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浅得好像水面上一点点风吹过留下的涟漪,若有若无,却一圈圈延宕开来,直到漾满了整片湖泊。
三十二岁的马煜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大,但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主要承接一些文艺展演活动,诸如上一年的“丝芙莲·小剧场话剧周”和今年的“女性消费品百年展”,都上了时尚报刊,很出了一阵风头。
在这个摩登又洋派的城市里,画廊、小剧场、音乐厅之类的文化休闲场所比比皆是,附庸风雅的人们与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们混杂在一起,为马煜的事业提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马煜还是个“海归”—德国留学归来的文化管理博士,货真价实。其实这个专业在国内不过刚兴起十年左右,摸爬滚打着培养了一批纸上谈兵的所谓“专业人士”,同时面对着一个空洞混乱的市场空间。许多朋友都曾说:假使马煜愿意投身三尺讲台,“德造博士”这样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热,任凭哪所高校都会心甘情愿地支付几十万元的“安家费”和科研启动经费吧?
可是马煜毅然放弃了这一切。他选择白手起家,经营一间小公司,起早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强”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让人连忆苦思甜都放弃,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现在的日子:和女儿住在“樱园绿景”复式的房子里,常有机会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带回各种款式的Hello Kitty充实女儿的玩具房;和十几个下属一起熬夜,策划成功后观众们满足的表情会令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偶尔也去不远处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看书,那样宁静的时光让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还有那些青涩真挚的年华。
马煜知道,自己是一个喜欢怀旧但不沉湎于怀旧的人。所以他对桑离就越发好奇了:她的种种,或微笑,或忧伤,都带着浓重的旧日气息,好像在追忆什么,却又永远放不下。他渐渐开始期待能有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说话,他还记得,自始至终,她只对YOYO说了一声“再见”,而他,只不过收下她一个淡淡的、几乎找不到出处的微笑。
这个机会很快到来了。
那天,那样美好的场景,甚至让他以为那是一张手绘的明信片。
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马煜记得,那些樱花开了,飘飘洒洒在风里摇曳。因为是工作日,小区里的人不多,而桑离,穿一件宽下摆的长裙,倚在樱花树下的长椅边。
她在唱歌。
因为樱园很大,所以站在远处的马煜要侧耳倾听。然而没过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让他大吃一惊!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后咏叹调》的第二幕—《复仇的痛苦》!
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说,根本就是张口结舌!
完美的高音F,华丽的花腔咏叹调,快速的唱法……作为花腔女高音咏叹调史上数一数二的名曲,这是多少人都唱不好的角色!可是,桑离,她居然唱得这样好!
柔美的樱花背景下,马煜感觉到自己在她的歌声里凝固成一根石柱。
无法运动,也不想运动,只是站在那里倾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打断这样激情四溢的演唱。他迷惑了:那个每天懒洋洋的、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桑离,还有眼前这个沉浸在午后角色中用全部生命与力量唱歌的桑离,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终于一曲唱毕,桑离缓缓低下头,好像全身都消失了力气。在她身边,樱花树被风吹得摇摆起来,一些花瓣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在她肩头上,而她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长长吁口气,抬起头,缓缓走到长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离察觉到不远处探究的视线。她扭头,看见樱花林边缘那个挺拔的身影。
她微微眯了眼,抬手挡住耀眼的光线,静静地盯着他看。
马煜略一迟疑,还是走上前,说:“你好。”
没有称呼,因为他不知道称呼她什么好—桑离?桑小姐?这些称呼似乎都太遥远,而他总莫名地觉得彼此早就熟识。
她笑了,微微颔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歌剧院,”马煜不无遗憾地说,“你应该站在舞台上唱,光芒四射。”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可是马煜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简略地抒发自己的感想。
桑离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吗?谢谢你。”
她把头转过去,看着远方那轮渐渐变成赤红的夕阳,还有风里飘摇的樱花树,过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站在舞台上了,本来,我以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
马煜瞪大眼看着她,她的皮肤白皙,在夕阳照耀下镀一层暖红光晕。
“马煜,”她这样称呼他,“你曾经有过什么理想吗?”
马煜稍怔,过一会儿说:“我曾经有很多理想,可是后来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变故。现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别的不愿意想太远。”
桑离轻轻点头,看他一眼。马煜看到她的眼睛像是蒙了雾气,表情却是笑着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一点,该多好。”
她自言自语一样:“现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她不说话了,马煜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夕阳中的樱花林里,春天的暖风熏在身上,挟裹着淡淡樱花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煜隐隐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曾经,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剧院里唱独唱。”
马煜再次怔住了。
桑离也沉默了。
最好的女高音,最好的歌剧院……那光辉夺目的一切好像仍旧盘旋在桑离的脑海,她一闭眼就可以看见乐队盛大的阵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色曳地长裙,俯瞰着台下模糊却密集的人群……
桑离闭上眼,努力挡住眼底那些快要肆虐的湿意,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手心濡湿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她明白,那些走远了的,那些看不见的,待她想要抓紧时,已经都来不及了。
留给她的,只是在每个夜晚,用格里格式的忧伤吟唱: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待着你回来,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见,就在天上相见……
桑离知道,自己的这段青春,就是一阕“别离歌”。
因为,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别离,就是她的生命中,最需要去习惯的一件事。
(B)
桑离出生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早晨,七点了,天却还是阴着。桑离的爷爷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擦一口小铝锅,桑离的奶奶一边煮鸡蛋、炖鸡汤一边翘首以盼,同住一个小院的南杨妈妈被这种喧闹的声音吵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院子里问:“生了没?”
桑奶奶急得跟什么似的,又不好意思表达得太急切,只是抱怨:“还没呢,说是今天生,也不让我去,非得让我在家炖汤。”
南杨妈妈笑:“桑家长孙呢,可得把汤熬好了,到时候小菲奶水才多,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着劲儿疼吧!”
这话说得好听,桑爷爷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头看看南杨妈:“小菲要是有你那么争气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抱怨:“又不是养不起,计划生育个屁啊!”
桑奶奶叹口气:“要真是个丫头,还能不养?”
“那就再生一个!”桑爷爷拧着眉头说。
南杨妈愣一下:“不是吧?罚得厉害呢!前边院里秦寿祥家超生,被单位一撸到底呢!没开除已经不错了。”
桑爷爷抬眼看南杨妈一眼:“要是你当时生的是闺女,你就不生了?”
南杨妈妈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会不甘心,这才叹口气,不说话了。
也是这时,被吵醒的南杨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身上套件手织毛衣,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爷爷!奶奶!”
桑爷爷的目光立马变得温柔起来,一边擦锅一边笑眯眯地:“杨杨,你被我们吵醒了?”
南杨诚实地点点头:“好吵!”
桑爷爷哈哈大笑,顺手用唯一干净的手腕拍拍南杨:“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杨眼一亮:“弟弟?在哪?”
桑爷爷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里的小铝锅:“看见没有,爷爷得把这个锅擦干净了,给我大孙子熬奶喝,一会儿擦完了带你去看弟弟啊!”
南杨兴高采烈:“好啊好啊!”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呼啸着冲进来,脸被风刮得通红,表情却很激动,冲桑爷爷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个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爷爷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着报信的小女儿。
另一边,桑奶奶也愣住了,自言自语:“不是,那肚子形状,是男孩没错啊……”
南杨也傻乎乎地看着桑爷爷:“爷爷,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维还很直观地做出了反应:“那谁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四岁的南杨期盼一个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经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粘一团面粉调成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后百发百中地粘“知了”。
而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走在自己身后,随时撑开布袋子收容战利品,然后用敬佩的目光注视自己……
“砰”地一声,南杨的幻想被打断。他定睛一看,发现暴怒的桑爷爷已经挥手把擦得铮亮的小铝锅狠狠摔出去,划出好大一条弧线,险些砸到刚进门的南杨爸爸身上。
刚买完早餐回来的南杨爸爸南林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手中的豆浆、油条保护好,抬头问呆若木鸡的媳妇和儿子:“怎么了?”
南杨妈妈扭头看看已经怒气冲冲转身回屋的桑爷爷,再看看红着眼眶一个人嘟囔“怎么是姑娘呢”的桑奶奶,叹口气,做个口型:“女孩……”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着叹口气。
所以,桑离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实行后不久便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正是因为这个计划,她注定得不到爷爷奶奶无微不至的疼爱。
然而更不幸的事情随后发生了:桑离出生后五个小时,也就是桑离的小姑姑跑回家报信后不久,桑离的妈妈死于产后大出血。
桑离—姓桑的、一出生就带来别离的女孩子。
这是爸爸给取的名字,因为爷爷已经不屑于给这个“小扫把精”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这样的名字都没有必要。
唯一对“小扫把精”的到来表示由衷欢迎的显然就是在幼儿园读中班的南杨小朋友—他居然能够做到只要一有时间就驻扎在桑离身边,看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睡觉,而且还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厌。
渐渐地,桑奶奶也就把监护桑离的任务交给了他,嘱咐他:“妹妹醒了就来叫我。”
南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爬上炕沿(那时候北方城市里也是用炕不用床),用乌溜溜的眼珠瞪着桑离看。偶尔伸出手碰碰桑离的脸颊,内心很惊叹为什么女孩子的脸可以这么柔软!他很奇怪这个小家伙怎么如此的“小”—为了验证桑离是个完整意义上的“人”,他专程打开桑离的襁褓,确认了她确实是有十个脚趾头。然后他就越发想不明白:明明什么也不缺,怎么就会比自己小这么多?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对桑离心怀怜悯—你看看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幼儿园,一个桃子都抓不住!
从小,南杨就是个有爱心的孩子。
桑离当然不记得这些片断了,南杨也很模糊。所有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甚至是那个被扔掉的小铝锅,都出自南杨妈妈的回忆。
桑离之所以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她记忆中的爷爷就是不怎么待见她,而她少女时代全部的伙伴,也只有一个南杨。
毫无疑问,南杨很重视这个妹妹。
在桑离刚刚能走路的时候,爷爷生病了,肺癌。家里兵荒马乱,一直没有再婚的父亲头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医院之间,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医药费的滚雪球而发愁。奶奶更不用说,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已经透支到了高血压、冠心病一起出来为虎作伥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下,桑离是个被忽视的小生命—后来,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干脆被送到南杨家,每天晚上和南杨同一个被窝睡觉,而他居然还会给她唱儿歌!
南杨妈妈也觉得很惊讶—在桑离出生前,南杨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现在为了哄桑离睡觉,南杨居然肯老老实实八点上床。南杨妈妈当然无法理解南杨的心情: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贴身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则是在心疼一个手小脚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么说,桑离第一声喊出来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细听,或许像是“杨杨”。
桑离就这样在被忽视的境地里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她第一次说“爷爷”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医院病房里,爷爷永远闭上了眼。
所以,从有记忆开始,桑离就只记得奶奶和爸爸的模样。
奶奶是桑离生命中的第一个神明。
她是个心眼很好、很善良的老太太,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给别人做媒或者在人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送一小袋米……她坚信善有善报,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这样“绝后”了。她甚至很多次动员过自己的儿子另娶,再生个孩子,她坚信那一定是个男孩!所以,她看桑离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过客,最多不过像是亲戚家的孩子。她不打桑离,不过待她也不热络,到时间了就喂米汤,有牙之后就定期喂饭。小孩子大约都在初学吃饭时不太乖,她也不急,看桑离不肯乖乖吃饭就把碗放下,起身去做别的活,直到桑离饿了哭,她再继续喂。
所以,很小的时候桑离就一直很乖—奶奶说“吃胡萝卜会变聪明”,她就像吃药一样吃最讨厌的胡萝卜;奶奶说“吃鸭血会补血,脸蛋红扑扑”,她就闭着眼睛吃脆生生却很吓人的菠菜炒鸭血;奶奶说“不要放鞭炮,会炸断手炸瞎眼”,她就真的躲得远远的,并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始终害怕鞭炮这种东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凡是奶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直到后来长大了,敏感的桑离才知道,那不是撒娇的依赖,不是甜腻的眷念,而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习惯成自然的敬畏。尤其是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桑离孩童时代的自尊。
那天,在泛着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急救室里,奶奶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桑离的爸爸说:“再找一个吧,生个男孩,别绝了后……小菲用命给你换了个机会呢。”
那年桑离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再有一年多就会成为一个光荣的小学生。都说女孩子早熟,她虽然不懂为什么说妈妈的命给爸爸换了个机会,可还是清楚懂得了奶奶、爷爷,包括所有人的心愿—他们想要个弟弟,无论她多么恐惧,他们还是想要给她一个弟弟。
而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无法支配。
桑离的爸爸桑悦城是那种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常常皱着眉头,好像总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他和妻子是中学同学,说不上如胶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再婚愿望。他总是盯着桑离看,看她在院子里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时候教她走几步路,有时候简单说几句话。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迫不及待地教女儿说“爸爸”,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动物。
所以,与其说桑离依赖南杨,倒不如说她是从南杨那里,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缺失的父爱。
彼时南杨已经读小学三年级,在妈妈的教导下还会背不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之类的唐诗。小男孩的天性已经被热闹的校园生活充分发掘出来,基本属于“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敢死队分子。不仅用一条椅子腿把班里欺负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颗门牙,还往骂自己的老师家玻璃上扔过砖头。妈妈的话基本不听,爸爸的“竹板炖肉”也没起什么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情和桑离有关,就很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那年夏天,九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疯,有时候疯得不回家。南杨妈妈急得到处找,终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湿淋淋往家走的南杨。
南杨妈妈气坏了,远远瞅着走过来的儿子,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子劈头盖脸扔过去。南杨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顺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几乎像装了发动机一样撒腿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杨妈妈拉长了脸大喝一声。
南杨老老实实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心虚。
“放学不回家,去游泳?!”妈妈的声音眼见着就吊高了起来。
“大家都去……”南杨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看妈妈,“我不去,会被笑话!”
“鞋呢?”妈妈气得快冒烟了。
“三班的刘杰太坏,上岸的时候推我一把,我绊一脚,鞋掉河里了。”南杨低头伏法。
南杨妈终于忍不住,锅铲子劈头盖脸往儿子背上敲。南杨一看不好,撒腿就在院子里转着圈逃命,南杨妈妈跟在后面追,偶尔一铲子擦边蹭过去,就听见南杨一声声虚张声势的惨叫。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南杨妈妈一边打一边骂:“你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你就想着自己,怎么不想想别人?明明说好了去接小离的,你怎么能忘得这么快?小离才五岁,她认识回家的路吗?平时看你拿小离当个宝,到了自己要玩的时候还不是把她给忘脑袋后面去了!她一个人在幼儿园门口蹲着等你等到差点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轰”地一声,南杨的脑袋里炸开一大朵蘑菇云—小离?!
南杨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桑叔叔专门嘱咐他,说自己要加班,让他代自己去幼儿园接桑离!
南杨猛地收住脚步,表情惊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间。南杨妈妈没成想儿子会突然停下来,一铲子就拍到儿子脖子上,顿时鼓起一大片红肿。妈妈吓得跟什么似的,一把扔了锅铲子想要冲上去看看儿子有没有被打坏,可是同一时间南杨已经拔腿往桑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小离,小离……”
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在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里,南杨都是班里最细心谨慎、踏实靠谱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直到南杨冲进桑家,看见了趴在炕上翻小人书的桑离,一路来的胆战心惊方才戛然终结。那一刻,南杨真是恨不得把桑离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桑离在看见南杨全身上下水淋淋的惨状后,已经在第一时间内撤退到南杨够不着的炕里边。她瞪着眼看站在炕沿边满脸傻笑的南杨,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
真真切切地看见桑离没事后,南杨才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路过幼儿园的邻居看见了蹲在幼儿园门口可怜兮兮的桑离,便好心带她回了家。不过从那以后,南杨主动把接桑离回家的职责揽上身,一直到她读小学三年级,可以自己回家为止。为此南杨妈妈还满怀大慰地对南杨爸爸说:“咱儿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学也知道按时回家了。冲这也得谢谢小桑离不是?”
而南杨则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记得那段时光:下午四点钟,他牵着桑离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阳照在他们身后,把细长的影子投到前头。他们调皮地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时候桑离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笑声像银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那是罕见的桑离的大笑,也是永恒的南杨的少年。
就好像那句桑离偶然看来就很喜欢的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句词里有满满的青葱淡然与田园静谧,仿佛是对孩童时代那些天真烂漫与恬静温存的温柔概括。
桑离认识常青那年,九岁。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夏天的芙蓉树散发浓密的香气,桑离和南杨在胡同口争论《恐龙特急克塞号》上一集的结局,只是一回头,就看见爸爸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并肩走过来,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
爸爸很远就看见了桑离,便喊她:“小离,过来!”
桑离看看南杨,他也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与女人手中牵着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杨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没有桑离漂亮。也是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他对桑离的好,是源于他觉得桑离是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离,才是那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桑离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