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长子王懿一脉。王懿长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学,饱饫经史,欲举进士,求取功名,却被叔父王旦劝止。王旦那时已为宰相,说我王家贵盛已极,岂可再与穷寒门户争竞?只向真宗皇帝为王睦求赐了一职,赴浙江任东阳知县。王睦也许是灰了心,任职一年便卸任,且并未回到汴京,而是隐居在东阳永泰乡。他这一房由此定居于永泰。

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淳生克,克生震,震生豪。

王盉祖父是婢女所生,庶出入不得正谱。论辈分,王豪是王盉的祖辈,却只比王盉长三岁。这位小祖父自幼顽劣,又因辈分高,族里人人都敬让,因此越发乖张不逊。成年后,王豪继承宗子之位。卖故宅、迁乡里便是由他一意主张。宗族中那时人人都慌失了主见,只能听他安排。

王豪人虽乖张,却极有经营才干。到了乡里,族人分产只照人丁数。王豪那时只有一子,分得的田地只比王盉多五十亩。然而,王豪旋即便将自己那片田转典出去,而后携资出门行商。至于做何等生意,族人都不知晓,只眼见着他每年回来,都比往年更富些。几十年下来,王豪不但将典出的田产赎了回来,更在乡里不断置买新田。如今不仅在宗族中最为富强,在襄邑县也是一等豪富。

只可惜,王豪生子接连夭折,直到五十四岁,意外得了个幼子,乳名叫小槐,以示“三槐王家”正脉。

王小槐今年才七岁,生得头窄嘴尖、背弓肩瘦,猴子一般,却天生极聪颖,性情更是娇纵异常。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小槐小小年纪,竟成了这个宗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个。又是正脉嫡子,且家业富厚,族里人纷纷前去巴附。王小槐越发骄狂无忌,整日手拿一把银弹弓,揣一袋栗子,见谁不顺意,扯起弹弓便射,自称“小祖赏利市”。被射中的只能忍痛赔笑,不敢发半句言语。

王盉见不惯这等狂顽,但王小槐是自己叔父,碍于辈分伦常,只能装作不见,远远避开。然而这乡里地界只有这么大,哪里能避得开?

去年十月下旬,王盉带着两个儿子去田里覆芫荽。那时已霜降,芫荽割过后,根留在土里,用干草覆盖,不但一冬不死,还能在雪下生长。他这片地和王小槐家的一片田正相邻,那田里种的是冬瓜。王豪亡故后,他家庄客尽被王小槐打跑,那些瓜便荒弃在地里,已经开始溃烂。王盉半生务农,最见不得糟践农物,便叫儿子们拣好的摘下来,装到车子上,给那个小叔父送去。

儿子走后,他正独自弯着腰在田里覆草,后臀猛地一阵剧痛,回头一瞧,竟是王小槐。王小槐身穿白孝袍,手里扯紧银弹弓,歪斜着眼,扣住一颗栗子,正瞄准了他,嘴里大声骂:“你这奴婢生的不孝子,冬瓜冬瓜,不过冬能叫冬瓜?小祖我正等着下了雪吃冰瓜,却被你摘了——”说着,手一松,那颗栗子飞射过来,王盉慌忙躲开。王小槐见没射中,着恼起来:“你敢躲?”又抓出一颗栗子,扣到牛筋弦上,再次瞄准了王盉。王盉又羞又愤,却只能快步躲开。王小槐已经兴起,边骂边追边射。王盉后背后脑连被射中,痛辱交加,却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急躲回家,关死了院门。王小槐追到门外,仍不住尖声叫骂,不停地用弹弓射门板。王盉做了半辈子诚厚人,从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坐在床脚,听着外头的叫骂声、射门声,泪水禁不住滚落,几次想一头撞向墙。

王小槐骂累之后,才悻悻离开。可这之后,只要见到王盉,他便立即握着弹弓追射过来。王盉被逼得无法,生平头一回在夜里偷偷烧香祈告,求老天一把天火,烧了那个顽劣子。

让王盉震惊无比的是,他祈告了许多日后,正月间,王小槐去了汴京。随后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乘了一顶轿子,行到汴河虹桥上时,那轿子竟忽然燃起火来,王小槐被烧死在里头。

王盉听了,惊异之余,先是一阵暗暗庆幸,老天听到了自己祈告,除掉了这个祸患。可过了两天,他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王小槐毕竟只是个孩童,何况还是自己叔父。

连着许多天他都惴惴难安。有天夜里,已过三更,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忽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车轮声,四下里的狗全都叫起来。那车子缓缓驶进村子,经过他家院门,向东一直行到王小槐家院门前,停了下来。他忙起床披衣,出去悄悄打开院门,探头朝东一看,浑身顿时一寒:那辆车上挂了几只白灯笼,照得雪亮。车身垂满白绫,通体雪白,灵车一般。车前看不见车夫,只露出半截马身,那马也是浑身雪白。

王盉正在吃惊,两边和对面的院门也相继轻轻打开,黑暗中看不到人影,自然是族中人纷纷出来觑看,却没一个人敢出声。

王盉又惊望向那辆白车,见车后帘掀开,一个白色身影从车子里探了出来,白衣、白裤、白帽、白鞋,身形极瘦小。王盉仔细一瞧,惊得头皮几乎裂开:竟是王小槐!

王小槐脸色苍白,举动僵硬,木雕蜡塑一般。他手里挑着只白色小灯笼,蹬着踏板慢慢下了车,身子僵直,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院前,伸手推开院门,缓缓走了进去。而后“吱呀”一声,院门关上了。那辆白绫车子忽而启动,白马拉着白车,缓缓向东行驶,穿出村子,拐过村东路口,良久,再瞧不见灯光,也听不见声息。村子顿时又沉入寂静。

王盉又侧耳细听,东边王小槐院里没有一丝动静。他不知该不该过去瞧一瞧,犹豫半晌,终还是怯惧,便小心地关上了院门。其他家恐怕也一样,也各自轻轻关起了门。

王盉一夜都没睡安稳,但再没听见什么动静。第二天他起床打开屋门,一眼看到院子,又惊得浑身冰冷:地上满是栗子!

这一惊比昨夜更摄魂震魄,寒立半晌,他才回过神。好在家人都还未醒,他慌忙出去,壮着胆捡起颗栗子一瞧,栗子结了层霜,冻得冰硬。他心里一阵寒惧,迅即想丢掉,但随即想到不能让人看见,便忍着怕,将地上那些栗子全都捡了起来,用衣襟兜着,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左右望了一阵,才急忙忙走到后边茅厕,将那些栗子全都丢进粪池里。粪池结了层冰,栗子全堆在冰面上。他又忙抓过铁锹,用力捣碎了冰,将那些栗子全都沉下去,又费力铲了些冻土,盖在上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手却仍抖个不住。

等他回到前头,听见外面一阵叫嚷。他定了定神,这才打开院门,走出去一瞧,许多族人聚在王小槐家门前。他走过去,隔着十几步,再不敢靠近,只远远望听。过了一阵,才见几个人执杆拿棒从那院里出来,其中一个说:“里头寻遍了,找不见人影!”大家又纷说了一阵,才渐渐散开。

这之后,连着几天,每到半夜,王小槐那宅子里总是传来哭声。王盉清早起来,院子里总是丢满了栗子,只能又赶忙捡起来,埋到粪池里。

他越来越受不得,族人们也都惊惶无比。大家商议去请个阴阳法师来除祟,正在犯愁该去哪里请,有个人来村里访友,众人见到,全都喜出望外。

那人名叫陆青,是个相士,通晓阴阳五行、易理占卜,尤精于望气看相。京城人都叫他“相绝”。陆青和王盉族里一个叫王伦的后生相熟,去年还曾在王伦家里小住过一段时日。王伦为人浪荡不羁,时常出门游走。今年年初,他又离家远行,至今未归。

陆青访友不着,便要离开,众人忙去拦住,将村里那桩异事告诉他,求他施法除祟。陆青性情孤傲,当即拒绝,说自己从不染指鬼祟。众人又苦苦哀求,陆青才勉强答应去瞧一瞧。王盉一直躲在一旁,听他应允,才稍放了些心,惴惴跟着众人,围引着陆青来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众人不敢进去,王盉更不敢,陆青独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许多天来,王盉头一次离得这么近,那院门一开,一股寒气顿时扑面而来。不到一个月,那院子竟已萧败得满目荒冷。

他望着陆青走进前堂,从袋里取出一面青铜罗盘,四处细细查看了一番。随即穿进了后堂,再不见人影。过了许久,才又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石阶上,冷着脸说:“里头的确有幼鬼萦留,想必是这宅中幼主亡魂。魂气轻盈,其间掺杂了一股冤怨不散之意。恐怕是你们当中有人亏负于他,致使冤意郁积、亡魂返宅——”

王盉听了,心里一颤,见陆青峻冷目光扫了过来,忙低下了眼。

“不过——”陆青却又继续言道,“我测其魂气与冤气,二者颇有些乖离。其魂气属少阴之相,乃幼亡新魄。冤气却呈老阴之相,似是老死旧魂。观其表,祟事似是幼鬼所为。究其源,实乃老魂所驱。相学中,这叫作‘一魂二魄’。前世旧魄附于此世新魂,老阴挟制少阴,因而,这冤气不但有此生新结,更有前世积缠。今生冤气,还好化解;前世冤仇,便有些棘手。在下无法从你们面相神气中探知,唯一办法,你们一个个到中堂,单独测判。你们谁先来?”

众人一听,彼此相觑,都不敢出声。王盉更是心虚无比,哪敢进去?不过,刚才听陆青说是隔世冤仇,倒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半晌,族中一个年轻胆壮的后生说:“我先来吧。”说着走上台阶。陆青点点头,转身带他进去。两人走进前堂,搬了两张椅子,面对面坐下。陆青端着那面罗盘,测了一阵,而后说了些什么。那后生顿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来,面上似忧又似喜。众人忙问,那后生摇了摇头:“陆先生说,事关气运,莫要泄露。”随即便怀着心事走了。

其他人听了,推让半晌,终于还是一个一个走了进去。出来时,个个似乎都面露疑惑,也都不肯泄露分毫。

王盉见进去出来十几个,便也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小心坐到陆青对面。陆青望着他,凝视了片刻,目光像是一把银匙探进羹汤,兜底搅动一般。王盉觉着自己的肠肺都被翻检了一遭,心里一阵寒怕。幸而陆青随即低下眼,盯着罗盘,左旋右旋,比照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露出些温意:“你们今生只有些微小怨,前世却有伤毁之恨。此乃屯卦之相、郁结之兆。心欲为善,反受其殃。愤意内积,怨气外溢。你若想化解这仇怨,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等一乘轿子。那轿子前头有个男子,头戴一顶竹笠,左手提青布袋,右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你见到那人,便走到轿子边,莫要靠得太近,朝轿子里低声说一句话——”

“什么话?”

“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哦?”王盉大惊,忙慌问,“这话指什么?”

“命数可解不可说,更不可泄于他人。你只须到那轿子边诚心说过这句话。前世怨、今世仇,皆可化解。”

王盉满腹疑惑走了出来,也不敢告诉旁人,陆青那句话更是直刺自己心底。思忖了许多天,心想:反正每年清明都要上京祭祖,祭过祖,顺道去那轿子边说那句怪话,就算不应验,也损不得什么,总好过这般天天忧烦。

于是,清明一早,他带着兄弟侄孙赶到三槐堂。那宅子已三度易手,前两年又被掌管内苑宦官的太尉梁师成买去。他们不敢靠近,只在河边取出香烛,插在土中,望着那三株古槐,跪下来远远磕了几个头。

往年,王盉还要带着众人绕着那宅院慢慢走一圈,今天他起身后,便催着众人赶回到东水门外,假意说:“一年难得来京城一回,各人四处游赏游赏,下午再搭船回去。”等其他人各自走开后,他忙赶到香染街口候着。

快到正午时,果然看见一个头戴竹笠、手执一根彩绸竿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一顶轿子。他顿时有些紧张,见那轿子渐渐行至眼前,想到院子里那些栗子,便不再多想,装作行路,靠近那轿子,低声说出陆青交代的那句话:

“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第二章 蒙

蒙者,未知所适之时也。处乎蒙者,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

——欧阳修《易童子问》

王盅坐在王盉身边,一直在想那顶轿子。

刚才,他也朝那轿子说了一句话。他不知那顶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也不知相绝陆青为何要让他说那句话,但这句话让他心底一阵阵翻涌。

王盅是王盉胞弟,今年五十九岁。不像哥哥王盉,王盅自小身体瘦弱,加之是庶出,在族中从来都难得有人留意到他。虽说他上头还有王盉这么一个强壮的兄长,但这个兄长不知为何,始终有些嫌厌他,对他难得有好脸色,更不带他玩耍。他总是小心跟在哥哥身后,哥哥却不时回头狠叱,让他离远些。而哥哥自己又时常只能站在庭院边上,巴巴望着那些正室子弟说笑玩耍。

好在王家教子弟读书,并不分正庶。只是到了书堂中,正室子弟坐前头,侧室的坐后面边角。倒也并非有意安排,子弟们进了书堂,自然便这么分开落座。王盅读书虽不算多好,却远强于哥哥王盉。入学才半年,就已胜过读书三年的哥哥。父母因他年幼体弱,本就偏护他一些,见他能读书,便越发疼爱。哥哥见到,自然更恼。

王盅觉察到后,跟父母讲,让他们多疼哥哥一些。母亲听了,笑着搂住他,赞他心地善。父亲听了,却以为哥哥有怨言,勃然大怒,大声喝过哥哥,让他跪在地上,用竹板狠打了一顿。王盅在一旁想解释,却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在一旁看着哭。

先前,哥哥偶尔还能跟他说几句话,自此以后,哥哥心里怀了恨,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了。王盅先还难过,渐渐地也习惯了,再不靠近哥哥,反倒有意避开。

在这大族里,除了父母身边,王盅找不见一丝依傍,始终有些惶惶怯怯。走路生怕脚步重了,说话生怕表错了意,远远独自坐着,也怕碍了别人的眼。而且,心里这怕,又不敢让父母知道。父母每日也是强颜忍辱,便是告诉了他们,他们也无从帮他。他便小心翼翼,尽力不做错事,到哪里都先退让几步。躲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他才能稍稍安心。

幼年时,唯一让他快慰的是一只老鼠。

有天夜里,他被睡梦惊醒,睁开眼,见月光极明亮,照满了房屋。他见桌上有一小团黑影,先以为是一团纸。继而,那黑影动了起来,他惊了一跳,是老鼠!那老鼠察觉,倏地溜下桌子,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他趴到地上,四处找寻,最后发觉鼠洞就在自己床脚墙边。他原想用石头堵死,但随即生出顽性,去厨房寻了一小块油饼,搁到那洞口,而后便去学堂读书。下午回来后,他忙趴到床下去看,那块油饼竟不见了。他心里大乐,又去寻了一撮羊油渣,仍放到那洞口,而后趴到床上,候了许久,却没见动静。等他吃过夜饭回来再看时,油渣也不见了。

自此,他每天都要放些食物在那洞口,食物总是被那老鼠吃掉,他却从来没见到过那老鼠。即便如此,他也觉着神交了一位朋友,自己将孔圣人那句“有朋自远方来”改作“有朋自床下来”,心里乐个不住。读了许多经书,他头一回真切明白了圣人所言的“不亦乐乎”,也才隐约发觉,圣人也是人,也有如他一般的心念情意。

自从有了这个不见面的小友,他心里亮了许多,也安稳了许多。每日有什么忧乐,都在心里偷偷讲给鼠友听。旁人看到他不时莫名其妙地笑,都有些惊异,他却不再像以往那般介意,觉着自己像是身处在一群穷汉间,怀里却暗揣着一件珍宝。这桩事,他从不敢,也不愿让旁人知晓,哪怕是母亲。

然而,有天傍晚回到家,他一眼瞧见哥哥王盉用火钳夹着样东西,是那只老鼠!那老鼠不住地扭动身子,却挣扎不脱。他见哥哥往厨房里疾走,心里顿时明白,忙尖声大叫:“放了它!”他从没这么高声过,哥哥听见,扭头惊望过来,但盯了他片刻,随即回头,夹着那老鼠快步走进厨房。他忙追过去一把扯住哥哥后襟,哭着哀求。哥哥却猛力一搡,将他推翻在地,随手关上房门,从里头插上门闩。他哭着爬起来,用力拍门,大声哀求,却听见里头一阵吱吱叫,随即一股焦臭味传了出来。他尖叫一声,猛地栽倒,没了知觉。

等他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坐在身边,满眼是泪,连声问他缘由。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即便知道,也不愿说。哥哥站在门边,冷冰冰望着他。他顿时想起那吱吱声和焦臭味,眼泪立刻涌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如今回想起来,活了大半生,那恐怕是他哭得最伤心的一回。自那以后,他再难得笑,也难得哭,整日木木的。成年以后,他才明白,那叫心死。那年,他七岁。

宗族败落,东迁到襄邑县皇阁村,这些事他全都浑浑噩噩,并不觉得好或不好,只茫茫然跟着族人到了那乡里。那时,他母亲已经亡故,他尚未婚配,和父亲一道分了一个小宅院、一百亩地。一切都是由父亲主张料理,他只听从吩咐。那时论亲,更没了谈资。父亲替他相中了邻乡一家三等农户的女儿,成了亲。

起先,他只是奉命,连那家女儿的面容都懒得细看。他没料到,这农家女儿竟让他心思松活起来。

这妇人名叫阿枣,腰身村壮,巨枣一般饱圆的一张红脸。圆房那夜,亲戚宾客们出去后,从外面带上了门。王盅和那新妇坐在床沿上,中间隔了一尺多。王盅自幼便难得开口要什么,事事都排在后头等自己那份,能等来便好,等不来也不敢说什么。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和年轻女子同处一室,心里极慌窘,连指头都不敢动弹,只能垂眼僵坐。而身旁的阿枣,却不时扭动一下身子,或轻咳一声,或挪一挪脚尖。王盅装作没见,余光都不敢扫向旁边,两人一直静峙到半夜。起先外头还有说笑声,后来人全都散去,只剩王盅老父亲一人,送走亲朋后,关好院门,回到自己卧房,关上门,之后再听不见声息。这时,桌上红烛也恰好燃尽,屋里顿时黑下来,只有窗纸映入微微一些月光。

寂静中,王盅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咕隆”一声,极响。他浑身立刻绷紧,想拔腿逃走,却又不敢挪脚。身边阿枣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想强忍住,却在喉咙里憋成鸡鸣一般的声响,终于没能抑住,“咯咯咯!”雌鸡报卵般大笑起来。王盅越发羞窘,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但脸,直觉得连身子、脚底都涨得红赤。阿枣笑了许久才终于止住。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王盅再坐不住,想起身躲出去,正在踌躇,阿枣忽然开口:“你不睡?”声音脆爽,甜瓜一般,还略带着些村朴朴的娇嗔。王盅一惊,忙慌慌寻话答,半晌,却只干涩涩应了一声“嗯”。“你不睡,俺困了,俺睡了。”说着“噗噗”两声,阿枣蹬掉鞋子,转身爬到床里头,“咚”的一声躺倒在王盅身后。王盅慌忙将身子向前稍微挪了挪,心里正在忐忑慌窘,肩头忽然被一只手用力一扳,没防备,竟仰躺下去。他忙要爬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按住,力气极大,根本挣不过。阿枣的脸凑近他的脸,那甜瓜声在耳边响起:“你们京城男人都这么文呆呆的?雕花箸儿似的,非要等人来搓弄?咯咯咯…”阿枣忽又笑起来,随即竟扯开了他的衣带。他忙伸手去阻,却被阿枣一把打开,手背生疼。听着那笑声甜脆,又带着些憨顽娇羞,他心头忽然一颤,血往上涌,一阵晕醉,便没再抗拒,任她施为…

第二天,等他醒来,见阿枣侧着脸、面朝他躺着,一双水闪闪大眼,瞅着他直笑,憨朴里带着些娇艳。与自己族中那些娟秀贞静的姊妹比,虽说过于村朴,却自有一番不拘不避、不遮不饰之美。他不由得想起《诗经》中“素以为绚”这个词,再念及昨夜的情景,不由得赧然一笑。见到他笑,阿枣也“咯咯咯”笑起来,片刻,忽然盯着他说:“果然是京城大门户里的贵家子,皮肤跟奶娃儿一般呢,眉毛也生得这么俊,这对眼睛最动人心,里头像是淹了许多诗文,比春天里的水塘还耐看…”王盅头一回被外人这么细看和赞叹,有些心悦,又有些窘,脸顿时涨红。阿枣又大笑起来:“还害羞羞,咯咯咯…让俺摸摸你的脸…”说着伸出指头,摸向他的眉毛、脸颊。王盅原要躲避,但看阿枣满眼爱悦、率然天真,便忍住羞赧,闭上眼,任她抚摸。脸上痒酥酥,如同春风拂冻土,暖阳催春草…他正在晕醉中,阿枣忽然收回手嚷起来:“娘嘞!日头已经照进来了,都这早晚了!俺得赶紧起来!去拜姑舅,行早礼。嫁过来头一天就贪床,吃人笑俺是懒婆娘!”

她飞快穿好衣裳,到窗边铜镜前抓起梳子掠了几把头发,飞快簪好。又跑到盥洗架前,见铜盆里没有水,急得直跺脚。转头看见桌上那只白瓷茶壶,忙过去揭开盖子瞧了瞧,迅即将里头剩余的茶水倒进铜盆,捞着茶水胡乱洗了把脸,而后转头问王盅:“俺这模样瞧着成不?”王盅忙点了点头,阿枣咧嘴一笑,随即开门,快步出去了。

她跑进堂屋,大声说:“阿公,起恁么早?媳妇给您请安啦!您稍坐坐,俺这就去炊早饭。”王盅听到父亲只低应了一声,声气有些局促。阿枣却已脚步咚咚跑进厨房,厨房里旋即叮叮当当、砰砰啪啪地响起来,听着极有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