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少东被她骂着愁眉苦脸,辩道:“我又不下地种田,要力气做啥?我伲姆妈讲了,是我小辰光先天不足,才没长发。阿囡,我伲屋里钞票多,你要啥我拨侬买啥,好勿啦。侬来啦,肯定比侬阿妹阿姊吃了好睏了好着了好,我伲姆妈啊老欢喜侬,勿会得拨侬吃苦头。”
阿囡越听越触气,指着河水说:“自家照照面孔去。”掉头就走,回头又恶声恶气地说:“下趟再来搭讪头,骂煞脱侬。”
走出一程回头看封家少东,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封家少东穿一身鱼白色绸长衫,缩肩拱背,就像是个痨病鬼。那件鱼白长衫被太阳晒得反光,就像是白色的。阿囡想,凭你也配穿白?你穿白衣就像抬纸人纸马的杠房里的人,活该你是开棺材铺的。人家穿白衣才像罗成赵云。
阿囡回到余家,阿宝一径问她董家里头是啥样,董家小姐见到没有?好不好看?阿囡除了看见一些屋子走廊,还有花园,也没有看到别的。丫头阿妈来来去去,她也没敢抬头。董家小姐看是看见了,却用脚踩余家的糕饼。但她还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董家的风光。
屋子里头玻璃镜子亮堂堂,照得人眼花。窗子玻璃上全是染了颜色的,一块一块,就像洋人教堂里的那种样子。鱼缸里养的金鲫鱼比南寺前头放生池里的还大。
余阿宝说,那是一定了。放生池里都是烧香老太婆们放的黑鱼。她们想要长命百岁,放生的鱼就要拣容易活的,不会死的。要拣活泼鲜跳黑鱼,牙齿厉害,会吃肉,专吃别的鱼。和尚们养着看的金鲫鱼都被黑鱼吃了,有聪明的金鲫鱼躲过那些黑鱼,也被追得长不大了。说得两个人咯咯咯的笑。
阿囡说伊们放生的鱼都这么凶,杀生了好些鱼,那算不算自己作孽?那烧香拜佛还有用吗?余阿宝就讲勿晓得。阿妹说你们两个作死哉,怎么好拿庙里的事来讲笑话,当心有报应。阿囡吐吐舌头,讲我回去了。阿妹说吃了中饭再去。
中饭有阿囡喜欢的炒螺丝,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挟着送进嘴里,轻轻一嘬,门齿一咬,就把一小点螺丝肉咬进了嘴里,一歇歇工夫面前就是一小堆螺丝壳。阿宝说阿囡吃螺丝本领大,两根筷子就掂定了,他要用手捏着吃,筷子一挟就弹脱了。阿妹说阿囡就是心相好,坐得定,小时候给她一碗螺丝好吃一个下半天。
余大宝和他老婆笑眯眯地听着三个人讲闲话。桌子上还有一碗雪里蕻烧塘鳢鱼,豆瓣酥,笋烧乌青菜,百页包细粉汤。每趟阿囡来,都要加只菜的。阿宝娘说,阿囡啊,拔我伲做过房囡儿阿好?
阿囡就甜甜地叫伊一声阿娘。阿囡是被自家爷娘和阿姊的婆家爷娘当成宝来养大的。
阿囡在余家吃过中饭,回到屋里,把余阿宝送的点心交给姆妈,在屋子外头做着平时做的生活。采藤花,摘花柄,纳鞋底。看看太阳还好,放下鞋底板,打了灶上焐着的热水在灶间外洗头发,姆妈舀了水帮她冲,把她颈根后头的碎发撸上去,说阿囡头发长了介好了,老早一直是黄头发,又软又薄。阿囡唔唔地应着,洗好了头,在肩上披块“四一四”的蓝白条毛巾,拿了黄杨木的梳子坐在灶间门口的桐树下梳通晒干。
太阳落下去后,寒意上来了,阿囡的头发也干了,编成一条长辫子,用一根头绳系了,去帮姆妈烧夜饭。听见院子外头有狗叫了,阿囡知道是阿爹回来了,舀了一桶热水倒在门前的脚桶里,给阿爹洗水揩面。黄狗每天都跟着阿爹去上山下地,松土剪枝,施肥捉虫,它自己扑鸟逮兔子。两个都开心得很。
阿爹在堂屋里坐了,阿囡点上油灯,把灶上焖得喷香的米饭装了三碗,饭上头还蒸得有一碗霉干菜肉,还有一碗是一碗蚕豆炒笋尖,一碗马兰头拌的马桥豆腐干。马桥豆腐干是阿囡下午从镇上带回来的,马兰头是早上阿囡在林子里的地上挑的。姆妈拿了一只温酒的锡壶出来,三个人坐在油灯下吃饭。阿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温过的黄酒,哼两声戏文,想起来时就拿起酒杯给阿囡抿一口。
吃过了夜饭,姆妈收拾了碗筷,用灶下的余火热了水洗脚。门外的狗叫了一两声,大概是抓住了一只老鼠。点灯要费油,一家人早早地吹灯睡下了。
晚上下了点雨,紫藤花湿漉漉的,不好摘下来做饼,阿囡也没借口去镇上了。桐花掉了一地,阿囡拿竹枝扎的扫帚扫了,又把桌椅板凳都用清水抹一遍,姆妈在叫,落雨天就不要揩了,返潮。阿囡答晓得了,又用干布擦一遍。董家堂屋里的家什亮得可以照人,一定是天天揩的。
快中午时太阳出来了,水气蒸上来,花林里头像是落了雾,慢慢被太阳晒干了,花瓣洗过浴似的都发着亮。阿囡想,董家再好看,也没这样的景色看吧。又想他家的园子那么大,还有一个大水塘,也有那么多树,想来也差不多了。
阿囡手里在做一双鞋,是给小阿宝的。小阿宝快三岁了,脚正是长得快的时候,不到半年旧鞋就穿不下了,只叫脚痛。余阿宝的娘说鞋做大点,可以多穿一歇。阿囡却说鞋大了脚要走样,宁可做的时候只大一指,松紧正好,小囡走路都便当些。余阿宝的娘说不过她,只好让她做。
阿囡坐在藤萝花架底下,做着鞋,偶一抬头,看见林子里有人过来。她站起来放下鞋,迎上去。不时有镇上的人来买花,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能帮着张罗买卖。
林子里光亮亮的,四月的花儿开得正好。绿色的绣球,白色的琼花,黄色的木香,金银的忍冬藤,一球一球的粉色八重樱,还有深的浅的不同红色紫色的杜鹃花,大红大紫鲜黄纯白的月季花,颜色多得眼睛花。真正让阿囡眼睛花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花丛中在笑。
太阳照在他身上,白衣反光,就像穿了盔甲旗靠。白牙一闪一闪,笑容也像是在闪。闪得阿囡发晕。白衣青年像是在彩云中穿行,到了阿囡面前,笑着,歪着头,问比他矮一个头的阿囡:“苑家阿囡?花苑家的阿囡?上林苑中的阿娇?”
阿囡也笑,清脆地答:“就是阿囡,哪里来的阿娇?阿娇在镇上的茶馆里呢。”
白衣青年呵呵笑,说:“阿囡真会说话。连眼睛都会说话。”
阿囡偏了偏头问:“少爷来做啥?是来买花?”
白衣青年哈一声,拍了一下手,倒吓了阿囡一跳,他说:“可不就是来买花的。”指着一盆开满了洋红色花的西洋鹃问:“这个多少钱?”
阿囡抿嘴笑,“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又指着一盆粉色的日本樱花问:“那这盆呢?”
阿囡还是答:“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说:“好,我就要这两盆。不过你要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名字,说得出才买,说不出就白给。”
阿囡狡黠地一笑,说:“这个西洋鹃,这是八重樱。这是从印度来的,这是从日本来的。给钱。”
白衣青年愣住了,问:“你真的不识字吗?”
阿囡轻哼了一声,小声说:“两脚书橱的书蠹头,知道得还没我多吧?给钱。”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阿囡不愧是种花人家的女儿,足可以当得平常人的老师。这廿块鹰洋给得值,不过你让我怎么搬回去呢?拿不了我可不给钱。”
阿囡捧起那盆西洋鹃,说:“你拿那盆,跟我来。”转身到了屋外,取下挂在竹篱上的一捆草绳,手势利落地打个活结,套在花盆上,收紧了,绕一圈,放长绳子,穿过先头的绳圈,来回两三下,就在花盆外头拴好了一个三根绳子的网络,最后在上头打个小环,拿起挂在篱上的大剪刀来剪断了绳子。
白衣青年看得惊叹,把那盆八重樱也放下地上,阿囡照样子捆扎好了,一只手拎一盆,掂了一掂,笑嘻嘻地说:“给钱。”白衣青年摇头,说:“我上你当了。我早该知道这是你的看家本领,是难不住你的。好,给钱就给钱,说话算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钿,一枚一枚数着。
阿囡听到他数到五,就一把抢过,咭地一笑,说:“够了。跟你开玩笑呢。”白衣青年又拿了两枚,拉起她的一只手,把两枚银洋钿放在她手心,说:“这是给诚实的人的奖励。”阿囡脸一红,忙要还回,白衣青年把她的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说:“收着吧,不想花了它,可以敲扁了做一副镯子。”
阿囡捂了嘴咯咯笑,也不再说要还的话。
白衣青年提了两盆花要走,走出几步,又回来说:“阿囡不想问什么吗?”
阿囡故意装傻,问:“有什么要问的?没有啦?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衣青年也陪着她笑,说:“我姓罗,叫罗白棠。”
阿囡这一下笑得弯了腰,说:“晓得了,萝卜汤。”

藤萝花妖

“萝卜汤”走后,阿囡发了一阵子呆,手里七枚银洋钿腾来倒去地把玩,听见黄狗叫了,才惊醒过来,把两枚银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门口,手托着五枚银洋给阿爹看,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阿爹。阿爹说阿囡会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帮手,将来勿要嫁出去,招个上门女婿阿好。阿囡拉着阿爹的衣袖摇几下,仰脸笑说,阿爹,我伲三个过,我谁都不嫁。阿爹说那就多陪阿爹几年,等阿囡大些再说。阿囡讲好。
阿爹吃过中饭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儿的生意好,别的镇子的人都会划了船来买花。牡丹芍药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开花了,阿爹劈了细竹枝,插在百合花盆里,把花头花杯竖起来。阿爹一人忙这么大片的花草,从早到晚不歇气。
下午午倦过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头收藤萝花,林子里头传来有人声,想是有人来买花。阿囡回头喊一声,姆妈有人来了。姆妈回答说听到了。
阿囡放下竹箩看外头,脚步声杂沓,人语喧哗,像是来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个人,当先一个穿着桑青绸的长衫,戴着一幅黑圆墨镜,年纪像有三十岁的样子。身边一个人有四十来岁,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长衫,却是蓝布大褂的。后头是四个短衣黑裤的壮汉,像是桑青绸衫的家人。这六人见了阿囡,都不说话,为首的黑镜长衫客人像是在仔细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镜片后头,也看不清楚。穿蓝布褂的人小眼鼠须,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转。而后头四人,眼珠子像是钉在了阿囡脸上。
阿囡见了这六个人的架式,心头不安,也不说话,等姆妈出来,悄悄地躲到她身后。姆妈说:“客人要什么花?我当家的在林子里,叫他回来和老爷们谈?”
蓝布大褂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看看。”随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问:“这棵树怎么卖?”
姆妈听出他们不怀好意,敷衍说:“五十块银洋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些。”
蓝布大褂嗤一声,说:“一棵树要卖五十块?留着做你的寿材吧。”
姆妈陪笑说:“是不值五十块,只好劈了做柴爿。”
蓝布大褂得意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来,去把那棵树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烧饭。价钱嘛,我看十块钱就够了。”从大褂的小襟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在手里掷得哗哗地响。四名短衣人应一声,上去就要动手。
桑青绸衫轻轻咳嗽一声,四人马上不动了。停了一歇,问道:“你家小囡几岁了?”声音极底,要仔细听才听得清。
姆妈小心地说:“刚十三岁。”她想说得小一点,说不定会好一些。
桑青绸衫却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这桑青绸衫的墨镜客人,竟然一咏三叹地吟起诗来,把那五人搞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妈身后不敢露脸,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说些什么。桑青绸衫吟的诗前两句她不懂,后两句倒听明白了。像是在说自己在屋檐下斗草玩,门口有十丈那么长的藤萝花。阿囡想哪里有十丈?最多只得一尺长罢了。
桑青绸衫墨镜客人吟完了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歇朝蓝布大褂点了点头,伸手摘了一串藤萝花在指尖把玩。
蓝布大褂会意,上前两步说:“我家少爷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么娉礼,快点说。”
阿囡吓得拉了拉姆妈的后襟,姆妈哪里会不懂,忙说:“我当家的说过了,我家没有儿子,小囡是要招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少爷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蓝布大褂眼睛一瞪,骂道:“呸,哪来这么多说头?我家少爷的话你也敢不听?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做啥的?我家少爷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练塘便是以我家的姓为命的。我家少爷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们的福气。”
姆妈并不知道什么练家丝家,但青浦县练塘镇还是听说过的,假如真的练塘镇是以练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这这里叶榭镇的董家一样势大了。这样的人家,哪里惹得起?当即吓白了脸,说:“少爷,小囡还小…”
穿着桑青绸衫的练大少爷“唔”了一声,低声说:“正好。”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阿囡和姆妈都镇住了,不知该怎么推脱。
正在僵持之间,又听见林子里有笑语声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边来。阿囡和姆妈听了心头一松,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练大少爷一行人也不说话,看着来路。
笑语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面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经多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是一身白色起条纹的衣裤,留着同样的短发。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一脸的笑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时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们安静,然后大声说:“到了。这里就是我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前头就是紫藤仙子。”扬臂朝阿囡一挥,“看,我说的可有假?”
众人哄笑。眼前哪里来什么紫藤仙子,只有一个中年农妇,脸上还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张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来。萝卜汤看你来了,还带了好些朋友,他们都想见你。”
阿囡早就从姆妈的臂缝里看见是他,听他这么叫,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从姆妈身后探出头笑问:“萝卜汤寻我做啥?”
罗白棠哈哈一笑,说:“我的同学们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带他们来看。阿囡来,让他们看看,叫他们死心。他们以为见过了学堂里的摩登女性,就是见过美人了,我告诉他们说,这世上的美人还有一个,住在紫藤花下,是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不信,硬要吵着来看。这下看到了吧?我说大话没有?”转身去问身边的同学。
那些同学拥上来把阿囡围住,嘴里赞不绝口,有的说绝代佳人,有的说飞燕转世,有的说我们东方的维纳斯,有的说画中婵娟。阿囡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说话。
一个学生赞叹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有人问:“是蜜甜还是甜蜜?”一人说:“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问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抬头张大眼睛看着他。那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呆住,自言自语地说:“清澈见底的眼睛啊,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又吟道:“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众人跟着大叹一声,“啊”。
阿囡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来。周围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弯弯,真的像星星一样的闪亮。
众人大喜,说:“阿囡没有大名吗?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说:“不如叫‘娇莲’。”马上被众人唾弃,说:“又不是给你家的丫头取名,这么俗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俗人才想得出来。”那人辩道:“不是徐志摩用的吗?怎么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还没说完就被人骂得噤声。罗白棠说:“取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吗?”旁人就说:“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说:“女史太老气,阿囡才多大点,我看叫紫藤少女还差不多。“
罗白棠问阿囡,“你喜欢哪一个?晨星?娇莲,哈哈,哈哈;还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还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欢他们说话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罗白棠和众人喜得眉飞色舞,又问:“那我们画你可不可以?就画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时我们开一个小型画展,让观众来评定谁画得更好。”
阿囡还没有答话,就听有人插进来说:“青天白日的,居然提这种要求,你们也太目无王法了。你们是哪家学堂的学生?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却是蓝布大褂在说。阿囡几乎都把这些人忘了。
罗白棠听了奇怪地问:“画画有什么伤风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为是画人体。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画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当然也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花衣裳,和蓝布裤子。粉红色和蓝色,调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极了,是天然的画师,师法自然,无师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说:“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女学生都穿黑白二色,实在单调,抹煞了爱美的天性。我们应该呼吁大家都穿得鲜艳点,让学校就像这座花园一样,让女同学们也像阿囡一样的美丽如花朵。”
众人又说起颜色光线什么的来,根本不把练家大少爷几个人放在眼里,还是罗白棠打招呼说:“你们是来买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你们要买什么?我们来帮阿囡搬。阿囡,他们要什么花?”又笑着说:“你报出花儿的名字来,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们是不是认识。一帮书蠹头,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窃喜,心想这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也不提刚才的话,问桑青绸衫道:“练大少爷,你们还是要这棵紫藤吗?”
她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马上不依了,嚷嚷着道:“什么?要买这棵紫藤?那怎么行?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挪动?挖出来不是要它的命吗?再说这本紫藤架放在这里多么好看,移走了就破坏了风景。紫藤是好看,这里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虽然小点,种几年就大了。阿囡,这样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经地说:“要长这么大,需要十年以上,不过要是搭个架子,沿架子种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这个样子了。”
罗白棠点头,“那就买上十棵。你这里有吗?”
阿囡说:“有。”
桑青绸衫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那就要十棵。”
罗白棠说:“这就好。来,我们帮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认识。阿囡,花儿在哪里?”
阿囡指一指,“这条陇到底就是。”
罗白棠一招手,带了同学去了。桑青绸衫歪歪头,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蓝布大褂呶呶下巴,蓝布大褂会意,问:“多少钱?”
姆妈哪里敢多要,低眉顺眼地说:“十块银洋。”
桑青绸衫哼一声,说:“给她五十。”蓝布大褂应了,又数出四十枚银洋。姆妈捧在手里,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说:“不要这么多。”桑青绸衫不理,看着阿囡,却不说话。
阿囡装着不知,只管看着前面的沟陇,看见罗白棠他们搬了十盆紫藤出来,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兴奋地说:“里面好多花,都不认识。阿囡,一会带我们去认认。”阿囡讲好。
桑青绸衫摇了摇手指,蓝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两盆花走了。
姆妈打了水来请学生们洗手。
桑青绸衫得空,站在阿囡身边低声说:“阿囡?你以为这样的学生会娶你?他家里要是不给他钱用,他三天后就会饿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过几天再来。”
阿囡从一团高兴中跌落,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说话。
桑青绸衫还不放过她,又说:“他说的那些你听得懂?一个月后他就会烦了,不信你试试。学生哥儿,好看顶个鬼用?”
等罗白棠洗了手过来,桑青绸衫问:“你是这镇上的?”
罗白棠说:“不是。但我外祖母是这里镇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个叶榭镇人了。先生是哪里的?”
桑青绸衫说:“青浦练塘。”
罗白棠伸出手去,说:“幸会。”
桑青绸衫拱一拱手,也说一声“幸会”,拎了袍角走了。
罗白棠不以为意,问阿囡说:“阿囡,带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好吗?”
阿囡心情极坏,但还是勉强笑道:“好。”抬头一看,有两个身穿白袄黑裙的少女挽着手站在一边,其中一人,阿囡认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们来了多久,众人说得高兴,竟都不觉察出又有人来。阿囡想,今朝屋里倒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