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看看那电话号码,还是邹娟写的那个,心里发酸,任马琰拉着她的手,就哭了起来,哭得马琰不住地上下撸着她的背说:“别哭了别哭了,等他回来我骂死他。死小子脾气犟,我是知道的。肯定是他做错了,又死要面子不肯道歉,好了好了,我替他道歉。”
马琰越是骂死小子不懂事,景天越是开不了口。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泪意一下子决了堤,那些委屈难过伤心恐惧失望害怕统统堵在她的心上,塞在喉头,除了哭泣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她哭到不想再哭,才站起身说:“没事,你不用告诉他我来过。”把手里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卡片留在桌子上,擦擦眼泪,戴上一幅太阳眼镜遮住红肿的眼睛,离开了马骁的家。
她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回了苏州厂里。女同学们哀声叹气地说,“哎呀景天你错过了告别宴。”景天问:“什么告别宴?我们不是还有两个月呢,怎么就要告别了?”女同学夸张地说:“是蒲老师的告别宴,他不带我们了,去了哪里也没跟我们说,只是请我们去松鹤楼吃了一顿饭。哎呀松鹤楼的菜太好吃了,先我们还跟他客气,装秀气,后来我们都喝酒了,又点了两轮菜!光水晶虾仁就点了三盘!你没吃着可太亏了。哎,新来的主管是个老头子,又老又凶…这下可没劲透了。”又端详一下景天,忽然惊乍地说:“哎呀你这一星期干什么了,怎么又黄又瘦的?”景天把嘴张开给她们看,说:“喏,我拔了一颗智齿,害得我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痛死人了。”女同学眼羡地说:“真的呀,那我也去拔,拔一颗牙瘦五斤,太划算了。”景天只好笑,说:“你到底是要瘦五斤,还是要吃水晶虾仁?”女同学说:“我吃了再减行不行?”
听说蒲老师走了,景天倒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除了邹娟,没有人知道。
实习结束回到学校,景天没有再去找过马骁。每一个经历都是一次风霜,如刀一般地划过人的心,催老思想和面容,使青苹果变成红苹果,生香蕉变成熟香蕉。要想让香蕉熟得快,在香蕉堆里放一个熟苹果可以加快催熟的过程。也许她可以把这件事告诉马骁,马骁会担负起他的职责来,但当青苹果还是青苹果时,本身不具备可以释放出成熟因子的化学气体,来使另一个人改变。这个时候的景天只具有独自疗伤的能力,让她再负担另一个年轻的躯体,她承受不起。
在等待结业的时候,景天有了一个工作机会,她去了一家文化公司。那是她妈妈的一个旧同事新组建的一家小公司,公司营运的项目是拍摄各种资料片,给广告公司、电影厂、大企业、政府机关等等做资料收集。这个工作听上去新鲜而有趣,景天没有等学校发放毕业文凭,就去了黑龙江拍摄丹顶鹤。马骁实习回来是不是找过她,她已经不再关心了。有邹娟替她善后,学校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她本人办理。

3 雨衣

景天到黑龙江去的时候,正是那个极北之地最美丽的季节。白天早早地就来了,阳光射进窗户来叫醒她,夜晚又迟迟不肯离去,吃了晚饭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草甸上野花开满,地榆结着紫色的小果子,老鹳草的花有一枚硬币那么大,剪夏罗有毛绒的花边,亚麻的花小得像一粒米,柳兰开得一片一片的玫瑰粉最是亮眼,浅水里是半池半池的金色荇菜花,松果那么大的蓝刺头上停着水鸟,每走一步都要惊起十七八只蚱蜢。景天去之前买了几本草花图集,每天采一把野花回来对着书辨认。
湖面上鹤鸟翔舞,夕阳无限美好,晚霞绚丽灿烂。景天和同事们散很久的步,采许多的花,回去插在喝水的玻璃杯里,让花装饰她的梦,把一天拉成两天那么长,睡一个午觉睁开眼是下午,吃了晚饭出门亮晃晃的还是下午,白天过啊过啊过不到头,夜晚一眨眼就没了。
这里的夏季气温和上海一样的高热,到了晚上却很是凉爽,晚饭后的散步时间要穿件外套。草甸里蚊子多得撞着人的脸和手臂,所有的人都是长衣长裤加高帮牛筋底的大头鞋,一双足有两斤重。男人们晒得黢黑,女人们脸上一层层掉皮,防晒霜像涂墙的腻子粉那么往脸上抹,蚊不叮几天用掉一瓶。同来的年长一些的组员开始抱怨,嚷嚷吃不消,问景天觉得怎么能样,景天说还好。
真的还好,比起刚上大学时的军训来,这都不算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运动型的人,长跑游泳打球爬山,和男生们一起徒步野营,很能享受野外生活,不然也不会听说是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外景拍鸟类的生活习性而不怀疑自己的承受能力。
男同事张德飞开玩笑,说:“没想到景天这么吃得起苦,本来我们以为会来一个娇小姐呢,刚毕业的小姑娘,很难得啊。性格也可爱,脾气也好,卖相更是一流,我们这次算是赚到了,有美女做伴游。”
一组人哈哈大笑,景天听到他们的话,先是跟着笑,后来才惊觉他们说的是她。她心里疑惑起来,他们嘴里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从来都是有点爆脾气的。从前和宿舍的女孩子还好点,因为要共室,不好太嚣张,而且自认也是一个讲理的人,性格也确实开朗大方热情外向,相处得都不错。但是和马骁在一起,就针尖对麦芒地互不退让。马骁那个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六亲不认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就是吵得沸反盈天。
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上了手,她去扭他腰上的肉,又用牙咬他的肩头,马骁先是忍着让她又咬又掐,又是痒得要躲,又是回手来搔她的痒,两个人本来都发着火,后来却笑得停不住,再后来…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动了情。马骁把她压在墙上,眼睛冒火地瞪着她,胸膛在起伏,眼神变得警觉。而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危险,却也没有阻止,而是半鼓励地带着笑看着他,然后用手指戳他的胸,又跳到他身上让他抱她。
他抱紧她,第一次把嘴唇压在了她的胸口。那以前两个人虽说也抱过也亲过,却都是点到为止,不敢乱来。这次玩得发了性子,场面变得有点失控。她哆嗦了一下,退了退,而马骁跟着从胸口吻到了她的唇上,她闭上眼睛抱紧他厚实的胸。她从来都贪念他的拥抱,他会把她抱得紧紧的,在胸前悠啊悠的,吻她的耳根。冰凉冰凉的耳垂被他一碰,就红得透明。
那天恰好是在她家,她的爸爸妈妈又都在单位,静悄悄的家里就他们两个人,事情就那样雷霆万钧地发生了。事后她才发现马骁在裤子口袋里准备得有两个小雨衣,她为这事笑了半天,把薄被拉上来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装着凶巴巴地问:“你揣在口袋里你想做什么呢,啊你想什么呢?还两个!你说你说,为什么是两个?”
马骁撑着胳膊侧身靠在床上,看着她躲在薄被下脸和带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今天来的时候路过药店,门口有人在派发,我就随手拿了一个,看一看是这个东西,再想一想又回头拿了一个。不是有预谋的,也没准备想什么。也许,可能,估计,没准,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用得上。谁知道就真的用上了。”
难得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景天心里很得意,把被子掀开一点点,伸出一只裸臂来扭他的脸。马骁任她又拧又扭,痞赖着说:“这里还有一个,用掉它如何?”
景天为他这个看一看再想一想回头再要一个的行为笑得要死,使劲拧他胳膊上的肉。她拧一下,他叫一声哎哟,她再拧一下,他再叫一声哎哟。那一个下午,他们真的用掉了那个后备的。她那时有责怪过他吗?没有。一个巴掌拍不响,发生的事,她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
而最近那一次,是马骁有初中同学在杭州中国美院读书,那同学邀请马骁去他们学校玩,马骁叫上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班的班长俞谦一起去,俞谦出去打个转就叫上了女友邹娟,邹娟回到宿舍去问景天,说去杭州我们火车上要不要带上点什么吃的玩的。景天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啊,马上冲到马骁宿舍的楼下,叫他下来问话。说为什么去杭州玩你叫别人不叫她?马骁也被搞晕了,说:“我没打算带你去呀。我们一帮男生玩,带上你多不方便,再说晚上我们是到男生宿舍去住,你睡哪里?”
景天听他居然就没想过要带上她,顿时就气了,质问说:“俞谦说了要和邹娟一起去的,那她睡哪里?”
“我不知道他要带上邹娟啊。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吧。”马骁无所谓地说:“你和邹娟住女生宿舍去。我跟相明安打声招呼,让他给安排一下。”
“哼,我才不要住她们女生的宿舍,我出去玩还要住宿舍?我这一辈子都在住宿舍,我住厌了。”景天对他的主意一点不感兴趣。“谁知道她们多久没洗床单蚊帐被套了?难道我要自己带一套去?”
马骁看了她半天,忽然贼忒兮兮的一笑说:“好,你不住宿舍,你住青年旅社去。我去给你订。”
景天看着他一脸的坏笑,没拒绝,算是默认了。
果然那几天她和邹娟住的青年旅社,白天跟着美院的那个男生叫相明安的去看他们画人体画风景画静物,上美术馆看画展。相明安学的不是美院引以为傲的油画专业和大师名师扎堆的中国画专业,而是读的艺术和美术鉴赏专业,说他将来就是他那些只会画画的同学们的作品代理,他们画,他卖。他们埋头画画,他轻松赚钱。
相明安很有钱,在别的同学打工还是男生去麦当劳女生卖雅芳的时候,他已经把学生们画的画一捆一捆地称给画廊,赚大钱去了。为了显示他的成功,马骁他们四个人在杭州吃饭游玩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而马骁也不跟他客气。
他在美院里美女见得多了,美女中潇洒不羁的,特立独行的,要多少有多少,裸女也毫不稀奇,却在见了景天后大献殷勤。说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光洁的脸上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穿的也是最简单的绒布格子衬衫加牛仔裤,脚下不是球鞋,而是一双短帮牛仔靴。他对她这身打扮大加赞美,说这才是懂得穿的人。
这时正是黑西装配水磨蓝牛仔裤配名牌球鞋最流行的时候,景天的衣服搭配初看像是随大流,细节处却见心思,尤其是那一双短帮牛仔靴,是点睛之笔。他说:“景天儿,你才是真懂穿的人。那些女生,都是装模作样。我看女人看得多了,谁是真的不羁,谁是装纯情装潇洒装冷艳,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在别的男生还是把女同学叫女同学女生的时候,相明安已经管她们叫女人了。
景天头一次遇上这种男生,花言巧语口舌如簧舌灿莲花的,夸起人来直把人吹得飘飘然,照顾起女生来无微不止,把她当公主一般,比起马骁的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相明安更能赢得女生的好感。景天被他奉承得飘飘若仙,话也多了笑声也高了也不怎么理马骁了。俞谦看不下去,和相明安一直没热络起来。马骁和他是老同学,说话嘻嘻哈哈乱开彼此玩笑,像是一点不介意他对景天的殷勤。
邹娟是女生,心思细腻,又和景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背着男友和马骁警告景天说:“喂你小心点,不要和美院那男生那样亲密,眉来眼去的,你把马骁的脸放在哪里?”
景天心虚,却嘴硬,说:“那是马骁的朋友,他的朋友对我们这么热情,我对他客气点,有什么不对?”
邹娟嗤一声说:“你那是客气吗?你那是发姣。他那是热情吗?他那是雄性动物在散发他的气味体腺!”
“你说得太难听了,哪里像你说的那样?”景天说。
“你别跟我装,你看看这两天,你和马骁说过多少话,和美院的又说过多少话?连我和俞谦都看不下去了,你看我们理美院的不?也就马骁是个呆子,看不出他的好朋友是在撬他的地脚。”邹娟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给她留面子。
马骁也不知是真的笨得没察觉还是隐忍不发,总之对这个情况视而不见。景天却有些不自在了,她想你这么不紧张我,带了我来又不看牢我,你什么意思啊?她也没想到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只是怪马骁不肯像邹娟一样的来质问她。这样一来她就越发的和相明安走得近了,去哪里都一起。
在学校看够了各种风格的画和各种风格的男生女生,相明安说要去陶瓷博物馆,问他们去不去。邹娟说不去了,她想去灵隐寺,来了这几天还没去过呢。相明安说灵隐寺那是外地游客和烧香老太婆去的地方,庸俗得很。俞谦冷冷地说我们不是学美术的,没那么高雅,我们是学经济的,本来就是庸俗的人,我们去拜弥勒佛,你们去看南宋官窑。说完就拉了邹娟走了,把马骁和景天留在当地,马骁只好陪了老同学和女友去玉皇山。
景天对这个馆那个馆已经没了兴趣,本来心里有些不高兴,看了马骁无所谓的态度,更是生气。她一生气,不是转身就走,而是和相明安说说笑笑。两个人在出租车上一个前座一个后座的胡扯聊天,言来语去火花四溅,自己都想不出会说得出那么有见识有深度的话来。
他们说得高兴,完全不理马骁,也没有要把他也加入到聊天里来的意思。车子开到八卦田那里,离陶瓷博物馆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相明安让司机停车,说:“这里也可以看一看,是南宋时的官田,宋高宗亲自扶梨耕田的。”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景天也下了车,正等马骁,谁知马骁把车门一关,让司机掉头,那车居然就真的调个头往来路上开走了。景天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才知道马骁不生气不生气,一生起气来这么吓人,居然一句话不说,拍马便走。当下气得直掉眼泪,也不理相明安的惊讶和絮叨,看见有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在马路对面的站牌底下,马上跑过马路跳上车去回城去了,扔下相明安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发呆。
回到青年旅社,景天愤愤不平地收拾旅行包准备一个人先回,这时房门一开,却是马骁进来了。景天一看是他,抓起手里的包就朝他扔去,衣服散了一床。骂道:“你倒是走呀,你走呀,你这个王八蛋,你又来干什么?你有本事一个人回去,你看我会不会烂死在八卦田里!”
马骁也怒冲冲地说:“我再不走,我就真成王八蛋了。”一手拔开那些衣服,把景天压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就看我是个瞎子聋子和傻子是不是?你当着我的面和相明安这王八蛋打情骂俏,你当我死人啊。”
“王八蛋也是你要做的,王八蛋也是你的朋友,是你把我带来见这个王八蛋的,我就掉在王八蛋堆里,你们全是王八蛋,一堆王八蛋。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景天说着伸手就打。
马骁气得用两只手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让她打,那张三天没刮过胡子的毛乎乎青渗渗的腮帮子被她挠得出了白印。他把脸埋在她胸前,躲开她的魔爪,一张口,两排白牙咬在她肩颈间,不怀好意地说:“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是王八蛋。”
到这个地步,景天也没说求饶,而是抬起上半身,用肩头去顶开他的头,气哼哼地说:“谁不吭声谁就是,你一路上一句话不说,我再不说话,礼貌到哪里去了?”她的两只手被马骁反扭在背后抓住了,只能用肩头去撞他,这么挺胸昂扬的,一大片半裸的胸脯展现在了马骁的眼前。
马骁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这下你知道住青年旅社的好处了吧?想吵架想打架都没人来管,要是住人家女生宿舍试试?”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小雨衣来,在她眼前亮一亮,用牙齿撕开了包装。
景天气也忘了,恼也忘了,扑嗤一声笑了,“说你当初订这青年旅社的时候就想了吧?你想了吧?你承不承认你是想了?”
“我想我想我想死了,你就气我吧,”马骁一边说一边动起手来,“你越是气我我就越是想。”
因为生气吵架再加扭打,肾上腺素急剧增加,飞快地充溢了全身。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投入进去,动作猛而快,以致到后来小雨衣滑脱了。马骁换了一个,接着气她。

4 长夜

也许就是那枚滑脱的小雨衣闯的祸,让她后来要为当初的负气任性付出代价。思想还停留在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少年阶段,年轻的身体却像丰润肥沃的土壤,有种子就要萌芽。身体的成熟和思想的幼稚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一定要让人沉淀稳重下来,却要以这样的方式,那代价实在太大了一些。
景天这些时候有些轻微的抑郁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她这个年龄,抑郁症之类的名词都不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过,她也想不到她会得抑郁症,她只是觉得她不开心。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产生的疲惫感,让她安静沉敛,落落寡欢,不再有飞扬的笑容和放肆的行为。这一切在新同事面前,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景天,性格可爱脾气好,卖相更是一流。那个任性火爆别扭的热血冲动好挑衅的女孩儿隐藏在抑郁症之下,陌生得连景天自己都不认识了。
在黑龙江呆了半个月,拍了几百个小时的原始素材,景天和小组的人回到上海,带了拍摄出来的胶片去上影厂冲印。冲印部门的主任周示楝是她妈妈的老上级,快要临界退休年龄了,生得又瘦又高,风度很是潇洒,常年穿一件洗得泛了毛边的银灰色的哔叽中山装,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穿中山装了,但他穿了却一点不显得落位,反倒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微微有些佝偻了瘦长的背,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张藤圈椅里,看报纸写报告,指间老有蓝黑墨水的印子。
景天把胶片交给他手下的办事人员,跑去他的办公桌前发嗲,看见桌上有巧克力,剥了一粒来吃,问:“周伯伯,谁的喜糖啊。”
周示楝见了她就笑眯眯地,说:“美影厂的小刘的,”又问:“小景儿,去那边那么远习惯不?我看看,像是黑了好多啊。”
“我本来也不白。”景天鼓了鼓腮帮子给他看。
周示楝说:“小景儿,有男朋友了没有?没有的话,周伯伯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已经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了,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等于是我女儿,我和你妈妈你爸爸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一定会帮你把好关,找一个各方面都靠得住的男同志。”
景天听得哈哈大笑,说:“周伯伯,你当是在做大报告啊,什么工作岗位啦什么人生大事啦,听上去怎么像是八十年代的老电影?这个问题啊,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呢。不过周伯伯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你见的人多嘛。还有啊,周伯伯说好的,我妈肯定不会反对。”
周示楝说:“小景儿说话就是让人听了舒服,你要是我女儿多好。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有个参考值放在这里,我才好拿了标尺量人。”
景天这个时候哪里有这个心,不过是随口说说,哄长辈开心的。人家热心,她也不好说不,便故意放高了尺寸,说:“周伯伯呀,你晓得我是在这里看电影明星长大的,外头的男生哪里有这里的演员明星好看?不好看的我是不要的。”
周示楝嗤之以鼻,说:“好看能顶个鬼用?面孔好看的,心肠不好的有的是。我天天看明星,明星在我眼里,那是绣花枕头。”景天点头插嘴说,现在的明星是绣花枕头,那以前的呢?周示楝叹口气说:“以前的是以前的,以前的明星是真明星,你看孙道临的风度,赵丹的演技,王心刚的卖相…”
景天打断他的回忆录,说:“周伯伯,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就要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里萧涧秋的儒雅,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那出场镜头的英气,还有他对他夫人天下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的深情,还有他在念的哈姆雷特台词时的那种忧郁,对了对了,还有就是要有类似邱岳峰那样磁性深沉的嗓音。‘简,你知道你长得不美…谁?谁在哪里?’就要这样的,周伯伯。”她现背了一段邱岳峰在《简爱》里的配音。
周示楝也大笑起来,“这要求还不高?放眼天下,像孙道临这样的人有几个?还要再加上邱岳峰!你是存心为难你周伯伯?”
景天严肃地点头说:“就像周伯伯你刚才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周示楝摇头说:“我记下了,帮你慢慢找就是了。”
景天嘻皮笑脸地说:“我先回去了,等冲好了胶片我再来取,你帮着留心着好了。”说完又抓了两块巧克力才走。出了电影厂,走了一段路,百无聊奈地在衡山影剧院门口买了张票去看电影。
电影正好是一部《英国病人》,当看到男主角抱着女主角的尸体从山洞里走出,白色降落伞包裹着女主角美丽的脸,长长的白色布匹在黄色的沙漠上拖曳成哀伤的注解,景天泪流满面。生死不弃的爱情从来都只存在于电影中,现实生活是该死的残酷的冰冷。
看完一场电影,景天回单位坐了一会,也就下班了。她既不是学这个专业,也不是搞这个出身,来这里工作,那是人家给她妈妈的面子。出外景还好,有专业摄影师负责具体操作,她不过是跑腿跟班,做一些辅助工作,但在写字间里坐下,案头工作就不是她能胜任的了。他们说的她不是很懂,找了些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字在眼前飞舞,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在她还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