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娘忽然问道:“老爷今年请这么多客人,会不会也有择婿的想法?”
翠姨娘想一想,道:“老爷心里想的,谁能猜得出?我看我们还是跟他明说了。刚才说的几家太太,哪个话风里不是透着这个意思?只要我们松一松口,对方马上就会提亲,可老爷没提过,我们哪里敢擅自做主?”
云姨娘道:“所以还得我们来煽煽风。老爷的心思都放在戏上,怕是都没觉得琬儿已经长大。”
翠姨娘道:“这话对,第一步得先让老爷动这个方面的心思。”
两人商议半晌,还是觉得见机行事较好。

 

第三章 拒婚

吴菊人自那日见了沈九娘穿的戏服,被上面鲜活的花叶牵动了情丝,回来后颠倒不已,暗暗思忖这乔家小姐该是怎样一个灵秀聪慧、幽静清雅的女孩儿,才能做出这样的绣品?又会画,又会绣,从小听昆曲长大,怕不是个杜丽娘似的人物?相貌如何,虽未见过,但大家闺秀,能差到哪里?何况乔老爷本人疏朗轩湛,清瘦爽阔,仪表非凡,交往的人物是沈九娘、琴湘田、余度香这样的美戏优伶,娶的夫人一定也有沉鱼落雁之容,超凡脱俗之姿,照此看来,他的女儿具闭月羞花之貌,冰雪珠玉之神简直是一定的。更何况这样一个顾绣高手娶在家里,吉昌行的绣品定会再上层楼,卖价更高。她的绣品若是送进宫去,讨皇太后欢喜是不在话下,闲时指点一下绣庄里的绣工,让她们的技艺突飞猛进,对吉昌行的收益岂不是更好。
主意打定,便想请何人做媒方能万无一失。寻常那些以保媒说媒为生的肯定入不了乔老爷的眼睛,一事不烦二人,韦仲清韦老爷既和乔老爷伯崦交好,请他去说合,乔伯崦不致会驳他的面子。这么一想,便叫人备了四色礼仪,亲自捧了,来到韦家,见了下人,说请韦老爷出来,有事相商。
韦仲清听了微觉奇怪,心想和吴家向来没什么交集,这吴老三来见自己是何道理?一边换了衣服,满面堆笑地迎出来,问道:“贤契过访,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请坐,看茶。”
吴菊人却不落座,双手抱拳,一揖到底,笑容满面地道:“有事相求世伯,还望成全则个。”
韦仲清看他行下大礼,吓了一跳,忙起身还礼,道:“贤契有话好说,不敢领此大礼。吴家产大业大,财大势大,哪里能有用到韦某人的地方?”
吴菊人上前一步,扶韦仲清坐了,自己陪坐一边,道:“此事非韦世伯不能成也。”
韦家下人送上茶来,韦仲清示意吃茶,两人端了茶碗沾了沾唇,韦仲清奇道:“哦?愿问其详。”
吴菊人放下茶碗,道:“世伯还记得那天乔老爷寿宴,我二人共桌,看沈九娘的戏?”看韦仲清点点头,便又道:“自那日听世伯提及九娘戏服乃乔小姐所绣,深为敬佩,对乔小姐之才艺十分倾心,不免有亲近渴慕之意。虽然寒门柴扉,不敢擅攀高第,但小姐仙姿,原是俗人不能企及。小可不才,愿为小姐终身之托。世伯乃乔老爷至交,旁人也许不成,世伯出马,马到功成。”
韦仲清听了这话,先不作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面容清俊,双目有神,胸背端直,身姿挺拔。再看他一双放在膝上的手,掌宽指长,甲短边洁,浑身整齐清爽,竟是个极出色的青年。心里暗暗赞道:没注意这吴家老三居然一表人才。
吴菊人任他上上下下看个够,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端起茶来喝一口,道:“可入得世伯法眼嘛?”
韦仲清呵呵一笑,道:“我于相人术上略懂一二,贤契面目清朗,眸子有神,下颔方正,嘴角有力。有此相貌,为人差不到哪里去。贤契美意,定能达成。但我从来不替人做媒做保,因此也不能为贤契破这个例。”
吴菊人一愣,道:“当真不能?”韦仲清笑着摇摇头,吴菊人微沉吟,道:“那能否请世伯做个引见?我和乔家不熟,若不是日前乔老爷华诞寿宴,本没福气上得乔家大门。若是贸然上门提亲,恐有失礼唐突之嫌。”
韦仲清其实深知乔伯崦脾气,本待不允,但吴菊人这样礼貌周到,好生教他为难,只得应道:“也罢,难得贤契看重我这个老头子,我就陪你走一趟,替你引见引见,成与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吴菊人道:“这个自然。”
于是两人往乔家而去。路上只说些今年雨水偏多,乔家戏班难得等不关痛痒的话题,丝毫不涉及乔家小姐。在韦仲清是癖嫌,在吴菊人是自傲。在他看来,乔家虽然家世清贵,但毕竟没落已久,人丁又薄,势力又单,不过是有地有屋有些祖传产业,却没有生意搭档,没有人脉关系,没有权柄势力,除了会花钱,一样不会。这样的家庭,若是有一两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马上就会败毁。而吴家却是正在上升之势,大哥吴萸人在上海开着洋行钱庄等,和东洋西洋的人打交道,二哥吴苌人在杭州管着丝行茶庄等,和浙江官场相熟,自己在本乡负责收丝收茶收绣收粮等,和本地头面人物称兄道弟,吴家可算得上是富甲浙西一方。攀亲讲究个知根知底,他乔家在本镇还能找出什么人好得过吴家?乔家小姐除了嫁给自己,还能嫁给谁去?越想越觉得有九成的把握,先头的忐忑不安,现在想来竟是多余。
不多时到了乔家,应门的看是韦老爷,也不多问,便进去禀报。里头的上等仆人迎了进去,请在堂上坐了,倒上茶,请乔老爷去了。一时乔伯崦出来,笑呵呵地道:“敢是你知道我这里有好事,你老远的隔着半个镇子知道了,赶着来凑热闹的?”
韦仲清笑道:“你有好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倒是奇怪,我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伯崦道:“好奇怪的话,我的好事,何用你来说。”一瞥眼看见吴菊人,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是谁?我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
吴菊人在他进屋时早站在一边,这时见他问到自己,便合掌在方寸前,深行一礼道:“小可吴菊人,专程前来拜会乔老爷。”
乔伯崦道:“敢是吴家三少爷吗?一向少会,请坐请坐。”转而向韦仲清道:“你们两人交情很深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韦仲清摆手道:“我老头子哪有结交吴家少爷的好运,不过是代为引见给你。我刚说的好事,便是吴三少爷的美意。不知你说的好事又是什么?看来我们说的是两件事了。”
乔伯崦抚掌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是两岔了。我刚和九娘、聘芳说话,说我们已经把《牡丹亭》排过了,不如再把《桃花扇》来演习演习。他二人倒是赞好,很是兴奋,只有那苏鹑衣有些犯难,说他年纪老了,没精神再操这么部大戏的琴,商议着要再寻个好琴师。我是死命的留他,九娘和聘芳也一径的帮腔,但看他也是真的精力搭不够,我就想另找个琴师来操琴拍曲,就让苏鹑衣当个班主,从旁指导一二,也不要回乡,就留在这里养老。他家乡早没了人,回去冷清清做什么。”
乔伯崦道:“好,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韦仲清朝吴菊人道:“贤契稍坐,我去和苏老讲谈讲谈。”拱了拱手,往别院去了。
乔伯崦等他走了,掉头问吴菊人道:“吴三少爷有何指教?”
吴菊人忙道:“乔世伯不必客气,请直斥名字就是。”
乔伯崦道:“岂敢。吴乔两家向无交往,哪里有热络到这步了。”
吴菊人接口道:“以前没有来拜见,是小可失礼,往后还要请老世伯多加教训。”
乔伯崦煞眉道:“你做生意,我研戏,哪里教训得到你?”
吴菊人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戏痴打交道,本是客套之语,他却当真,倒叫有些哭笑不得,当下直言道:“闻说你家女公子尚待字闺中,没有许下人家,小可斗胆,妄想攀个亲,求老世伯把你家女公子许与小可为妻。”
乔伯崦听了一愣,道:“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还早呢。”
吴菊人一怔,方悟道这是《牡丹亭》《诘病》里的现成句子,倒被他拿来一用,得亏自己听过这出戏,不然还不怄些气?看来这乔老爷果是戏痴,闲时说话也带出戏词,便道:“小可虚岁三十,你家小姐今年也恰是双十年纪,都正合古意,不早了。”
乔伯崦把他细细一看,说道:“这话也对。小女是虚岁已快二十,实足算来还早。不知吴三少爷为什么年近三十还未娶亲?”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以为是在查察他的底细。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在这乡间镇上是大大多见,人家女方要问一下,也是理当的。他先前自以为能和乔家平起平坐的想法,在见了乔伯崦后不知不觉没了踪影。清贵世族确实与商贾人家不同,一个年老多病的琴师要回乡,他都担心人家家里没人,要留着在自己家里养老。那真是把清客当做家人了。自家吉昌商行里从不养闲人,银钱上算得精,人情味就太少了。乔伯崦对人是这样情长,那他的女儿也一定是个宽厚的人。这样一想,又多生了几分爱慕,当下答道:“自二家兄婚后,双亲便开始为我留意亲事,但老天夺情,家慈家严先后病故,小可守孝六载,便迁延至今了。”
乔伯崦沉吟道:“原来如此。不知吴三少爷是哪一年的举人?”
吴菊人脸色微微一红,道:“小可读书不成,略识之无,随家兄经商,现总管乡间蚕丝茶叶药材稻米等进货买办。长兄在沪经营洋行钱庄,二兄在杭经营丝行茶庄…”
他还待要说下去,乔伯崦打断他,问道:“你家先人做过什么官?先祖封过什么爵?什么人中过科甲进士?出过贡生举人没有?”
吴菊人脸色从红转白,勉强答道:“吴家祖上没有人做官中举,只有先祖父是生员。”
乔伯崦点头道:“我就说还早嘛,你却不信。依你的家世,真的还早。等你考中后放了外任,做了三代官宰,你的孙子长到你这般大后,再来提亲,到时就可与我家门当户对了。”
吴菊人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含羞带愧,又气又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富甲浙西的万贯身家,生意圆通的多家商号,自己又是仪表堂堂,不嫖不赌持身清白,原来在世家门阀眼里不值一提。
那乔伯崦兀自说道:“家先父是做了三十年的道台,才辞官回家,我也是中了进士,正候选外任,不巧家先慈仙逝,我丁了忧,就一路歇到了如今。我家虽是官宦人家,却是世代书香,从未与寒族人家结过亲。…”
他还在絮絮叨叨往下说,把个吴菊人气得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忍住气揖了一揖,扬长而去。
乔伯崦张大嘴看他还没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径直离开,话都没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摇头道:“唉,无礼之极。总之,是不读书之故。”站起身往别院而去。
吴菊人怒冲冲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听到高墙里传出柔转的曲子,他放慢脚步,听得一个女声唱道:“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嗓音既媚且丽,不觉让他住足细听,“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一曲唱罢,听得他猛地里心头一震,呆在当地。这曲子这歌声似一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却又挠得不是地方,让他浑身焦燥不宁。过了一会儿,女声又重复唱最后一句,显然是在研磨新曲。这就是乔伯崦说的要演习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过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乔伯崦好会过日子啊,这样的惬意生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长到这么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盘珠子。吴菊人忽然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从来都是锱珠必计,几时有过这样的闲适自在?自己的家业,这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么仍然为了蝇头小利日日钻营不休,却为何来?难道经商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吗?已经有了那么多产业,为什么不清闲下来呢?像乔伯崦这样逍遥,舒舒服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是当初经商的目的吗?当初想的是有了钱去西洋东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过手的西洋货物不知多少,总是惊讶这些东西的精巧华丽。如今挣下了一辈子花不光的钱,却把这个想法忘了,只想着这一批货都赚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赚多少。赚钱成了目的,人成了为赚钱而赚钱了。
“这春愁怎替,新词且记。”这不就是唱的自己吗?吴菊人缓步出了乔家,心里把这两句曲词琢磨了千百回,心里明白自己是动了春情,想着乔家小姐,不觉寝食难安。乔家小姐在他心里,已不光是淑女良配,还是闲情逸致,花月春风,少年梦想,鸳被红妆。
抬头看看乔家的花园粉墙,墙头上高大的榆树上飘下一枚枚榆钱,伴着幽幽的琴曲,吴菊人接住一片榆钱,心中一动。

第四章 寒食


转眼到了寒食节,乔家安排了两只船来接了乔伯崦、云姨娘、翠姨娘、琬小姐去扫墓,一同前去的还有琬小姐的丫头鹦哥,云姨娘的丫头粉蝶、翠姨娘的丫头细蜂,七人坐了一只船,另一只船则是七八个家人健仆,带了大小包袱,铺盖被褥,冷酒冻鸡,杯碟碗筷等,把两只船塞得满满当当,摇摇荡荡地出镇去了。家班里的琴师鼓师、生旦老末也放了假,愿意回乡扫祭的就回乡,懒得走动的就留下,访亲访友的出去玩耍,留了几个老家人紧闭门户,乔家在寒食清明前后这三五天空了一半。
船开出大半天,到了天目山乔家岭下,一家人弃船上岸,往祖屋而去。看守祖屋的佃户早几日就打扫干净了房间,就等着老爷小姐来。乔老爷和佃农走走说说,讲一下今年的天时,散散困坐了半天的腿脚,云姨娘指挥下人抬放箱笼,翠姨娘同琬小姐进到内室,鹦哥和粉蝶先服侍姨娘小姐更衣净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等众人都歇过了,下人抬了坟头酒坟头席先去摆放,乔老爷领了两位姨娘,琬小姐扶了鹦哥跟在后头,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祖坟前。插上香,敬了酒,烧了纸钱,乔伯崦率众人给祖先磕了头,拿了柄小扫帚在坟前扫了几个,拔了几根草,便算完事。独琬小姐在生母和先室夫人坟前又多磕了几个头,对着生母的墓碑,不免洒下几滴清泪。鹦哥忙上前宽慰劝解
乔伯崦招呼她道:“琬儿,莫哭了,过来坐下。”
琬小姐依言拭去眼泪,过去立在父亲跟前,鹦哥掇过一只交椅让她坐了,摸摸她的手冰凉浸骨,便拿出一件玉色锦缎面子银白羽纱里子滚银狐毛边的夹披风与她披在肩上。
乔伯崦道:“琬儿,南宋的高翥曾有一首《清明》诗,写得极好: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你这里哭得再伤心,你娘也是活不转来的了,就算你呕出三斗血来,她也不知道。她若知道,她在那底下也不得安稳。她在底下不安稳,那你也算不得是个孝女了。那些个穷酸腐儒,教导人家儿女埋儿奉母、闻雷泣墓,全是放屁。他们只求自己嘴上说得痛快,全不顾听的人惊不惊。我倒不信那埋了儿子的郭巨他娘吃着儿子媳妇奉上的饭菜会吃得安心。”
琬小姐应道:“阿爹说得是。不过我见了娘的坟,实是忍不住伤心。”
乔伯崦道:“伤心那是人之常情,但凡尽到那份心,也就罢了。人生有酒顺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比如这一杯酒,倒在坟前,我的父母你的娘也尝不到,莫如自己喝了,两下都便宜。”
琬小姐道:“依阿爹说来,竟是不必来扫墓吗?”
乔伯崦道:“来,怎么不来?在屋子里关了一整个冬天,正值春暖花开,不出来走走,便辜负了良辰美景。清明节一来是上坟,二来也是踏青。舒散舒散筋骨,玩耍玩耍春光。不到花园,焉知春色如许?看青山啼红杜鹃,杜鹃啼血,那是自然,人若学它,就是自苦。”
琬小姐听了默然。父亲天性如此,夫妻子女情分上是极淡的。在他看来对坟涕泣纯是多余,但琬小姐想我伤心落泪,只是觉得伤心,便伤心了,哪里想到别的呢?在台上呼天抢地的哀嚎那是做戏,但父亲把七情六欲都看成是戏,那也把戏台放得忒大了。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山岭里鸟鹊相噪,杜鹃布谷,斑鸠呼妇,煞是好听。琬小姐听得出了神,忽觉有被人窥视之感,猛一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瞪着自己,惊呼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指看去,辨识一番,有说是狸,有说是猫。乔伯崦笑道:“琬儿别怕,是一只狐狸。这里山大林深,又是坟头墓田的,有狐狸也不奇怪。说不定这狐狸还在奇怪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闹闹攘攘,占了它的地盘。”
琬小姐也轻轻一笑,不再理那只狐狸,弯腰在地上掐了一朵粉蓝浅紫的小花,捏在指尖玩耍。鹦哥也摘了两朵,替她簪在发髻上,道:“这是马兰头的花。荠菜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
琬小姐回眸笑道:“那荠菜花呢?”
鹦哥道:“现在还没开,再过两个月就开花了,开了花结个小铃铛,摇一摇,噹一噹。”
云姨娘看祭扫已毕,将饭菜分与众人吃了。琬小姐脾胃弱,向不吃冷食,鹦哥挑了个玫瑰糖馅的松仁菱角水晶糕让她垫饥。
乔伯崦看看四周桃红柳绿、山青草碧,兴致颇高,踱了两步,唱道:“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
琬小姐笑道:“阿爹,你这几句倒是应景。挨下去该唱‘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了。”
乔伯崦点头道:“接得好。提壶叫,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女儿,知我春游之意乎?”
琬小姐一笑接口道:“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
乔伯崦道:“敢是女儿想新茶?好,我们回去,管他寒食不寒食,扫拥落箨烹溪水,竹烟新瓦。”
云姨娘笑着对翠姨娘道:“瞧这爷儿俩个,在这荒郊野地倒唱上戏了。”
翠姨娘摸摸琬小姐瘦削的肩头,道:“难为你替老爷凑趣,说些他喜欢的。不然对着我们两个,闷也闷坏他了。过几日等老爷看准个好人家,把你嫁了,大少爷又在外洋,谁还能逗老爷开心。”
乔伯崦不以为意,道:“女儿还小,不急的。”
云、翠二姨娘对看一眼,不敢再说。两人本打算趁他高兴,提个话头,慢慢好议起亲事来,哪知被他一口就回绝了。两人叹口气,看天时不早,命丫头们把碗盘坐具都收了。
琬小姐装做没听见,背转了身去看树枝上一只红尾褐翅的伯劳鸟儿觅食。停停走走,不觉行到了坟圈后头,她眼睛跟着鸟儿转,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嗳哟”一声跌倒在地。正皱着眉咬着牙揉脚踝子,忽见脚下那空洞里探出两只小兽的头来,长嘴尖耳,四个珠子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警觉地瞪着她。
琬小姐被吓得叫不出声来,半卧在地上,也回瞪着它们。忽然眼前有灰影闪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扫过她的脸面,她再惊叫一声,伸手护脸,再睁眼看,认出是先头在树丛里的那只狐狸。
那老狐跃过琬小姐,跳在两只小兽的前面护住它们,爪子挠地,呲牙咧嘴地冲人低唬。琬小姐想原来是老狐回来护狐崽子的,便不再害怕,双手据地,慢慢向后挪。这时鹦哥早奔了过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琬小姐忙道:“别伤了它们。”
鹦哥哪顾得上它们,捏捏琬小姐的脚踝,一迭声问道:“怎么样?跌着骨头没有?捏着痛不痛?”
琬小姐转转脚腕,道:“像是没什么大碍,你扶我起来吧。”撑着鹦哥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走一步,又痛得她钻心地叫。那老狐见人来多了,带了两只狐崽一转身往地洞里去藏得没影了。
鹦哥高声道:“云姨娘,小姐跌伤了,走不动路了。”
云姨娘翠姨娘粉蝶细蜂都在收拾东西,没注意到琬小姐走开,听见鹦哥叫唤,才赶了过来,抬着挽着扶回了祖屋。铺开带来的被褥,安顿好了,又问乔伯崦这里没个郎中,怎生是好。
乔伯崦道:“你拿这酒去替她揉揉就没事了。”
云姨娘无法,让翠姨娘服侍他休息,自己拿了祭坟的淡酒来给琬小姐揉脚。一边骂鹦哥不好生看着小姐,一边又埋怨乔伯崦,道:“劳师动众地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白让女儿受痛。”
琬小姐忍痛道:“云姨,这只怪自己不当心,哪里怨着上阿爹。”
云姨娘道:“不用你替他辩白,我还不知道老爷的脾气?除了他的戏,什么都不重要。女儿都这么大了,还留着不让出阁,旁人提一提,他就要甩脸子。你伤成这样,他也不问一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琬小姐强笑道:“云姨,扯那些做什么。你也累了一天,回过去还要服侍阿爹,快去歇着吧,我这里有鹦哥,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