?

正没主张,却听见虹桥那头一阵呼喝,两个人抬着张门板,上面似乎躺着个人,快步下了桥,后面许多人跟看。她心里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见是两个力夫抬着那门板,直直走进霍家茶肆,门板上躺着个人,脖颈处许多血污。

她远远瞅见那人的面庞,心顿时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过去瞧,一眼看清,几乎昏倒:那躺着的人是唐浪儿,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

单十六等店里吃早饭的客人散罢,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为厨子,董瘦子从来不干这些烦贱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声唠噪起来了。可今天,他却快性答应了一声,便从厨间走出来,忙不迭去收拾了。单十六朝他微点了点头,以示赞谢。董瘦子抬眼笑了笑:“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难,替他担担差事,心里才舒坦些。对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住?”解八八比董瘦子大两岁,常日里董瘦子只唤他“双八”。

“仍在昏睡。赵太丞昨晚替他缝好伤口,说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唉,解老哥哑牛一般的实诚人,谁下的这毒手?”

单十六也在纳闷,答不出话来,便走进里间那个小宿房。这里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独住,解八八来了后,单十六让他们两人合住,为此董瘦子还抱怨了好一阵。房里只有后墙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头朝外躺在炕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脸色依然蜡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单十六的浑家阿蔡在炕边弯着腰,正在一只盆里拧帕子。回头见丈夫进来,叹了口气:“身子一直烫着呢。”她攥着浸湿的帕子替解八八轻轻擦拭胳膊、脖颈和额头。

单十六看着,也不由得深叹口气,既为解八八担忧,也为浑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爱叹人心寒凉,可单十六却始终不愿信,至少不愿自己身边变作寒窖。他选这个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们本性心地。今天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曾听烂柯寺住持乌鹭禅师说:“境随心转。心冷则境冷,心暖则境暖。”如今细想,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经营这家茶食店,虽算不得什么,但这汴河两岸的力夫们吃饭吃茶都不去别家,专爱来这里,怕正是为这里比别处多些暖。

他正在寻思感叹,忽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你家店主可在?”听着声气有些傲横。

单十六忙走了出去,见一个四十来岁、头戴曲翅黑幞头、身穿皂袍、文吏模样的男子站在店外,身边还跟着个小吏。

单十六见过,是开封府左军巡使顾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诚。长方脸,斜耷眼,一把浓黑胡须,脸僵木木的。肩膀极宽,身板却又很薄,像块门板子一般。人们见他这般身形,背后都叫他“程门板”。

单十六还没来得及拜问,程门板先沉着嗓音问:“你是单十六?”

“是。”

“你这里也发生了凶案?”

“是。”

“死者嘴里也含了根萝卜?”

“是。不过人并没死,正在里间养伤。”

“没死?”

程门板目光陡然一亮,随即快步朝里间冲去,他的腿略有些瘸。

第四章 空宅

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沈括

张用听阿念讲完,笑着拿眼盯住她,定定瞅着,不说话。

“姑爷,你咋了?”阿念慌起来。

“阿念,你说谎。”

“没!没!”阿念先一阵慌,随即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呜…”阿念哭着不答。

“智者如蚕,不绕成茧不心安;笨人似鼠,只求进洞保身安。你呢,有时智,有时笨。我猜,你弄丢了你家小娘子,怕被责骂,就编出这个笨谎来遮掩推脱。你说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见的,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阿念吓得怔住,抬起眼惊望。

“你莫怕,我最恨三样事,一是嘴爱漏风,二是肚爱生饿…”

“三呢?”阿念小心问。

“三便是人爱乱问。”

“姑爷,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我最爱的则有两样,一是骗人耍,二是揭人底。你的底虽被我揭了,但骗人这么好耍的事,我哪里会说出去?你若照实说,我便替你寻回你家小娘子。”

“真的?”

“我说真,未必真。我说假,未必假。”

“那到底是真还是假?”

“你揭不了我的底,我却揭了你的底,便该你来说实情。”

“那姑爷千万莫告诉娘。”

“说。”

“今早我跟着小娘子到了银器章家。小娘子进了堂屋,我去寻阿翠说话,她家仆人却说阿翠着了病,回家去了。其他那几个仆妇又都干冷冷的,我跟她们也没好话说,就自个儿蹲在廊檐下瞧蚂蚁。过了一阵子,小娘子走了出来,给了我三十文钱,让我去大相国寺王道人那里买些蜜煎梅子,小娘子只爱吃他家梅子,我却爱吃他家的蜜姜豉。可小娘子只让买梅子。

“我揣着钱去了大相国寺,买了梅子出来,见街边围着许多人,我挤进去一瞅,是一个人在耍掉刀,耍得呼呼唰唰的,好不吓人。那人耍完掉刀,又来一个人弄杖头傀儡,一个绿衫红裙的木头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那木头小娘子样儿极美,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那人舞完傀儡,前一个接着又舞蛮牌…小娘子从不出门带我看这些,娘也不许我上街耍,我就看了个够。

“看完时天已经昏麻麻的了,那包梅子不知啥时间,也被我吃光了。我吓得哭起来,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桥银器章家。到了他家一看,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没人应声。左右邻舍也都关着门,没处问人去。我腿都跑瘸了,就坐在他家门槛上等。刚坐下,才想靠一靠,却一骨碌翻倒了。原来他家院门没闩,我爬起来朝里望,那时天已经麻黑了,他家堂屋门开着,却黑乌乌一点声气都没有,更没见一个人影儿。

“京城今年四处都闹鬼,我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正怕得要哭,后颈上忽然一凉,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吓得我顿时哭起来,一道烟就跑进了那堂屋,大声喊救命,却没人出来。后背上冰手仍在摸,我又哭着跑进其他房里叫救命。他家比我家大几倍,跑遍了前院后院,还是不见一个人。我已经吓得觉不到自己的腿脚,半空里飞一般,飞到了院门外。

“这时左右邻舍全都出来了,我才算得了救。背后那只冰手却一直摸到我后腰,拼命打也打不着。还是一位婶婶抓住我,替我看了看,原来不是冰手,是小娘子给我那把玉篦子。我一直插在后髻上,不知怎么,它竟钻进后领子里去了。张姑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

两人一起笑起来,犄角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这会儿不能笑!”阿念猛地收住笑,转而忧急起来,“银器章家隔壁一个婶婶说,傍晚瞧见到我家小娘子坐上轿子走了。我就赶忙跑回家去看,小娘子却没回去。娘焦得像个炙腰子,抓着我又撕又骂,快要把我搓成个燋酸豏。她若知道我在这里笑,一定撕螃蟹一般,把我撕碎。张姑爷,我家小娘子明明坐轿子走了,为啥至今不回家?”

“你没去寻那两个轿夫?”

“寻了,两个轿夫也一直没回去,他们家店主也在焦躁呢。”

“走!咱们去银器章家!”

张用去院门边解了马,大步向外牵去,犄角儿和阿念忙紧紧跟着。

银器章名叫章仝,是京城第一等银器作头,张用认得。两家相隔只有三四里地。张用最爱夜行,这一路又无夜市,满街关门闭户,没了行人,繁闹帝都顿时变作一座空城,不见贪夫汹汹、不闻蠢人嗷嗷,只余淡月清风,眼底耳根大清静。他从后腰间抽出那把团扇,在马上一路摇着,兴致涌起,随口吟出一阕《更漏子》:

月明来,风淡去,又见满城飞絮。红有尽,绿有边,送云白雪川。

烟里笑,尘中傲,一点狂心不倒。山不往,水无还,此行天地宽。

他朗声吟唱,歌声在空街回荡,犄角儿忙劝:“小相公,小声些,当心人骂!”

“惊起梦里客,唤取同游人。哈哈!”

张用仍自顾自吟唱,果然引得一路狗吠人怨。他却浑不介意。一路过了蔡市桥,正对一条巷子,这才止住声,驱马走了进去,来到银器章家院门前。院门关着,阿念忙赶上前,小心伸手一推,门扇应手而开,现出里头庭院,一片空静,遍洒月光。

阿念伸头望了望,小声说:“还是没有人。”

张用跳下马,将缰绳甩给犄角儿,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去,站在院子中央环视四周。这座宅院屋宇高大,庭院敞阔。章仝祖籍河北,家小、老店都在大名府,他常年往返于两地照管生意。这里只有一个侍妾、几个仆役。不过他爽快喜客,故而在京中典了这院宅子,用来待客。京城各行都有“上行之所”,供行首行员碰面议事。他便把自己这宅子让来兼做了银器行的行所。

少年时,张用曾随父亲来章家赴过几回宴。庭院格局未变,只有左右两株柏树比当年高大了许多。院子里一片寂静,堂屋门大开,里面黑洞洞的。

犄角儿将马拴在门外马柱上,小心跟了进来,刚要开口阻止,张用已经走进了前堂。借着月影一觑,堂中陈设不似当年,原本左右两排客椅,正中靠里墙一张桌案、两把主椅。这时,所有椅子在堂中围作一个大圈,每张椅子前一只高几,几上摆着茶盏。看来是不分宾主,围坐一圈,好说话议事。张用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张椅子。

“我家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边。”阿念小心跟了进来,指向墙角。

张用走了过去,里面越发幽暗,只能依稀辨出角上果然立着一架屏风。他绕到屏风后面,隐约见那里也摆着一张高几、一把椅子。他伸手去摸那高几,却碰倒了一只茶盏,当啷一声,茶盏摔碎在地上,异常刺耳,惊得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叫起来。

“可惜,盏壁有釉泪,该是建窑油滴盏。”张用笑着又凑近那把椅子,弯下腰贴近椅面,伸鼻子嗅了嗅,隐隐一缕淡香,茉莉、素馨、辛夷和着一丝沉香,“阿念,你家小娘子屁股留的香气还在,她熏的香,是香药柏家买的?”

“才不是呢。我家小娘子原先倒是只买柏家的花蒸香,用了两年,她嫌里头的辛夷气味闷人,便自家合香来蒸,用荔枝壳替了辛夷,蒸出来的辛香气比柏家的要清香许多呢。每年我就盼着七夕那几天,小娘子合香的时候,能得荔枝吃——对了,姑爷,这香气世上只有我家小娘子才有,闻着这香气,就能找见我家小娘子…”

“好主意!”张用一边笑,一边摸着墙找见侧边的一扇门,穿到了侧房。

阿念和犄角儿一边低声争辩能否循香找人,一边忙跟了上来。

侧房也没有人。张用从中间桌上摸到火石、火镰、火绒、灯盏,便打着点亮了油灯。四周一瞧,器具物件都摆放齐整,衣架、箱笼里衣物也都叠挂得好好的。他又穿到后边,一座四合院落,共十二间房。他每间都进去查看了一番,都一样。有两间卧房箱笼里甚至还见到两个钱袋,里头各有不少银子铜钱。

“先睡觉。明天再瞧。”张用吹熄油灯,躺倒在最后一间卧房床上。

“在这儿睡?”犄角儿惊问。

“这床比我的舒坦。”

“那我呢?”阿念犯难起来。

“这么多间卧房,随意选。”

“我不敢睡这里,鬼森森的怕人。”

“犄角儿,你跟她睡一间房。”

“这不成!”两人一起嚷起来。

“有什么不成?快去!我要睡了!”

张用一向说睡就睡,眼一闭,没一刻,便已死了一般。

宁孔雀站在新宋门外,望着城门洞不断进出的人,心顿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