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杜茉莉就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瑟瑟发抖,她是那么凄凉,那么的无助。何国典怔怔地看着悲恸的妻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两手抓着自己的大腿,使劲地抓着,感觉不到疼痛,可他的心里有一万支箭在无情地穿过。
过了一会,杜茉莉止住了泪水,她说了一句:“一切都是命!”然后走进了卫生间。她面对着那面有斑斑污迹的镜子,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洗了把脸,在脸上抹了抹面霜,稍微往身上喷了点香水,就走出了卫生间。她对何国典说:“我去上班了,你在家里好好呆着吧,不要再给我闯祸了,我会再问问老陈,看他能不能给你介绍个工作。”
说完,她就离开了。
杜茉莉走后,房间里变得寂静。
何国典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个小相框上,那里有一张照片,那是他夫妻俩和儿子何小雨的合影。他们都面露笑容,幸福的样子。特别是小雨那张脸,纯真而快乐,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这张照片是过年时照的,那时家里的新房也刚刚落成,生活充满了希望。何国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雨的脸,他扑过去,拿起那个相框,喃喃地说:“小雨,你没有死,没有!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经病,不是!”
何国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场大灾难会降临在川西大地上,会降临到他刚刚开始走向幸福生活的家里。
5月12日那天早上,他把何小雨送去米镇中心小学上学。在路上,何国典背起了儿子。
儿子说:“爸爸,我不要你背,我自己能走!”
何国典乐呵呵地对儿子说:“就让爸爸背吧,爸爸喜欢背你。”
儿子生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何国典带他到成都的大医院里去治疗,他一直担心莫名其妙的耳疾会无情地夺去儿子的听力,那段时间里,儿子总是茫然地看着他,听不到声音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儿子终于能够听见他说话了,也能够听见清脆的鸟鸣和山谷溪流的声音了,一切又重新美好起来。作为父亲,他心里十分喜悦,这些日子里的担心和痛苦似乎都过去了,他要背着可爱的宝贝儿子重新去上学,他要让儿子健康成长。一路上,何国典不停地问何小雨问题,比如说,儿子,你听到风的声音了吗?风从山谷吹过,路边的树叶发出悦耳的声音。
何小雨快乐地回答父亲:“爸,我听到了,还听到了树叶的声音。”
到了米镇中心小学大门口,何国典放下了儿子。何小雨走进了校门,不一会,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朝还在校门口张望的父亲挥了挥手:“爸,你回去吧!”
何国典笑了笑:“你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我这就回去了。”
何国典不晓得,儿子的那一回头,就成了父子俩的永诀。
何国典哼着歌快活地往回走。
黄莲村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村里的十几户民居散落在一片山坡上。村子的前面是一条山谷,溪流从山谷流过,村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这天上午,何国典在自己新房后的林子里挖黄莲,这是黄莲成熟的季节,何国典和村里人一样,在自家承包的林子里把黄莲挖起,准备晒干后卖给药材商。村里年轻一点的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像他这样留在黄莲村的汉子并不多,因为儿子的耳病,耽搁了一些时日,他必须尽快地把黄莲挖出来,自家的活干完了,还得去帮助妻子的娘家挖黄莲。
何国典正挖着黄莲的时候,他听到了林子外面传来了一个女人清脆的叫声:“国典——”
何国典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是同村何老三的老婆李幺妹。何老三长年在深圳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李幺妹是个健硕能干的婆娘,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年迈的公婆。何国典还是十分佩服她的,他经常拿李幺妹来和杜茉莉比较,如果他到外面打工,把一个家扔给杜茉莉,她不一定能够支撑下来。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杜茉莉在上海赚钱,他家的新房也不可能盖起来,他就是在家种那几亩山坑地,养些猪,挖个黄莲,累死累活也盖不起新房的。
何国典答应了李幺妹一声,李幺妹就钻进了林子。
李幺妹肉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两只肥硕的奶子仿佛要蹦破衣服冲出来。李幺妹来到何国典身边,蹲下来,帮助他挖起了黄莲。
李幺妹笑着说:“国典,小雨上学去了?”
何国典笑着瞥了她一眼:“去了,他今天可高兴了。”
李幺妹也瞥了她一眼:“你比小雨更高兴吧!”
何国典笑出了声:“难道你不高兴?”
李幺妹收起了笑容:“我高兴啥子哟,还不是要来当你的苦力。”
何国典继续笑着:“你要不愿意,回去呀,我又没有请你来!”
李幺妹抓起一颗黄莲,朝何国典砸过去:“狗日的,没良心的东西!”
何国典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你家的黄莲挖完了?”
李幺妹说:“早几天就挖完了,要不还能来你这里做苦力。”
何国典说:“何老三娶到你做老婆,真是好福气呀!”
李幺妹叹了口气:“他龟儿子有福气,老娘却做牛做马,他还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说不准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狗日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何国典说:“幺妹,你这样说也不对,在外面打工也是很辛苦的。也是没有法子,要是富裕,谁还想出去呀!谁不想在家过安逸的日子!”
李幺妹冷笑着说:“嘿嘿,你是说你家的茉莉吧,她在外面辛苦,有你体谅她。我呢,我在家里做牛做马,他何老三体谅过我吗!”
何国典叹了口气:“谁想让她出去呀,晚上睡觉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幺妹问道:“怎么小雨病了那么长时间,茉莉也不回家来看看,她的心真狠!”
何国典说:“茉莉也不容易,她起早贪黑地赚那两个血汗钱,艰难啊!她不是心狠,你想回来一趟要花多少钱,就是她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想回来呀,是我不让她回来的。她在电话里哭了好几次,哭得伤心啊!都怪我没本事,让她一个人出去受苦。我也想和她一起出去打工,可我要离开了,我儿子和老娘怎么办?”
李幺妹的脸沉了下来,过了老大一会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在上海?茉莉长得那么漂亮,又打扮得风骚,你看她过年回来,穿得那么时髦,像城里人一样。她以后还能回黄莲村来和你过?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没有男人!”
何国典突然变了脸色,低吼道:“李幺妹,闭上你的狗嘴!”
李幺妹讪笑着说:“哎哟,何国典,你急啥子哟,我又没说茉莉真的给你带上了绿帽子!”
何国典不吭气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子外面有个老女人在叫:“国典,你快去看看,猪崽子们要造反了!”
那是何国典的老娘在叫唤。听到她的叫声,李幺妹有点紧张,站起来往林子深处窜。何国典也站了起来,低声对李幺妹的背影说:“我娘不会进来的,你跑什么跑!”李幺妹没有理会他,一会就不见了踪影。何国典对林子深处说:“幺妹,你先回家吧,下午再说,我得先回去伺候那些猪爷爷了!”李幺妹没有回答他,也许她从林子的另一边跑出去,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何国典这才钻出林子,看到阳光下站立着的老娘,说:“猪怎么了?”老娘抹了抹满是眼睛屎的眼睛说:“你去看看吧,我也不知道猪崽子们做啥子。”
何国典建新房时,旧屋没有拆,他把旧屋用来养猪,今年过完年后,他就买了几十只猪崽回来,放在旧屋里养,现在那些猪崽都抽条了,养到秋后可以出栏,那应该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旧屋离他的新房有几十米远。
何国典朝旧屋走去。
他还没有到旧屋门口,就听到了猪们在屋里嗷嗷直叫。
真是奇怪了,他养了那么多年猪,从来没有见过猪平白无故嗷叫的,而且叫得如此疯狂,如此惨烈,像是有人在用刀捅它们。何国典想,喂猪的时间也没有到呀,如果是过了喂猪时间,它们是因为饿了嗷叫也说得过去。对了,他听人说过,晚上偷猪贼偷猪时,猪也会嗷叫,可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那么胆大的贼来偷猪呀。
何国典来到老屋门前,操起了一把平常铲猪粪用的铁锹,打开了门。推开门,他喝了声:“哪个在里面!”

 

第4章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些猪在疯狂地嗷叫,用前腿刨着猪圈的围栏,企图奔逃。何国典在屋里巡视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什么偷猪贼,那些猪们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停止嗷叫和挣扎。何国典觉得十分怪异,他几乎没有想其他问题,只是认为猪们肚子饿了。想想,也快到中午了,他就呆在老屋里给猪们弄猪食。他每天在猪们身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到了12点多了,他才弄好猪食,把猪食分到各个猪圈里的猪食槽上。让他纳闷的是,猪们对猪食不感兴趣,根本就不吃,还是嗷叫着,企图逃出猪圈。何国典十分无奈,他想是不书猪们得了传染病了,如果这样,下午就不能去挖黄莲了,应该到镇上去请个售医回来给猪治病,几十头猪呀,要是发生什么问题,那损失巨大。现在不管那么多了,回家吃完午饭再说吧。他走出了老屋的门,锁好门后,就朝新房走去,把猪们愤怒的嗷叫声留在了身后。
那时,天空中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仿佛要把中天的日头吞没。
何国典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妙。
吃完午饭后,他又来到了老屋里,猪们还是没有吃东西,还是嗷叫着乱拱乱扒。何国典就飞快地朝镇上跑去,两公里里路程,他很快就跑到了。来到小镇上,路过米镇中心小学门口时,他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希望能够看到儿子何小雨。学校的操场上,有些孩子在玩,就是没有何小雨的身影。此时,他心里惦念着的是猪,他没想什么就快步朝兽医站走去。
兽医站里本来有两个兽医,现在只有老兽医王为民在那里。何国典走进兽医站,着急地对王为民说:“老王,赶紧跟我跑一趟。”
王为民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何国典说:“我家那几十头猪出问题了。”
王为民说:“什么问题?”
何国典说:“不吃东西,发狂地叫唤,在栏里待不住,像是得了狂躁症。”
王为民笑了笑说:“哦,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猪会得狂躁症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一会还要回家一趟,我刚刚从麻石村回来,午饭还没有吃呢。”
何国典焦急地说:“你马上和我走吧,到我家吃去!”
王为民说:“不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家吃完饭马上就过来!”
何国典知道老兽医的脾气倔,扭不过他,只好自己先回黄莲村。
回到黄莲村,他没有进家门,老娘这个时候一定躺下了,最近她身体不是很好,很多时间都躺在床上。他直接走到了老屋里,看着那些狂躁的猪们手足无措。他的心情也被猪们弄得狂躁不安,在老屋里走来走去。他心里念叨着:“老王,快些来呀,日他先人板板的,我这些猪要出了什么问题,非拿你老王是问不可!”他不时地走出老屋的门,往通向米镇的山路上张望,每次出去都看不到老黄肥胖的身影。
他却看扫了李幺妹,李幺妹闪进了老屋,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在林子里呢,我过去看了,不见人影,就知道你在这里。猪怎么了?”
何国典没好气地说:“你看看这些猪,怎么了,还用问吗?”
李幺妹吃惊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我家的那两头猪也狂躁得不行,是不是要发猪瘟了!”
何国典把她推出了门:“去去去,你家的猪才得猪瘟呢!”
他在里面把门关上了,李幺妹在外面说:“没良心的何国典,你就和猪睡吧!一会老王来了,别忘了让他也去给我家的猪看看!”
她说完,就无趣地走了。
何国典拿过一条木凳,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根烟,心里却在不停地说:“老王,你快来呀,老王!”
那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来临了。大地在他的脚下战栗,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中的烟还来不及摁灭,就传来了山崩地裂的轰鸣声,老屋剧烈地摇晃起来,猪们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嗷叫。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何国典没有考虑任何问题,老屋就倒塌了,他被压在了废墟之中,那一刹那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谁在和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何国典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把相框放回了桌子上,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抓住自己蓬乱的头发,裂开嘴巴黯哑地哽咽,每当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他就会如此悲恸,肝肠寸断。他内心积郁了太多残酷的东西,无法排解。他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仿佛儿子和老娘的死,他是罪魁祸首!他背负着沉重如山的精神枷锁活在这个世界上,濒临崩溃。
隔壁人家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响,那是床在剧烈晃动的声音和一对男女的喘息和疯狂叫唤。何国典住的地方是老工房,房子破败,隔音条件差到了极点。隔壁的邻居他不知道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下午做那种事情?悲恸中的何国典听到激烈的响动,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神色。他突然站起来,感觉到楼房的颤抖,他大声嚎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何国典惊恐万分地跑出了房门。
他看到楼下的一些人在朝他张望,他们一定听到了何国典惊惶的嚎叫。
何国典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楼下有人对他说:“你做梦梦见地震了吧?”
还有人骂了声:“神经病!”
何国典不认识这些人,这个老楼里的所有人他都不认识,这些陌生人不会了解他的内心之痛。缓过神后,他感觉到了无助和寒冷,这个世界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他低下头,默默地回到了房里,这小小的一居室难道是他最后的归宿。他不止一次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黄莲村到上海来,为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
他回到房间里后,隔壁那对男女停止了疯狂的做爱。
安静下来后的房间如一潭死水。
不一会,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不会是杜茉莉吧,她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后才能回来。何国典迟疑了一会,见敲门声不断,而且越来越响,他就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目露凶光的黑脸壮汉。
“你找谁?”何国典呐呐地说,他不敢用眼睛去正视这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脸壮汉。
“你说我还能找谁?啊!”黑脸壮汉推了他一把。
何国典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黑脸壮汉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他走到何国典面前,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何国典的衣领:“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何国典吓坏了,颤抖地说:“我没有,没有和你过不去。”
黑脸壮汉咬着牙说:“没有?你他妈的是找死!我老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你就在这里瞎捣乱!告诉你,刚才不是地震,这里不会地震,是我和我老婆在干那事!你明白了吗?你再瞎叫什么地震来了,影响我们做事,看我不掐断你的脖子!”
何国典喘息急促起来,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黑脸壮汉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就扬长而去。
何国典心里憋屈到了极点!
隔壁又传来了激烈的响动。何国典的心情复杂极了,愤怒,悲伤,无助,忧郁,懦弱,无望,孤独……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甚至如一条狗也不如,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他真希望自己像烟卷一样燃烧成灰,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这个晚上起风了。
风无情地把黄叶从梧桐树上吹落,在落寞的街道上凄凉地翻滚。独自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杜茉莉此时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她给最后一个客人做完脚,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香港”洗脚店的门,骑上自行车匆匆地往回赶。往常,李珍珍会和她一起回去,因为以前她们合租一间房子居住,何国典来上海后,李珍珍就搬出去了。下午重新回到洗脚店后,杜茉莉的心情一直很难过,她担心丈夫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丈夫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亲人。来上海后,丈夫情绪还算稳定,没有发生什么让她操心的事情,她以为一切会好起来,没有料到,丈夫会碰到那个和自己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受到刺激后的丈夫会怎么样,她不能预料。从下午到晚上,杜茉莉给老陈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楞是没有接,她想找他赶快给何国典找个事做,如果他有事情做了,或者会尽快的摆脱灾难带来的阴影。
在冷风中骑了半个多小时,杜茉莉终于来到了楼下。她停好自行车,就跑上了楼,楼梯上没有灯火,她差点摔了一跤,人没有摔到,脚脖子却扭了一下,痛得她在黑暗中呲牙裂嘴。杜茉莉一瘸一拐地上了三楼,来到住处的门口,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心里想,国典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对里面说:“国典,开门呀,是我!”
屋里没有人答应她,也没有人给她开门。
杜茉莉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何国典会不会轻生?
在四川家乡的时候,何国典萌发过这样的念头,被她制止住了。现在,他会不会……杜茉莉觉得特别寒冷和恐惧。她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闻到酒味,杜茉莉松下了一口气,只要何国典喝酒,他就一定不会去死,因为他还知道用酒精麻醉自己。果然,酒气熏天的何国典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那憔悴的脸在灯光下愈加苍白,只有左脸的那条蚯蚓般的伤疤呈现出暗红色的亮光。
杜茉莉心情异常复杂。
看着醉酒后沉睡的丈夫,又是气恼,又是怜爱。
她飞起一脚踢在何国典露出床沿的腿上,低声吼道:“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不是男人,你连女人都不如,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活呢,你不是死人,你是个活着的男人哪!”
何国典突然喃喃地说:“我不是神经病,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经病!”
他是在说梦话。
杜茉莉一阵心酸,扑过去,抱着何国典的头,哭着说:“你不是神经病,不是!哪个龟儿子敢说你是神经病,我和他拼命!国典,不要让我担心好吗,我们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你听到了吗,国典!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只要你好,我累死累活也愿意!”

 

第5章


这是个雨天,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灰蒙蒙的城市突然变得阴冷。杜茉莉在昏睡中听到了闹钟的响声,一激灵地睁开了眼,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发现不见了何国典,房间里有种浓郁的怪味,那是烟酒气和他们的体味以及这个老房子本身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的浊气。
“国典,国典——”杜茉莉叫唤着丈夫,坐了起来。
何国典不在屋里,他会到哪里去呢?
也许是去菜市场买菜去了。杜茉莉看了看闹钟,才八点多,心里就这样想。往日里,杜茉莉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要睡到10点多才会起床,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打扮打扮就骑车去上班,到“大香港”洗脚店也就十一点半左右,那个时间洗脚店正好开始营业。昨天打电话找不到老陈,她想上午去他公司一趟,和他谈谈丈夫工作的事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她在睡前,把闹钟调到了八点。她的眼睛十分酸涩,头晕沉沉的,像是顶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浑身上下像上了锈一样,舒展不开,腰也酸背也痛。做按摩是一种苦活,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怎么就坚持下来了。
杜茉莉起了床,穿好衣服,拉开浅兰色的花布窗帘,推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房间,也把寒冷和飘飞的雨丝带了进来。杜茉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把收拾了一会房间,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
杜茉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何国典还没有回来。
她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心里免不了忐忑不安,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从哪天开始在她眼里变得陌生的,她也懵懵懂懂。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只要眼珠子转一下,她就知道他肚里的肠子转了几转。
杜茉莉看了看时间,自己应该走了,否则到时候赶不回来上班,老陈的公司在浦东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远。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她还是不放心何国典。她拿起纸笔,给何国典留了几句话:“国典,我先走了,先去老陈那里一趟,问问你工作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宽心,再怎么样也要支撑下去,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想不通的时候,就多想想我吧,我是个女人,我的难处比你更多,我都可以看得开,你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要是想喝酒,你就喝吧,喝醉了也不会想太多痛苦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