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作死作活硬要留在上海的人,想尽办法也就留了下来。有一动员到他就哭的,有一旦风吹草动就吃中药装病的,有去医院开病假的,有走后门请客送礼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手段,就为了留下不走。不走的留了下来,也没怎么被打击报复上学习班,都混得好好的,在上海压大马路二马路,看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
在旧职工欢迎的锣鼓声中,是新职工哭丧的脸。不停有人在骂骂咧咧,一直骂到了工厂为他们准备的宿舍。
一走进这宿舍,新来的职工又都骂上了。
小黑皮刘卫星第一个发火,把手里拎的网线袋往地上一扔,骂道:“册那,你们骗人哦。这是宿舍?我没住过宿舍是吧?你们骗我没住过宿舍是吧?有这么大的宿舍吗?哦哟,阿拉乡下人是吧?一辈子没见过宿舍是什么样的?你们是不是也住这样的宿舍?啊?这么好的地方,要不要我们换一换?”网线袋里装的是洗脸盆洗脚盆毛巾牙刷漱口杯肥皂盒铝制饭盒军用水壶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扔,发出响亮刺耳的撞击声音,吓了旁人一跳。
别的人也恨不得砸点什么东西以泄愤,但想想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抓住网线袋连连放在地上,打量着这间大得不得了的所谓的宿舍。
这不是一间宿舍,这也不是几间宿舍,这是一间两三百米平方米大的仓库。崭新的仓库,还没使用过,高高的屋顶上挂着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溜挂过去,挂了有好几个。只是灯泡,没有灯罩,这就多高照明的白炽灯亮着,这间仓库明亮得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两百张双层铁丝架子床。这几十张床靠仓库两边放着,中间隔开一条两米来宽的过道,过道上方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挂了一块绿色的绸子布,像是主席台上做幕布和做彩旗的布做的。这块绿色绸布会挂在这里的唯一作用,看来是隔开两边的床。
女青工看着这个情形,实在是心慌到了极点。
老叶和别的老职工一起劝这些失望透顶的新职工,老叶说:“宿舍还在建,等建好了你们就可以住新工房了。”
和老叶一起的一个腰圆膀粗的老职工说:“是有带卫生间的新工房哦,有阳台有灶间有卫生间,你们在上海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的。不是我说,你们哪家人家有独用的煤卫?站出来我们认识一下?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带着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跟你们一起来的就有修建队,他们可是专门为了你们来的,就是为你们盖新工房的。你们一来就有煤卫齐全的新工房住了,我们还住的老宿舍。比起我们,你们已经很幸福了。”
老叶介绍这位师傅说:“这是武保队的童队长,今后就由他负责你们的安全,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武保队?什么是武保队?”刘卫星问?
“武装保卫队。还能是什么武保队?”童队长说。
“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一颗红星心向北京,又没有阶级敌人,要什么武保队来保护我们?”仇封建开口问。
童队长冷笑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唱黄色歌曲?我告诉你,唱黄色歌曲的就是坏分子,就是武保的对象。好了,各人找各人的床铺,床架上都写得有你们的名字。男同志这边,女同志那边,不要乱来。都动起来,站着不动做什么?还想我来帮你们铺床?快!都行动起来,这么晚了,不想吃饭了?”
童队长恩威并济地说着话,又是骂又是哄,把满心怒火的青工们弹压住,这时随车队一起来的行李也被老职工送到了,童队长又大声说:“好了,你们的行李来了,各人来领。慢慢来慢慢来,一个一个来,不要乱抢,不要拿了别人的行李!喂,老子!嘿,老子不管了,让你们抢去。”
老叶热情地帮新职工搬行李,一边对童队长说:“算了算了,才来嘛,难免的。”一边维持秩序。
乱哄哄地抢了一阵行李,这个说你拿了我的铺盖,那个说喂那个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经快九点了。老职工新职工都饿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贴有自己名字纸条的光床架子上一扔,也不打开铺好褥子被子挂上帐子,就吵着要去食堂吃饭。又骂那些检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啰里八嗦,要检查吃好饭回来再检查好了,又不会是在半路上丢了,左右不过是大家混拿了,回头找到了要过来就是。
老叶看得直摇头,对童队长唉声叹气,说:“我下次再也不干这个差事了。本来是想借机回趟上海,哪里晓得这么累。”吵吵嚷嚷地总算所有人都肯去食堂了,老叶累得嗓子都哑了,对童队长抱怨说:“再迎一次新职工,我的半条命都要没了。”
童队长笑骂说:“你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夸什么口呀?你老婆准备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这里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叶说:“你才半条命。我不把这些小赤佬安顿好,对上头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吃的?”
童队长看看弄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到得晚了,食堂已经关门,煤炉也封了,只有馒头和发糕还有,我让人抬来,大家将就一下。”
这话一说,连老叶都开始骂娘,更别说新职工了。但听得骂声一遍,女青工哭声四起。
有人抬来了几屉半冷的馒头和发糕,放在仓库宿舍的空地上,童队长和他的武保队的人维持着秩序,一边骂一边发干粮。
又有领导模样的几个人在馒头发糕后面走了进来,童队长说:“同志们,厂领导方主任来看望你们了。大家欢迎!”一边拍手欢迎,一边示意新职工鼓掌,又请领导讲话。
那领导模样的人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吃饭休息了。我只说一句话,这里,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大家爱厂如家,共同把三线建设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先吃饭吧。”
他话说完,新职工一个也不动手,既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抢冷馒头,方主任和别的领导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童队长哄着大家来拿馒头。终于有人饿不过,也挺不起骨气来用绝食表示抗议,方主任和童队长们看见有馒头在进了饥饿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满意而去。
领导一走,老叶等老师傅也觉得任务完成,都赶着回家吃饭。新职工只有冷馒头可吃,他们回家有热饭热菜热水澡热被窝等着,都迫不及待要回家去。打了两个呵欠,把厕所和水槽指给新职工们看了,说声明天见,转身就走了。
吃完馒头发糕,仓库宿舍里辟辟啪啪的一片开箱子的声音,新职工一个个都忙着挂帐子铺褥子,箱子包袋放在床下,忙得没工夫闲话,等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女青工想起来把中间隔断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没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铺好的床上,帐子放下,不知是谁去关上了灯,黑暗和疲倦一起袭来,刚要入睡,就听见女青工压抑的哭声传出。
这哭声就像是长了翅膀和脚,会传染,一会儿之后,女工宿舍那边已经是哭声一片,过了一会儿,男工宿舍这边也有隐约的哭泣之声。
到厂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声中渡过的。

学习班

大仓库改为宿舍,其糟糕程度是难以忍受的。山里本来就冷,这仓库又高,空间又大,保暖性能极差,三月间夜里只有几度,被子带得薄了的人直说冷。冷还在其次,最难过的是人多。这一批来的新职工有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全部睡在这间仓库里,光是夜间打鼾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就整夜的不清静。另外还有上厕所的,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没完没了,几次之后,那灯就长夜不熄地亮着了。有人睡觉浅,一有声音就醒;有人怕亮,说开了灯睡不着;有人从来没睡过双层床,说睡在上铺害怕;有人干脆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觉。
这话也算是大实话,谁和三百多人一起睡过觉啊。更兼男女一室,中间就隔着一道布帘子,两边人干点什么事,对面马上就听见了。上海的小姑娘们又娇气又细致,平时在家里就算像个小大姐什么都做,到了外面也是矜贵如大小姐。小大姐和大小姐虽说三个字完全一样,不过是次序颠倒一下,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样。小大姐是帮佣,大小姐是小姐。小大姐可以和男的说笑打骂,大小姐是见了男的就别开眼。来的这些小姑娘,大部分是小大姐的出身,但不妨碍她们像大小姐一样的高傲。
三百多新职工里,男青年有二百多人,女青年还不到一百,男女比例是三比一,这让女青年们不像个大小姐也像个大小姐。《红楼梦》里凤姐说贾家的孩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了上海人眼里,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没做过大小姐,但大小姐什么样子还是知道的。那么多旧上海的电影,良友画报,永安月刊,隔壁弄堂的沈家师母的姿势,自家姆妈讲的闲话,学校里真正的大小姐的做派,无一不是上好的老师,把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儿潜影默化成了淑女。
说起来上海这个城市真是出产淑女的。淑女不是贵族,不是大小姐,淑女不讲出身门第,只讲自身的修养。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安徽山区,每个人都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光鲜干净的和他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管是来自番瓜弄的棚户区,还是淮海路的上只角,全都抛开改变不了的过去,重新做人。
正因为如此,女孩儿们才清白水灵透着矜持劲儿地在山里做着大小姐的梦。有这么多男青年随她们挑呢?除了同来的二百多男青年人,还有不少老职工还是单身汉,在这个女性资源稀缺的地方,只有旷男,没有剩女。
有的男性,天生就会喜欢去讨好女性,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把每一次挫折当做动力,这边吃了瘪,那边回去就在男性面前吹嘘。小黑皮刘卫星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到达的第二天就对已经相熟的仇封建、徐少卿、还有睡他下铺的一个白净面皮戴近视眼镜的小白脸叫师哥舒的说:“申以澄是我的了,你们不许跟我抢。”
小白脸师哥舒推推眼镜问:“哪个申以澄?”
“喏,就是那个在看报纸的的,扎两根小辫子的那个。”刘卫星指给他看,“我已经问清楚,她叫申以澄,名字好听伐?老徐,昨天问你你还不答,你以后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吗?你以为你藏得住这么一个大美人吗?我就出来打个早饭,马上就搞清楚她的来历了。她家爷娘是虹口中学的老师,所以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不过呢,父母都是臭老九,她也就摆不起标劲了。这次会来小三线,就是和你们厂的红革委头头搞了不开心,人家看上伊,伊不同意,只好被发配沧州。”刘卫星问徐长卿,“你们一个厂的,你们那个红革委头头是不是这样的?听说是专门喜欢搞人家小姑娘?”
徐长卿抖一抖手里的光明日报,说:“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我看斗私批修很好,私心杂念修正主义是该批。批林嘛就不用说了,孔老二可以批的地方多得很,‘克己复礼’倒也用不着批。克己复礼复的是周礼,批孔不过是批周。周公已经仙去,英而长存不去。哎,你们看今天的头条,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是又在批邓了。嗯。”仔细看报纸,对刘卫星品评美女一点不感兴趣。
刘卫星没趣,转而对仇封建说:“我看这里冒一百个女的,就申以澄顶好看。你这个篮球标兵卖相也不错的,你要是下手,我就争不过你了。我们说好,谁先看中就是谁的,是我先说的,你就不许再动脑筋了。”
仇封建看一眼申以澄,瞪着刘卫星说:“她要是找我呢?”
刘卫星不屑地说:“她为什么会找你?”
“你说的,篮球标兵嘛,也许人家喜欢运动员?”仇封建反问他。
“人家连红革委头头都看不上眼,会看中你?”刘卫星不服气。
仇封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刘卫星无耻地笑道说:“没有万一。老子先下手为强。还有你,小白脸,”他又找师哥舒的碴,“你别以为你是小白脸就可以占我便宜。”
小白脸哼一声,“要占便宜老子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从镜片后面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说:“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样的臭。”
这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上头做报告的方主任听见了,放下红头文件大声说:“安静,不要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厂委传达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认真听,还要认真做笔记。”拿起文件继续宣讲。
这是新职工的集中学习班,凡是新进厂的小青年,都要先学习,才能分到下面小组去由老师傅带徒弟地带着进行工作。学习班有长有短,徐长卿刚进机床厂的时候,学习班是两个星期,结束后被派到翻砂车间去,搬了一个月的生铁毛坯,两双劳动布工作手套重叠戴着,一双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进旧的里面,多的时候套四双,一双手才算保护下来了。
凡新工人进厂,总是要被老工人收两天骨头的,就看这一个月表现好不好,听话的乖巧的能干的聪明的分到好的岗位,笨的懒的头皮撬的,分到吃苦受累岗位津贴少的工种去。徐长卿是上海人说的那种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得响的那种聪明人,这一个月咬咬挺了过来,老师傅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学得进的好苗子,分工种时特别照顾,分配到了检验科。检验科是所有工种里最轻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头脑的一个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时进厂的一批青工,进检验科的不过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申以澄。后来申以澄因为一口普通话被人看中,抽调到了工会,是以徐长卿和她真的不熟。而他检验的,则是一粒粒不足黄豆大的精密齿轮。
这次学习班一开就是一个月,天天传达上级中央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批完孔又批林,批完林又批邓,评完水浒评红楼,白天听课,晚上还要写思想总结汇报。
徐长卿宁愿评水浒评红楼,这总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只因为毛泽东说宋江是投降派,于是全国就评上了水浒,新华书店一夜之间书架上全是水浒。又一天毛泽东又说红楼梦第五回写的“护官符”是全书的大纲,是反动统治阶级互相勾结鱼肉百姓的工具,于是全国又开始评红楼。徐长卿内心是很感激伟大领袖的,若不是他忽然看了水浒评水浒,看了红楼评红楼,他从哪里去找古典小说来看?就算家里原来有,也被他那胆小的母亲烧掉了,就算不烧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看,义正辞严地评。
小黑皮刘卫星本来不喜欢徐长卿,觉得他清高,但批林批孔批邓公,评完文浒评红楼,要交的思想总结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想出了点自以为很高明的见解,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又犯了难,十个字里面,倒有三个字不会写。
他拿了笔就骂:“册那!老子小学学军,中学学农,就没有学过文化课,现在倒又叫老子写古文。古文,它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老徐,帮忙写一篇?”
徐长卿哪里肯帮他写,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只得写一篇让他交差,好让耳根子清静。刘卫星因为要求着他写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友谊。有谁愿意老是求人呢。因此两个人对这个学习班是心里巴不得早点结束,一个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个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厌之又厌,都在骂这个该死的学习班怎么还不完。

烛火

对于新职工仓库宿舍里彻夜不灭的长明灯,厂方头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要节约闹革命,十多个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晚上下来要浪费多少电?你们算过这笔帐没有?
新职工说,我们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许的愿?你们不是说“靠近黄山,风景幽雅,条件优越,设施齐备”吗?这难道就是“条件优越设施齐备”?至于“靠近黄山”,天知道这个山沟靠近哪一座山?靠近北京的金山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天天上学习班,黄山啥个样子,没亲眼见过,阿拉是不晓得的。你们当初许的愿没有一条兑现,让我们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间房,夜里不开灯,万一摸错了床铺怎么办?
说这样怪话的自然是刘卫星。他牢骚最多,怪话也最多,又敢说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红,厂领导革委会武保队统统不放在眼里。又爱出风头,掼派头,引得女青工来看他,引得她们吃吃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越加的肆无忌惮。
童队长听得火冒三丈,骂道:“小赤佬,不要为流氓行为找借口。这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摸错,就你摸错?要不是故意的,先找什么借口?你要是敢半夜摸错床,老子第一个办你的学习班,先治你一个流氓罪,一个都不冤枉。”
刘卫星哪里怕他,也跟着拍台拍凳,上伊腔,冷笑道:“谁流氓?谁流氓?我家三代工人,阿爷是包身工,住的滚地龙,爷老头子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闸北电厂的司炉工,全天下都是流氓也轮不到我流氓。你敢污蔑无产阶级,我看你才是拿摩温,仗着你的红袖章,东摸西搞,那天就看你摸人起老阿姨的屁股了,你不是流氓谁流氓?”
“啊呸!”童队长恼羞成怒,瞪着眼睛训斥:“你敢造谣生事诽谤老职工,我看你是想蹲学习班了?”
“别拿学习班吓唬人,老子天天在上学习班。学习怕啥?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习了,学到现在,屁股都学出了老茧,要不你也摸一摸?”刘卫星抄起胳膊斜着肩膀抖着腿问。
童队长说不过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刘卫星为他取得的第一回合胜利大肆宣扬,对女青工们吹嘘说:“不要怕他,将来他要是敢摸你们,来告诉我,我去整他。”
女青工本来把他当英雄,觉得他为大家出头,很了不起,听了这话,又啐了一声,一哄而散了。
刘卫星神抖抖地回来跟仇封建徐长卿师哥舒说:“看到没有?她们崇拜我。”
师哥舒带着怀疑地神情问他,“你说你三代工人,怎么也会被分到这里来?”
仇封建也好奇,捅一捅他,叫他快说。
刘卫星唉声叹气地道:“轮到了呗,谁敢不来?你们也都晓得的,市里的精神,分配工作是有顺序的。老大是市工,老二就是市农,老三是外工,老四最倒霉,只能是外农了。我大姐进了我爷老头子的闸北电厂做了工人,我二哥就只好去崇明的农场修理地球。轮到我,只能是外工,就来了这里。我还有个小弟弟,过两年挨到他,只好去江西落集体户了。你们呢?”问仇封建,“按道理说,你一个打篮球的,应该能留下来不走的?”
仇封建摇头说:“篮球队解散了。自从周公死后,厂领导怕大家聚在一起会有反革命的言论,那以后所以工会活动就都取消了。我比赛打得太多,工作做得太少,车间主任本来就不满意,车间里别的人跟我又不熟,分配名额一下来,自然就挑中了我。这个就是伟大领袖说的福兮祸之倚矣。”仇封建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书也没正经读过两天,但评了这么久的水浒红楼,古文还是会一些的。那个时候,人人还有一句古文背得溜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仇封建说完,自然就该徐长卿交底,但徐长卿却接下仇封建先头的话,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一死,天下大乱。清明节那天,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几万青年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敬献花圈,听说当天就关了不少人,过了两天,就说评定为反革命事件。你们厂的头头高瞻远瞩,提早解散,保了你们一条命,你该谢谢他。”
仇封建听了吓一跳,问“侬哪能晓得的?”
师哥舒嘴快抢着说:“他有一台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我看他一回宿舍就躲在蚊帐里收听,是消息灵通人士。”
刘卫星一听,眼睛发光,说:“哦哟,灵的嘛,你藏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老帅,侬是哪能晓得的?他借给你听过?”
师哥舒本来姓师,但随大流叫老刘老徐老仇什么的,就有点尴尬,明明他是这几个人里最小的,这么一叫,倒成“老师”。管个小孩子叫老师,没人愿意,他也不敢答应。若不叫“老”师,改叫“小”师,听上去总不像样。亏得刘卫星脑子活络,把“师”字去掉一小横,变成“帅”,“老帅,老帅”的,听上去像是下象棋,“老帅”“老将”,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没了意见。
老帅师哥舒说:“他才不肯。是他在收听敌台时我看见了。”师哥舒的床紧靠着徐长卿的,两人头碰头,隔着两层纱布做的蚊帐,影影绰绰的,那边做什么,这边还是看得见。
刘卫星看看学习班要结束了,可以不求着徐长卿,本打算以后不跟他要好,这一知道他有一台十二管的收音机,那还得了,马上谄媚相向,要借来听一听。又问:“可以听美|国|之|音吗?”
徐长卿知道除非不要跟大家做朋友,不然,这件宝贝总是要给人分享的,虽然不愿意和刘卫星太过亲密,但人家求到面前,并也磨不开情面。何况这一个月写报告交报告也交流出些情谊,只好答应借他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