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炜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雾茫茫一片,远处传来挑夫号子声。渡口船只甚多,船体没于雾中,只隐约看得清船头黄晕的油灯。
“时辰还早,无碍。”
金陵服饰与她平日所穿无太大差别,不过领口严实些、腰身纤细些、袖口宽阔些,穿上后整个人箍在衣裙内,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紧得全身难受。
端坐在饭桌前,今日早膳略显简单,边吃着碧粳粥,余光边看着换上官服而明显拘谨许多的爹爹,罗炜彤笑道:
“不愧是金陵,单这身衣裳也比惠州规矩大。”
饭桌上唯一适应良好的徐氏点头:“文襄伯府可是顶有名的规矩人家,娇娇先从这顿饭开始习惯着。”
徐氏刻意加重“规矩”二字,罗炜彤唇角翘起。真要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祖父怎会沦为庶长子。想必是拿规矩做面皮,私底做尽晻脏事的人家。
食不言寝不语的一顿饭过去,对于等下入文襄伯府后如何拿捏分寸,罗炜彤已做到心中有数。她只需如早膳这般,举止间不出差错,其余一应事项自有爹娘可依。
楼船靠岸停驻,自惠州带来的箱笼早已归置于甲板上。裹好披风,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拾级而下,却迟迟不见文襄伯府来人。
早先下船的罗顺一溜小跑到跟前,扎个千沮丧道:“老爷,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见文襄伯府来人。”
“上岸继续候着。”
吩咐完小厮,对着妻女罗四海颇为赧然:“府中人多事杂,应该是忘了咱们今日到,我看还是在渡口算找队挑夫。”
徐氏面色丝毫未变:“夫君莫要多想,许是今日雾大,路上耽搁些时辰。”
见女儿也笑着点头,神色间颇有安抚之意,尴尬之余罗四海心下动容。纵然文襄伯府万分不济,但他有此明理妻儿,此生足矣。上峰早给他透过底,此番回京述职,有极大可能谋个京官。伯府不是久居之地,这次就算再难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娘亲,女儿倒是觉得,这是伯府给咱们的下马威。”
娇娇怎会这样说话?罗氏夫妇错愕,随即释然。虽然方才在船上二人严肃,可平素两人对爱女算得上宠爱有加。只有足够的宠爱,才能让女儿在爹娘面前无所顾忌。直言祖父家不是为其一,将麒麟玉之事和盘托出为其二。
“娇娇所言也不无道理。”对待自家人徐氏也没过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两手准备。家中也不差那几两银钱,咱们先与码头管事讲好,寻一队可靠挑夫。稍后伯府人来,再推掉便是。”
徐氏这番话若直白说,罗四海定也无异议。不过此时转个弯,他更觉得熨帖。自家夫人为何顾虑伯府脸面?说白了还不是为他。
当即打发下人去寻挑夫,同时管事罗忠上报消息:方才在船舱底发现一被打晕小厮,身上只着中衣。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并无财物丢失。
“看来那人应当是伪装成小厮下船。”
夫妻对视一眼,暂时放下这份心。嘱咐下人封口后,那边罗顺也终于引姗姗来迟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来见。
来人一袭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刚冒出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见到罗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见过二爷,今日府中九小姐满月,府内一时半刻腾不出人手,老夫人嘱咐小的先将二爷安置在渡口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初酬情

略带凉意的春风吹来,吹散些许船上浓雾,也让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来接应的小厮讥讽的唇角。
罗炜彤皱眉,一口闷气滑到喉咙,眼瞅着就要闷不住喷薄而出,宽袖下上扬的手却被娘亲摁住,同时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她见娘亲缓步上前,与爹爹并肩而立,面色平静地开口询问:
“妾身可记得老爷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书随公文走官道,难不成这会还未到侯府?”
徐氏话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显,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收到信还不安排好人接应,理亏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厮讥讽的唇角僵在脸上,这情况…怎么跟临来前夫人嘱咐的不太一样。想起这些年来府内传闻:外放的二爷凶神恶煞动辄喊打喊杀,简直是个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泼妇,当日嫁进来便搅得家宅不宁。
激怒这样的二爷还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这差事,他颇为自得。夫人承诺,只要在码头激怒二爷,最好让他大庭广众下做出点出格之事,回府后就调他到二少爷院中做事。
绞尽脑汁,一计不成小厮又生一计,干脆睁着眼说瞎话:“府中往来书信皆由门房管着,小人并不清楚。客栈已安排好,还请二爷、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厮回话同时,先前引他上船的罗顺凑到罗四海耳边,小声嘀咕道:“老爷,那客栈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层污垢,只怕不是适合夫人、小姐的好去处。”
罗四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放在平时他早就捉住这放肆的小厮,乱棍打一通丢下船。可从船靠岸到现在,姗姗来迟的接应之人,举止傲慢的小厮,这一切都在夫人预料之中。他正愁如何与府中那团糟心亲戚撕破脸,没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二爷,马上就是春闱,各地来金陵举子众多,一时半会客栈不好找。府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那处,虽然条件稍显简陋,但来之前夫人嘱咐了,您暂且委屈会在那歇歇脚,待过午九小姐满月宴一过,府中立刻腾出人手来接应。”
这会罗炜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尴尬的庶长房,那也是主子。莫说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个白身,那也主仆有别,绝不是个小厮可以随意轻慢。
可从上船到现在,这小厮举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为何要激怒爹爹?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爹爹官做再大,名义上也还是伯府庶子。若是一入京便对着伯府来人大发脾气,常人听闻后不会关注事件背后起因,只会觉得他为人狂妄。再往重里说,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不会编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这招虽然简单,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罗炜彤却觉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想到刚才娘亲及时拉住她,如今爹爹这般冷静应该也该是娘亲功劳。
码头上与伯府之人隔空过招,罗炜彤看清两点。其一,伯府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再者,爹爹与伯府不仅仅是交恶,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后再看对面小厮,那张因挑衅而略显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面目可憎。自腰间荷包中抠出一粒桂圆,捏在指尖瞄准他膝盖骨。还没等发力,就见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小厮突然吃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状跪在面前。
收回桂圆不紧不慢地剥开,塞进嘴里便吃边掩唇嗤笑。被娘亲横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来,目视前方那一队即将登船的壮硕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来人,方才出声后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戏般瞧着小厮一番唱念做打。她心里跟明镜似得,自己没必要跟个奴才秧子对上。一条狗敢冲她汪汪叫,还不是借的背后主人胆子,做好了回去有骨头啃,搞砸了也自会被人收拾,她没必要脏了自己手。
如今万事俱备,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吓得,客栈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爷自不会怪罪。行了,还不快让开。伯府贵人事忙,幸好老爷英明早有准备。”
被自家夫人夸得红了脸,罗四海往前走两步,不经意地踢开挡路的小厮。他如今这四品武官全靠战场上真刀实枪拼来,这会虽然只用五成力气,也足够踢飞人。小厮在弹到船舷上,落地后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来安排。”
罗府官家罗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贴边过去,免得惊扰到夫人小姐。罗炜彤这边舒服了,贴船舷的小厮可遭了秧。浓雾还未散开,甲板上视线不怎么好,人高马大的挑夫依次走过,每过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没了知觉。
“夫君这又是何必?”罗氏无奈问道,脸上却无丁点不满。
罗四海满不在乎:“爷是男人,总不能眼睁睁素娘和女儿受了委屈,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徐氏上前为他擦擦汗,罗四海就着她帕子低头,浓雾中两人眉眼间满是情真意切。
眼见爹娘又开始腻-歪,离二人最近的罗炜彤忙别开眼,心下却是愉悦。爹爹虽然乍看起来凶神恶煞,可一对上娘便百炼钢成绕指柔。她打小看着,对未来夫婿隐隐有些期待。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船舷外隐约飘过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龇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来的青衣小厮,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罗忠行动有素,没过多久箱笼已彻底归置好。罗炜彤由咏春扶着,跟在娘亲身后上了临时租借来的马车,一家人总算踏入金陵。
**
待车队走远,码头边走出两人。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看不清人脸,码头上多数人肯定瞠目结舌。
梁国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个纨绔站在一处,而且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竟异常熟稔。
这不惊掉人眼珠子!
凉国公世子是何等英杰?出身高贵不说,连国子监祭酒窦大人都曾公开赞扬蓝愈才思敏捷,若非碍于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场,参加春闱绝对是一甲之才。
相比蓝愈,周元恪则完全是反面教材。整日混迹于青-楼楚-馆,酒-肆赌-坊,挥霍无度不说,为个花魁娘子争风吃醋之事时有发生。以至于两人同样都到了议亲年纪,凉国公府门槛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闺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门走。
这两人勾肩搭背凑到一处,幸亏雾大没人看清。
浓雾中周元恪灵巧地避过蓝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块石头缠两圈,打个结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没你那断袖之癖。”
蓝愈也不急,站边上看他换上平日穿那些衣裳。说来也怪,跟他一样精瘦的少年,只不过换身衣裳,身材隐隐便显得虚胖起来。呼吸再刻意虚浮点,脸上涂点脂粉调得蜡黄些,连那张本身英俊不输于他的桃花面,也变得平庸中透着猥琐。
想起周元恪处境,平心而论,若是两人互换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这般。
这样想着他话语间便存了三分客气:“教司坊那边你熟,这大半个月德音遇到些麻烦,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整理好衣服,周元恪长叹一口气:“蓝愈,成国公当初犯得是何等大罪,你我都清楚。陛下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凉国公为人再宽宏,也断不会接受她做世子夫人,你还得早作打算。”
蓝愈肩膀耷拉下去:“这些我自然明白,毕竟我与德音幼时订过亲,总得照拂一二,这次先劳烦你。”
“无妨,正巧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求过周元恪多次,欠下数不清人情的蓝愈答应得无比痛快:“但说无妨。”
待听他说完后,蓝愈碾碾脚下石子,官靴尖踢起一颗捏在手心,在他面前晃晃,意有所指地暧昧说道:“哦,那丫头兄长也是个人物,周兄还得早作打算。”
说话这会功夫太阳升起,浓雾也散开些。周元恪无所谓地笑笑,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往外走,哪还有丁点浓雾中的精明睿智。
作者有话要说:周元恪:我有多美多好,只需要娘子一人知道就好。什么?娘子的标准是岳父,这…无压力怎么破?


怒反击(上)

随船而来的罗府下人浓雾中掌灯,几十号挑夫扛着箱笼,前后绵延几里的队伍,浩浩荡荡朝文襄伯府走去。
码头位于城西南,正处在伯府对角线方位。城内道路呈笔直的九宫格状,一路到伯府,几乎要绕边金陵城大半地域。
罗炜彤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时间一久难免昏昏欲睡。打个呵欠掀开帘子一角,外面天已大亮,浓雾也彻底散开。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乍见如此长的队伍,无不往这边瞅瞅看看。甚至还有调皮的孩子,梳着垂髫高举冰糖葫芦,边喊着顺口溜边跟在两侧蹦蹦跳跳。
“金陵繁华果然更胜惠州。”
轿帘掀高点,只见两侧房屋皆有青砖所筑,高大木门上各色铜铸门神尽显帝都气派。单从巍峨的建筑,她已能感知两地巨大差异。所以对于此刻自家的招摇过市,她隐隐有些担忧。
“娘亲,咱们直接从码头雇人去伯府,城中人看到,自然知晓咱们被怠慢。可日后再提起来,未免让人觉得过分招摇。娘亲平日教导女儿时曾言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传得人尽皆知,最后大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这般,难道是另有打算。”
同一轿子内,徐氏颇为满意地点头。女儿看似跳脱,好在心思还算通透。虽然平常行事稍显沉不住气,但那也是未经历练,日后见识多了自然会稳妥。
“娇娇想得没错。”
罗炜彤诧异:“那又是为何?”
徐氏拉起女儿手,长长叹息后缓缓开口:“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自是没错,可古人还有一言,重症需下猛药。咱们居惠州时,娇娇也曾见夏日酷暑时节,厨娘将腐肉一一剜除。当日你还好奇问过,为何不放在那,等用时再一并切下。”
放下轿帘,罗炜彤稍作迟疑:“娘亲是说,伯府就像那块腐肉,从根子上已是药石无灵。若是当断不断,甚至连爹爹都会被拖累。”
徐氏点头,入京前她还对伯府抱有最后一丝期待,希冀他们能看在如今夫君出息的份上,自觉维持面子上的平静。可码头之事却让她看得明明白白,伯府众人还沉浸于仅剩空架子的荣耀中。
一边苛待夫君,一边还想让夫君为他们当牛做马,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遥想此刻在国子监读书的长子,看看身旁可爱的女儿,再遥想伯府内大半生受尽苛待的太婆母,徐氏那颗让夫君与伯府决裂的心不能再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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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内张灯结彩,正院前的空地上搭起戏台,锣鼓声中武生粉墨登场,一套俊俏的武戏登场后,扯起嗓子唱响《长坂坡》。
正对戏台的中央位置,伯府太夫人常氏满是褶子的老脸此刻却是满面红光。今日正主,满月的伯府九小姐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由三夫人抱着,坐于太夫人右侧。
“娘快看,咱们小九笑得多欢实,定是知道曾祖母此刻欢喜,也跟着高兴。”
太夫人身边最是得意的常妈妈也是凑上来:“老奴看着九小姐这一个月来长开些,眉眼间竟是跟太夫人越来越像。”
常太夫人目光终于从武生花哨的功夫上挪下来,听着三夫人和常妈妈捧哏逗趣,一会功夫便觉得曾孙女与自己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当即金口一开:九小姐养在她房里。
戏文戛然而止,左侧的伯夫人与嫡长媳几乎掩盖不住错愕。尤其是现任伯夫人秦氏,她嫁进伯府多年只育有两子,伯爷其余庶出子女不算,这俩儿子可是她心头肉。无奈婆婆蛮横,硬是将娘家侄孙女塞给幼子。有儿媳夹在中间吹枕头风,成亲这些年她一步步与幼子离心离德。
前阵淮河水灾,小常氏之父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侍郎,并借此事入了圣人眼。消息传来她却是身娇肉贵起来,借着有孕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待孩子落地,太夫人那边也宝贝成金疙瘩,这会又提出亲自教养,阖府这么多小姐,太夫人就从没教养过别人,小常氏这是要登天?
世子夫人小秦氏给婆婆奉杯热茶,轻声细语地劝道:“娘,只要祖母与您高兴,大爷和媳妇就高兴。”
常太夫人耳尖听到这话,扭头夸赞长孙媳妇,顺带敲打儿媳。秦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明知长子媳妇是自己相中的娘家侄女,也明知婆婆有意离间,却还是忍不住心绪翻涌。
小秦氏福身谢过,话锋一转:“也不知府中派出去的人,这会有没有安置好二弟一家。”
常太夫人面露不屑:“他算什么贵客,回趟家门子用得着长辈高接远送?不过是个莽夫,离封爵还远着。”
嘀咕完她站起来,戳戳龙头拐杖,目光满是厉色地看着背后一众女眷:“身为伯府之人,待日后飞黄腾达,也自当为伯府出一份力。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八难,到时有伯府支持,自立于不败之地。”
正当众人正要做出一番深受教化洗礼之态时,门房匆忙跑来:“太夫人,二爷回来了,老奴这便去回禀老爷。”
“哪个二爷?”
门房好悬停住迈往书房的脚,指指南面:“二爷如今已经到伯府门口,好多人抬着好些个行礼,挤在门口朱雀大街上。”
伯夫人秦氏面露担忧,小秦氏走上前,体贴地扶住婆母胳膊,下巴不自觉往常太夫人那边扬扬。秦氏见平素蛮横的婆母此刻脸上青筋暴露,瞬间转过弯来。这次二侄子一家回京,最愁的可不是她这已经继承爵位的长房,而是硬生生把人生父逼成庶子的太夫人。
今日一早她敢顺婆母意思派小厮去码头挑衅侄子一家,存的也是这心思。太夫人与庶长房,于嫡长房而言俱是压力。双方斗起来,她也好隔岸观火。
由丫鬟仆妇簇拥着,常太夫人走到伯府门口时,就看到那根十余年未见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是那般满脸凶神恶煞,眼神桀骜不驯。
一个卑微的庶孙也敢露出这等表情?单看着她便心生厌恶。
“给太夫人、伯夫人请安。”
罗四海跪拜下去,常太夫人端出一副高姿态。依祖制,儿孙向父母问安时需得磕头跪拜。可这事就如新妇进门须得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大丫鬟般捧脸盆、倒痰盂、伺候斋饭般,一般人家也就做做样子,待跪到一半赶紧虚扶起来。
但她偏不,她就要这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孙,如最低等的贱奴般匍匐于门外。杀杀他威风不说,顺带用西侧院庶长房制住他,吩咐他多多帮衬府里。
正当常太夫人设想四品官有哪些作用,又该怎么用时,磕完头的罗四海早已起身,在她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径直走上前。
“孙儿此番回京,所带家什略多,不知府中可有安排。”
安排?常太夫人看向秦氏,后者正估量二者会如何互相牵制,乍听这话下意识回道:“不是住西侧院?”
说完她也看到二侄子背后那略多的家什,目测后稍微怔愣。府中最宽敞的正院住着他们一家,老国公和太夫人居正院后福寿堂。东侧院倒是能放开这些物件,不过早已由太夫人做主,拨给三弟一家。剩余西侧院年久失修不说,且早已挤着庶出几房,如今是绝对放不开这些东西。
转念一想,二侄子早年便住西侧院,还能不知府中情况。此刻这般问,定是准备发难。想明白后,她干脆随意扯谎。
“看我听半天戏糊涂,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侧院给侄儿一家收拾块地方。”
罗四海拜谢,当即领着妻儿向府内走去,停在门外的几十抬物什却丝毫未动。眼见领路小厮顾左右而言他,他干脆挽起袖子:
“这府里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这么客气。你还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紧,我自己走便是。”
罗炜彤跟在爹娘身后进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梁画栋,当真称得上公侯锦绣之家。还没等她惊讶于伯府富贵,向西转个弯后画风略有不同,此处略显破败,甚至连墙角泥子都缺一块。
而她爹爹自打转弯后,脚步却是越发急切。她与娘亲多少能赶上,后边伯府众人却被落下一大截。跟在爹爹身后七拐八拐后,三人停在一个更为破败的小院前。
说破败还有些轻,小院木门缺了一角,墙头一簇簇莠草迎风招展。若非亲眼所见,罗炜彤实在难以相信,前面如画中富丽堂皇的伯府内,还会有这般荒凉的小院。
只见爹爹上前敲门,声音中带着点哽咽。待院门颤颤巍巍打开,见着拿着镐头的老妪,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方才府门前下轿时嘱咐她做做样子便可的娘亲,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跟随爹爹跪在门前泥地上,一脸郑重地吩咐:“快给你曾祖母磕头请安。”
罗炜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妇,枯树皮般的黝黑肌肤、身上的粗布衣衫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吃过多少苦。不过比起刚才府门前通身绫罗绸缎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却平和许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爱,能直直映到人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罗府这边不会扯太久,下章拜拜


怒反击(下)

与在伯府门前走个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顾自起身不同,罗四海此刻是真想给多为未见祖母正经跪一会,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舍得亲孙子、素来满意的孙媳还有小孙女跪地上。罗炜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还没等膝盖触到实地,就被一双枯老的手扶起来。
“这就是娇娇吧,长得跟素娘当年一样好看。好孩子快起来,你们俩也都起来。行那些虚礼作甚,等会叫府里人瞧见可了不得。”
老人声音中十足地轻快和喜悦,尤其当她说到“府里人”时,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罗炜彤只觉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些,性子却比预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妇,孙子孙媳带着曾孙女回来了。”
被老人拉着走进院子,只见房前空阔的平地里全无花红柳绿,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块。地刚翻了一小半,翻过之处露出下方颜色略深的土壤。再联想方才开门时,老人手中紧握的镐,三人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