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回头,葛如晦看见他的脸,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是谁。
崔大人又问:“干什么的?”
葛如晦听这声音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正迟疑间,猛想起刚才看的纸上写着“广南西路转运使崔相安”!这崔大人莫不就是崔相安?这人穿的五品官服,转运使不就是五品!从官服猛又想起那日在贡院门前,轿中那人不就是穿的五品官服!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心中惊惶,表面却镇静,想起这崔相安认识自己,便用枕头遮住脸,含含糊糊地道:“夜深了,夫人请大人就在寒舍休息。”
崔相安心想自己在万良行的书房里翻成这样,传出去岂不难听?这万家的僮儿岂有不乱说之理?便站起身道:“谢谢你家夫人。这是给我的枕头被褥吗?”说着伸手去接枕头,实则暗藏杀着。
葛如晦见他伸手便来抢枕头,还道他已看出其中关节。这枕头中藏有重要证据,焉能落入崔相安的手中?当下往里一夺。
这枕头用了不少年,表面绸缎都磨毛了,哪经得起他二人这一争一抢?便听一声“嗤啦啦”裂帛的声音,枕头被拉成两半,中间填的木棉菊花等物飞了一天,当中还夹着些册子纸张。
葛如晦扔了手中半个枕头忙去抢纸。
崔相安心念一动,也去抢纸。他人高手长,随便一抓就抓住了一张,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惊又怒,问道:“你是谁?怎么有这些东西?”
葛如晦哪有空答,上蹿下跳拚命捡纸。
崔相安怎能让证据落入别人的手中?杀心已起,竖掌便向葛如晦劈去,只道掌去人倒。
葛如晦只觉掌风如刀,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忙使一招“七星落长河”架起,护住头脸。
崔相安没想到这万家僮儿竟能逃过自己一掌,再一看他招数身法面孔,认出是在贡院门前力毙疯犬的葛如晦。心道:“这葛如晦乃葛有岭之子。自己和万良行诬葛有岭为贼,害他丧命。这葛如晦实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且看他为报父仇,毒死了万良行。真没想到这小小少年,手段竟如此厉害!这时将自己堵在书房,自然是报仇来了,还带了证据来,是要让自己哑口无言。哼!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你葛如晦虽是‘南海神童’,聪明机灵,终是一个小孩,纵然你习有武艺,怎能敌得过我?你当我是同万良行一样的草包吗?”心里这样想,出手就是杀着。
葛如晦年纪即小,武艺又低,哪是崔相安的对手?那崔相安在贡院门口只看了他的零星几招,就看出他的根基技艺,提起师承便知来历,可见于此中门道非止熟悉一二,乃是浸淫其中的高手。
二人一过招,葛如晦便知自己要糟,不敢硬接,仗着体小灵活,在桌子底下、椅子缝中钻来钻去,得空偷袭一招半式,搞得崔相安手忙脚乱。崔相安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碍手碍脚,施展不开,恼怒起来,一拳将一张太师椅砸个稀巴烂。
葛如晦向前一扑,从他胯下钻入书案下,反手就是一招“灵猿摘桃”攻他下阴。崔相安变拳为掌,回势下切,击中他手腕。葛如晦忍痛捡起一截椅子腿,用尽全力敲他左腿膝盖。这一敲,痛得崔相安左腿蜷了起来,双手一抬把书案掀翻。葛如晦无处躲藏,又穿过崔相安胯下,着地翻个斤斗,滚进两只并排放置的书橱下。
崔相安膝盖疼痛,转身稍慢,回身已不见了葛如晦。但知道他躲在书橱下,抬起右脚就向书橱下踢。一踢就听“咣啷”一声,不知踢中了什么盂钵缸罐。崔相安微微有些觉得奇怪,书房又不是厨房,里面怎么会有瓦罐之类的东西?这当儿也不理会,又是一脚踢出,心想书橱底下能有多大地方,先一脚踢不中,这一脚还踢不中?
说也奇怪,这一踢出,又是一声“咣啷”响。他接连踢出十七八脚,都是一声“咣啷”。崔相安不耐烦起来,蹲下身子伸手去抓,触手是一只圆圆的硬东西,便松手放开,又是一声“咣啷”,声音清脆之极。跟着有什么东西蹦进了他嘴里,微微有点苦,在嘴里还蹦个不停。他急忙吐出一看,竟是一只蟋蟀!这只蟋蟀色作铁青,牙长须长,脑线净明,翅壳如金,足足有七厘多长,真是一只难得的好斗虫。
崔相安原是此中好手,一见之下不免心喜。他这一定神不要紧,书橱底下又掷出两只蟋蟀罐。崔相安听得风声激荡,再一看飞来的罐子温润如玉,乃是多年的旧物,又起了怜惜之心,便伸手去接。这一伸手,手中那只蟋蟀一蹦就没了踪影,忙又顺势去寻。“咣啷”“咣啷”两声,两只罐子落地开花。
崔相安怒道:“臭小子,小混蛋,一点不知爱惜好东西,便只会糟踏!”
葛如晦哪理他这些,只管把罐子往外扔。他刚才一进橱底,便看见书橱下全是蟋蟀罐,没有容身之地。眼见崔相安一脚踢来,躲没处躲,避无处避,便拿了只罐子往他脚上凑,只求别踢着自己。扔出十来二十个,橱底宽敞了许多,躲也躲得安心点。
也是崔相安太过小瞧了葛如晦,才和他纠缠了这些时候。他只须发一声命令,叫进几个官兵,葛如晦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用他自己动手。但崔相安念及自己身份地位,给人看见自己在万家翻看别人物事,传出去岂不难听?区区一个葛如晦,怎能敌得过自己?没想到这小顽童机变百出,一时倒奈他不何。
书房里“咣啷”“咣啷”响成一片,亏得外面官兵吵吵嚷嚷,万家人哭哭啼啼,才不至引起别人注意。
崔相安发了一阵怒,骂了一通,末了自己安慰自己道:妈的,老子有钱,这样好的虫子罐子还怕没处买吗?心里其实知道好东西有钱也难买。又骂万良行,家中藏了这么些好东西,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历年来只孝敬些金银,这些东西全留给自己了。
一个人若沉迷一件事物,心神必然会受这件事物的左右。孔子曰:甚爱必大费。又曰:玩物丧志。便是这个道理。
崔相安看看满地的罐子粉碎,蟋蟀乱蹦,心痛不已,又恨又恼,怒气上冲,再顾不上这些,踩着碎片蟋蟀走上两步将书橱拉倒。书橱一倒,葛如晦无处藏身,整间书房再无一件完整家什。崔相安手臂一长,只用他半招“夜叉探海”便将葛如晦抓在手中。
葛如晦落入他手,也不惊慌,双目炯炯怒视着他。崔相安给他瞪得浑身不自在,骂道:“小畜生!”提起手就朝他脑门拍去。
这时他一手前伸抓住葛如晦衣襟,一手高举作势欲拍,整个前胸双胁两侧都暴露了出来。这大好良机岂能错过?葛如晦提起双手便在他两边腋窝里抓了几下。崔相安顿觉全身麻痒难当,双臂乏力,想笑又不愿笑,忍得好不辛苦。
若是旁人得此良机,不是饱以老拳,就是奉送双刀,只有这顽童小儿行事莫名其妙,这性命交关的当儿竟会以游戏相加。崔相安倒有些哭笑不得。
便在此时,书房的门不知怎么开了,涌进大量的白烟,霎时弥漫了整间书房。白烟中夹着丝丝黑气,当中还有火头蹿动。烟雾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又刺眼又呛鼻。崔相安葛如晦都放了对方,闭上眼睛,用衣襟捂住了口鼻,还是连连咳嗽,眼中不停流泪。两人闭上眼睛,伸手乱摸。
混乱中葛如晦忽觉有人抱住了自己,正要挣扎,那人轻声道:“是我。”原来是胡悦。
葛如晦心头一松,握住胡悦的手放心跟着他走。耳边只听得不住有人叫“不好了,起火了!快救火呀!”“快把老爷的棺材搬出去!来人啦,快来搬棺材!”“火太大了,大家快跑啊!”叫爹叫娘,哭天哭地,间夹着忽喇喇的火烧声,嘈杂一片。
葛如晦跟着胡悦奔出一阵,胡悦道:“来,坐下吧。”
葛如晦依言坐下。忽觉眼睛有点凉,当是胡悦在施药。葛如晦问道:“火是你放的?怎么这么多烟?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这么刺眼?”
胡悦道:“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妙计不能告诉你。你这个笨蛋,也不看看自己那点本事,禁不禁得住人家打。你要去送死,我可不能见死不救。那人武功很好,我打不过他,只好另外想办法了。你肯定是看不上的了,说不定会说我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才不理你那套。”
葛如晦叹口气道:“不是的,胡大哥,你救了我,我当然要谢你。只是这一烧,为我父亲洗冤的证据也要烧没了。”
胡悦不高兴了,道:“我救了你命,你说这种话。哼,如果连你也死了,我看谁来喊冤!”
葛如晦欠疚道:“胡大哥,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胡悦道:“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呢。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好好的活着吧,将来有的是日子报仇伸冤。好了,眼睛睁开来吧。”
葛如晦睁开眼,一看四周,是前半夜两人打闹的那片树林。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半夜时间,两人已成了好朋友,历经过生死共赴过难关。
葛如晦道:“胡大哥,我是独生子,从来没有过好朋友好兄弟,今天遇上你,是我三生有幸。如大哥不嫌弃,你我结拜兄弟如何?”
胡悦喜道:“好啊,我也从小是一个人玩,早就想要个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就是你哥了。我说,兄弟,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远走

葛如晦听他这一声“兄弟”叫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胡悦也笑了,两人相对大笑。葛如晦道:“万家出了这么大事,只怕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咱们这就回家去找白叔叔拿个主意。”他是官宦人家之子,深知朝廷坐连的厉害,动辄诛三族诛九族,不得不小心。
胡悦道:“好啊,万家我也是回不去了,就陪陪你。”二人回转葛家。到了家门口,葛如晦也不敲门叫醒陈聋子,悄悄越墙进去。家中鸦雀无声,黑漆漆一片。葛如晦走到白于冰房前,轻轻敲门,白于冰睡意朦胧地道:“是如晦吗?”他知道三更半夜的,只有这淘气侄儿才会来扰人清梦。
葛如晦道:“是啊,快开门,叔叔。”
一点灯光亮起,跟着一阵鞋子踢踏响,白于冰打开门问道:“又出什么事啦?”这一阵接连不断的出事,都怕了。
葛如晦道:“进去再说。”领胡悦进房。
白于冰看深更夜来了个陌生人,问道:“咦,这是谁呀?”
胡悦一笑道:“白叔叔,你好,我叫胡悦,是葛兄弟的结拜大哥。”
白于冰莫名其妙,随口道:“好好,”转头去问葛如晦,“怎么回事?”
葛如晦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坐下来说。”三人坐下来,葛如晦把这几日在万家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白于冰,怎样装神弄鬼,怎样遇上胡悦,怎样又回万家,怎样找到证据,怎样和崔相安打斗,又怎样得胡悦帮助逃出万家。
白于冰越听越是惊讶,待听到万良行已死,崔相安认出葛如晦时,跌足道:“糟糕糟糕,这下祸闯大了。等天一亮,崔相安说是你毒死的万良行,又想行刺他,还放火烧了万家,你想你还有活路吗?你现在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怎么也要杀人灭口吧?小孩子家做事欠考虑,你也不想想你妈,你爸爸刚死,要是你也出点事,你妈就别想活了。”说着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葛如晦听他一言点破,这才晓得害怕,问道:“叔叔,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白于冰苦笑道:“怎么办?只有一个字,逃!”
“逃?逃到哪里去?我妈这样子能走吗?”葛如晦也知道担心了。
胡悦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道:“我看也是远走高飞的好。明知是个坑,就别往下跳了。至于去哪里,这海南岛山多林深的,什么地方不能藏身?”
白于冰点头道:“胡兄弟说得是,咱们马上就走。人多了显眼,咱们分三拨,我赶辆牛车和你妈做一路,你和这位胡兄弟做一路。如晦,你最好改装一下,琼州府衙不少人都认得你。陈聋子一人走,就像和往常出去买菜一样。我去套牛车,你去把陈聋子叫醒,然后收拾一下东西。对了,什么也别对你妈说。快去吧。”
葛如晦应道:“嗯。大哥,你坐一下,我去叫陈聋子。”
胡悦道:“我也出去一下,把我的东西拿来,很快就回来。”
当下三人分头行事。葛如晦叫起陈聋子,三言两语说了此事,两人忙忙收拾细软。葛长岭为官清廉,除了一份奉禄外并无其它进项,家中也无甚值钱之物,不过收拾了两件衣服,再把全部家当几百两银子一包就完事。白于冰套好牛车,在车内铺上被褥,也不吵醒葛夫人,连人带被子抱进车中,让她躺好。
这时胡悦也来了,拉了葛如晦进去换装,不多会儿从屋中走出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仙风道骨须眉皆白;小的黄皮精瘦豁嘴暴牙。白于冰和陈聋子看了都是一愣。
这二人自然是胡悦和葛如晦了。老的是胡悦所扮,说都不用说。胡悦扮老道士那是熟门熟路,怎么看怎么像。葛如晦才十二岁,身量尚未长足,只能扮个道童。
胡悦在他上嘴唇和牙齿之间塞了干牛肉,让他嘴唇上翻,两颗门牙上贴了两小片破瓷片,像长了一对鼠牙,再用点黄泥巴把他脸涂黄,这一照面,连白于冰和陈聋子都认不出来了。
看了葛如晦的样子,白于冰和陈聋子再怎么愁肠百结也笑了起来。胡悦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葛如晦也觉得有趣,也都笑了。这是自葛家横遭飞祸来第一次有了笑容。
白于冰从葛夫人身边拿起一把剑,替他背在背上。道士背剑那是一点不扎眼,胡悦背上就背得有一把剑。若是一个病人身边放着一把剑倒有点奇怪。若碰上有人问起,也只好说是“避邪”了。凑巧葛如晦扮作道童,正好用上。这剑是白于冰重金买来送与葛如晦的,可说得上是吹毛立断。
白于冰收裣笑容道:“天亮了,走吧。”拉了牛车第一个走了。两个道士慢悠悠踱了出去。陈聋子依旧拎了每天买菜的篮子,低着头锁上门,数着一串铜钱上街买菜去。
忙了这一阵,街上也蒙蒙亮了。推车挑担的小贩满街都是。他们走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到了城南门,把守的官兵明显增多,盘查得也仔细。白于冰跟在排队出城的人后面,问道:“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城门口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官兵?”
那人掩着嘴轻声道:“听说是昨天晚上不知什么人在万家放火,把个万家大宅子烧得如同白昼。衙门里就派人在四个城门口盘查行人,看有没有放火的贼人混在里面。”
白于冰道:“怪不得那边红红的,如不是你老兄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万家起火了。那这么大的火,不知伤着人没有?”
那人道:“听说死了好几个,所以才这么大阵仗。”
白于冰道:“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人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白于冰道:“有没有听说放火的人是什么样人?”
那人道:“不知道。”
白于冰“哦”了一声,心中忐忑不安。既盼快些轮到自己,又盼这一刻永远不要来,这样七上八下的,不知不觉已轮到了他。
其实这五人中最让人担心的还是白于冰和葛夫人,哪有一大早把个病人送出城去的道理。葛如晦和陈聋子堕后几步,望着牛车,心都快跳出来了。
白于冰定定神,不慌不忙地牵着牛车走近城门。
守城的官兵拦住问道:“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白于冰道:“叫张旺财,在德记棺材铺当帐房。”
官兵道:“车上是谁?”
白于冰道:“是我老婆,就快生了。掌柜的不让我们在他店里生,说不吉利,我只好送回城外老家去生。我对掌柜的说‘生孩子么,有什么不吉利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其实我心里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你个棺材铺有什么吉利的,顶顶不吉利的就是你了。我这是生,你这是死,你说哪个吉利?老总你评评这个理看,哪个吉利?”
他罗罗嗦嗦说个没完,官兵不耐道:“我看你们都够晦气的,走吧,走吧,没功夫听你瞎扯,快走,别妨碍老爷们做事!”用长枪在牛臀上击了一下,那牛“哞”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走了起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葛如晦和胡悦是一下子就过了,陈聋子倒给拦下来。一个官兵在他菜篮子翻了翻,拿了一包荷叶包着的牛肉揣在怀里,挥挥手让他走。
原来陈聋子老习惯难改,拎了菜篮子就要买菜。他想大家一大早都还没吃过东西,一路过来经过早点摊熟肉摊,便买了好些吃食,装满了一篮子。烧饼油条人家看不上,一包切得薄薄的熟牛肉看上去不错,自然就留下了。
陈聋子敢怒不敢言,只好加快脚步走了。出城不远就是山,这一进山,树大林密足可藏身。陈聋子赶上几步,和白于冰葛如晦他们会和了,把烧饼油条分给他们吃。大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默默吃着早点。回望城内,有一角天空给火光映得发红,连东边天空初现的朝霞也为之逊色。看方位,当是万家的大火,烧了这一夜还在熊熊燃烧。
“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葛如晦看着城中冲天的火光这样想,这是他的家,他从小就生在这个地方,要他一下子舍弃,实在困难。这不比出外游玩,日子再长,终有回家的一天。如今是弃家逃亡,让他如何不伤心?院子里他七岁时种的一株香蕉树正结着累累的香蕉,这一去,还不知给哪个街上顽童偷吃个干净。想想这些实在食不下咽,便道:“我去找点水喝。”起身拿了个罐子去山涧装水。
胡悦道:“我也去。”
葛如晦点点头,两人离了大路往林深处走。城外这座山他常来玩的,山里的鸟雀小兽什么的,捉了不知有多少,哪里有水有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抬脚就朝常去喝水的小山涧走去。
胡悦跟着在草丛中一穿,在树后一转,走得他晕头转向,稍一迟疑,就不见人影。忽觉头上掉下粒石子,抬头看,葛如晦已爬上一块大石头。胡悦手脚并用爬上去,问道:“这里你很熟吗?”
葛如晦道:“那当然,六岁那年为捉一只鸟,在这块石头上把腿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没下地。这块大石头下面有条山缝,里面有山泉水,凉得很。”越过石头尖,向胡悦招招手,顺着石头的斜面慢慢溜下去。
刚溜到一半,忽听有人说话。以他现时的情形,自是要小心,说不定来人就是要捉他的人。他用手抓住石头的缝隙,身子紧贴石壁,凝神细听。这一听不要紧,吓了他一跳,原来说话的人正好提到他的名字。
那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在家里装神弄鬼的,肯定就是葛有岭的儿子。”听了这句话,葛如晦怎么不吓一跳?
另一人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男子道:“我偷听过江大夫和李长生的话,李长生问江大夫,说如晦的伤怎么样?江大夫说没什么,一点也没伤着。万大人问,我说他伤得很重,十天半月下不了地。免得知道你们弟兄几个手下留情,要你们好看。那李长生就说谢谢江大夫。你看葛如晦那小子既然没伤,又装病说伤得重,这里面必有蹊跷。他捱了打,家里当天夜里就闹鬼。不是他来报复又是什么?”
那江大夫便是万良行差到葛家来探病的大夫,李长生则是衙役班头,那天奉命打了葛如晦二十大板的便是他和几个弟兄,这几人往日都和葛有岭交好,知道葛有岭冤死,动了侠义之心,能帮上忙就帮忙,能遮掩便遮掩。有道是公门里面好修行,便是这个道理了。
葛如晦听他说得就像亲眼见到的一般,心想这人真厉害,不好对付。但他又口口声声说“家里家里”的,难道是万家的人?既是万家的人,为什么知道这些却又不向万良行说?万家被烧成一片火海,他二人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胡悦跟着溜了下来,见他趴在石壁上像只壁虎,动也不动,便用胳膊撞了撞他。葛如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胡悦知道有情况,也贴在石壁上窃听。
只听那女子说道:“这不正好。人多嘴不牢,这事总会泄露出去,大家知道了是姓葛的小子捣的鬼,自然会把杀人放火的事都加在他头上。到时他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旁人就不会疑心到你我二人头上了。”
那男子道:“是啊,我一听说是这么回事,便知道机会来了。趁大家都在花园里看道士捉鬼,我就在他的茶里加了一大包老鼠药,让你给他送去。当时我还只想到把这事推到‘大仙’身上去。”
那女子抢着道:“是啊是啊,这几天大家不是吃到盐巴拌饭,就是喝到老鼠汤。他喝茶喝出事情来,那也不点不奇怪。”
葛如晦气得牙直痒痒,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会被别人利用了。
那男子道:“对呀,你我二人这样想,那么大家都会这样想。我本想毒死他就算了,但一想又不放心,他一死,你我二人就失踪,岂不惹人怀疑?正恰这时书房起火,我想何不利用这个火,再让它烧得旺一点,到时房子烧个精光,那丢了东西少了人就查无实据了。便一边大喊救火救火,一边趁人不注意又加了几个火头,再浇上些猪油菜油。这一场大火下来,说不定要烧死几个人,到那时大家又认不清那些焦黑的尸体是男是女,是张三还是李四。再想不到你我二人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