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又咳起,这次咳得更加激烈,脸颊上起了红晕,唇色也更加鲜艳,像染了血。
淡淡的血腥味透出。
俞眉远蹙紧了眉,用胖乎乎的小指头抚着母亲的手掌。
纤细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白皙的皮肤上被火烫起红痕,看上去像蝴蝶的斑纹。
“娘,你不疼吗?”俞眉远轻声问她。
徐言娘闻言强忍下喉间痒意,将小小的俞眉远揽进怀里,又把身上的薄袄扯下盖在了她身上。
“不疼,娘…早就不知道疼了。”
俞眉远心狠狠一抽。
“娘,那你也不冷吗?”
“呵…娘不冷。”徐言娘摸摸小姑娘的头,怜惜地望着女儿。
俞眉远身上只穿了朱槿色长袄裙,鲜亮的颜色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玉雪粉嫩,她起得急,头发也没梳,此时正凌乱地披在脑后,发尾有些卷翘,十分可爱。
徐言娘爱极,连目光转开都不舍得。
“娘,不知疼痛,不知冷暖,不知酸甜苦辣…”俞眉远把头埋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痛极开口,“你中毒了。”
徐言娘愕然低头。
俞眉远也抬头,清冽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那眼中没有丝毫属于孩子的稚气。
她雪白的小指头不知何时已搭在了母亲手腕脉上。
“慈悲骨。对吗?娘?”俞眉远咬牙切齿地开口,目光中终现血色。
慈悲骨,正是她上世所中之毒,怎知重活一世,竟让她在自己母亲身上再度发现这毒。
而让她更痛的是,徐言娘身上的毒,已经毒入骨髓,与她死前症状一模一样。
她救不了母亲。

第3章 亲逝

慈悲为骨,腐入心脉。
没有人比俞眉远更了解慈悲骨这毒的滋味。
中毒之人初时与常人无异,待毒渐渐渗入骨血经脉,毒症才渐渐显出其霸道本色。这毒会侵蚀中毒之人的经脉,令其常年如置寒冰,不知冷暖,紧接着便会麻木人的三感。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而俞眉远失了三感。从温度开始,到味觉、嗅觉,最后是触感,若非还听得到、看得见,她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
这毒到了后期,肉体并不痛苦,只会让人生无可恋。俞眉远便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最初她只觉得冷,等到寒毒入心,她便渐渐没了嗅觉与味觉,闻不到花香,尝不出酸甜,日子像一潭全无期待的死水,心都跟着麻木。后来,触觉也慢慢消失,她感觉不到疼痛。都说十指连心,可长针入指,她也毫无知觉,痛苦被剥离,生命如同冻结的湖面。
这段过程很漫长,她做了四年的活死人。
慈悲骨是味并不痛苦的毒,世间无解。
俞眉远曾经动用过所有力量去查这毒,可最终也只查到这奇毒的名字而已。她连自己几时中毒,被谁下的毒,都不知道,更遑论解毒。
她的毒,是上辈子未解之谜。
徐言娘去世时她还年幼,记忆不多,便一直当母亲因病亡故,却不曾想过…
重活一次,竟叫她发现母亲离世的原因。
原来这场阴谋早在她幼时便已开启。
思绪纷乱,俞眉远的眉头越蹙越紧,因为重生而带来的那点欣喜转眼被忧疑取代。
“阿远,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徐言娘十分震惊,她抓起俞眉远细嫩的手腕问道。
“娘,你信轮回吗?”俞眉远开口,不是孩子的口吻。
徐言娘柳眉紧拧,诧异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饱满的脸颊像蜜桃,带点浅浅的红,一掐便会出水,十分可人,再加上她生了张笑靥,唇角自然勾起,眼眸里汪着一潭水光,整张脸像春日的桃杏,明媚鲜活,垂挂在枝头压过满山花红,是个任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怜爱的孩子。
可此时,她眼里却毫无孩子的稚气,目光冷凉如檐下冰锥,清澈犀利,被这张粉嫩可爱的脸庞一衬,便显出十分的妖异来。
“什么轮回?阿远,你是怎么知道慈悲骨的?”徐言娘疾语。
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
“娘,女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你就当我磕破了头,奈何桥上走一回,阎王没有收我,倒让我看到了往后的事。二十二年后,我和娘亲你一样,因这无药可救的毒而亡。我现在只想知道,这毒从何而来?”俞眉远反手握紧母亲的手掌。
世事无常,她无从解释。轮回路转,她一朝回归六岁稚龄,孰真孰梦,便是她也分不清楚,又能向母亲说清什么?
“你…你说什么?”徐言娘震愕至极,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这是被魇到了?”
她说话间倏地脸色一变,从余眉远掌中抽回手捂在胸口,痛苦地曲了身体。
“娘!娘!你怎么了?”俞眉远迅速爬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想拥住她,可她的手太短,纵然徐言娘已瘦得只剩骨头,她也抱不全。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徐言娘怎么了。
毒入骨髓,徐言娘已油尽灯枯,最终会窒息而去。
就像二十二年后的那个冬天,俞眉远也似这般,捂着胸踏出房门,倒在了凛冽白雪之间,倒在了魏眠曦衣袍之下。
骤然袭来的苦楚让徐言娘说不出话,枯皱的唇间溢出鲜血,她唇瓣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音来,只能费力抬头瞪着俞眉远,眼珠几欲离眶。
这狰狞的表情,不是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是因为俞眉远的话。
俞眉远后悔了,她不该说那些话。
“娘,你别说话,别说了。”她知道徐言娘有话想说,可这种时候越想说话就越痛苦。
俞眉远心如火焚,她空有二十多年的记忆,此时却也无计可施。
“夫人,出什么事了?”外间传来周氏的唤声。
适才她们追到屋外本要进来,周氏见俞眉远进去后屋里没有响动,便改了主意守在屋外,让她们母女两能说些体己话。
毕竟…这种机会已经不多了。
俞眉远刚要唤人,手便被徐言娘抓紧,她望去,徐言娘正艰难地摇头示意。
“周妈妈,没事。”俞眉远高声回了句,转而又轻声道,“娘,你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徐言娘仍旧说不出话,她胸口起伏着,喉里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眼眶却渐渐红了。
枯瘦冰凉的手抚上俞眉远的脸颊,留恋地在她脸上摸索着,从她的眉骨一路抚下,俞眉远眼中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
年幼丧母,这世上真心待她之人又少,俞眉远一直都念着这个在她记忆里面目模糊的母亲。
好不容易重生,叫她见到母亲,怎奈又即将面临诀别。
她如何甘心,又如何舍得?
徐言娘指尖从她眼底拭过,惹得俞眉远啜泣地叫了句“娘”,可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徐言娘却骤然间推开她,扑到了榻边。
“娘,你找什么?”俞眉远又惊又惑。
榻边堆放着一叠纸稿书藉,俞眉远记起自己进来之前,母亲正在焚烧书稿,想来这些都是她要烧毁的东西。
徐言娘伸手将这叠书稿拔乱,在其中乱翻起来。
俞眉远不知她要找何物,便只能跪在她背后,替她拍着背,以减轻她的痛苦。
很快地,徐言娘在书稿中翻出本泛黄的旧书捧到手中。
《五音律》?
俞眉远瞥见了书名。
那是本音律的入门书,除了被翻得有些残旧外,并无特别,但徐言娘捧在手中时却显得犹豫并且激动。
“娘,这书怎么了?”俞眉远不解。
徐言娘盯着那书许久,似乎下了决心般将书一攥,眼眸望向床前桌面。
圆桌上摆着鱼嘴陶壶与莲花杯。
“娘可是要喝水?”俞眉远一边问着,一边利索地跳下床。
徐言娘说不了话,只能点头。
俞眉远很快倒好水送到床前,正要喂她,岂料徐言娘却将手伸入杯中。
红痕如絮,在水中绽开。
徐言娘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深痕,殷红的血涌出,化入水里。
“娘?!”俞眉远惊叫道。
徐言娘不理她,只夺过那杯水,均匀地沷在了《五音律》上。
残旧的古书被这水一泡竟渐渐褪去原来的模样,封面的墨色粗字转作另外三个字——
《归海经》。
俞眉远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书名有些耳熟,但她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徐言娘将书塞进俞眉远怀里,又从自己脖子上扯下了一枚玉石来塞进她手心。
那玉石莹润通透,鸽蛋大小,不知是何品种,入手还带着暖度。
俞眉远对这玉石有些印象。上一世母亲临终前也曾将玉石交给她,可就在母亲离世之后,俞府来了几个老妈妈接她回京,她们嫌弃这宅子里的东西赃破,不让她带一针一线回京,连她身上的饰物都抢去。
后来她才知道刁奴欺主,这些人欺她年幼,周氏只有一个人又照应不过来,她们就昧下她的东西,她连母亲的最后一件遗物都没留住。
当真可恨。
如今看来,母亲当时未将这本书交到她手上,也是算准了她一个六岁孩子守不住这东西,反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才想要焚毁。
俞眉远正胡乱想着,那厢徐言娘已经将床头铜雀灯座上的羊皮灯罩取下,屋里的光芒摇曳着,她颤巍巍地捧着灯座,另一手托着俞眉远的小手,指引着俞眉远将玉石放在了烛火之后。
豆大的火苗射出的光芒透过那枚玉石后,在布满阴影的墙上打出了一幅画。
俞眉远全身一滞,不敢置信地盯着墙上的画。
那是幅地图。
徐言娘并没给她多看的时间,很快就放下灯座。
“远…”她气息越来越急促,连俞眉远的乳名都叫不全,“书…背下…烧了。石头…皇陵…地图…”
勉为其难说了几个字,她忽“哇”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尽数洒在了被上。
“娘!”俞眉远惊得大叫出声,再顾不上其他。
“出什么事了?夫人!”周氏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大夫来了,快让大夫看看。”
徐言娘将俞眉远的手掌合拢,掩去那枚玉石。
她来不及再交代更多,本以为毁掉这些东西,便能让女儿远离是非,可俞眉远那几句话改变了她的心意。
要来的始终会来,如果那些人不愿放过,那不如让她多点倚仗。
匆促的脚步声响起,几道人影迈入房中。徐言娘余力用尽,双眼一闭,人直挺挺躺到床上,衣襟上斑斑点点全是呕出的血,触目惊心。
“金歌,抱姑娘回屋。”周氏远远看到床上景象,心里一沉,厉声吩咐道。
俞眉远咬着唇克制着心间悲痛,背过身将那书塞进自己胸口,又将玉石紧紧捏在掌心,这才转头“嘤嘤”叫了句:“娘。”
只一面,便是永诀。
金歌上前将她从徐言娘身畔抱起。俞眉远舍不得,从她怀里探出身子,空着的手朝前抓去:“我要娘!娘!”
“姑娘,乖,夫人累了要休息,金歌抱你回屋。”金歌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眼也跟着红去,动作都没迟疑,很快抱走了俞眉远。
“娘!”俞眉远趴在金歌肩头,朝着母亲的方向哭喊。
这一刻,她就是六岁的自己。
翌日,徐言娘逝。

第4章 归海

屋檐上的冰棱开始融化,水一滴滴落下。
冰雪消融,天却更冷了。
俞眉远站在屋檐下。她身上穿着素白大孝服,丱发上缠着雪缎,从头到脚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挨着门框站着,像雪堆出来的人。
徐言娘的丧礼从简,停灵七日后便出殡。她病了许久,墓地是一早就看好的,在庄子东面,算是俞家的山头,却不是俞家的祖坟。
头七才过,宅子里的灵堂白幡便被拆下,所有人都在忙着善后,没人管她。
“姑娘,吃红果糕。”一双小手掰了小半块枣糕凑到俞眉远唇前。
俞眉远眼也不眨地张开口将那红果糕含下,一股酸爽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被酸得皱眉,但很快地甜意跟着钻出,盖住那丝酸味。
“好酸。”她嫌弃地吐吐舌,舌上是一片枣红色,“叫你打听的事,怎样了?”
“厨房的桂姨说,夫人一去,北门看院的老林就离开了。”青娆仍是一团孩子气,自顾自掰了红果糕往嘴里塞,“姑娘,你问这做啥?”
“老林上京报信去了。这一来一回要半个月时间。如今大雪初融,恐怕路不好走,再加个十天,不到一个月,俞府就该来人了。”俞眉远把玩着手里袖炉,慢条斯理开口。
小巧的铜制袖炉握在手中暖融融,驱散她的寒冷。
知冷知热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青娆将头一偏,腮帮子动着,咕哝问道:“姑娘,你说的我听不懂。”
她从被买来起,就生活在这小宅子里,哪里知道什么京城俞家。
“你懂得从厨房里偷零嘴就行了。”俞眉远横了她一眼,手影晃过,将她掌中剩余的半块红果糕抢来丢进自己口中,“把你的嘴擦擦,小心呆会被周妈妈见了又要罚你一顿饭。”
她说着转身进了屋。
青娆傻眼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一听要被罚饭立刻抓了衣袖在唇边狠狠擦起。
屋门被掩上,俞眉远将青娆留在门口盯着,她则坐到窗口的锦榻上,从怀里掏出那本《归海经》。
书握在手中还带着她的体温。
这些日子因为治丧的关系,她在母亲灵前服丧。人多眼杂,俞眉远没有机会详看这本书。母亲临终之前叮嘱她将书背熟焚毁,怕是这书若然被人发现会引至大祸。
离俞府来人还有十多天,她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书背熟烧毁。
“《归海经》…”俞眉远轻声喃着书名,一边思忖着,一边将书页翻开。
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归海经》这三个字。
书页翻开后,自然不再是原来的音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用隶书写成的文字。内容有些艰涩,讲的是人体奇经八脉、大小周天、生息吐纳,俞眉远匆匆扫过几行,脸色忽变。
这是本内功心法。
俞眉远虽是内宅妇人,但上世她所嫁之人为大安朝威名远播的少年将军魏眠曦。习武行军之人,少不得要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俞眉远也难免要接触到,因此她对江湖传闻、心法剑术都略有耳闻,并不算太陌生。
指尖匆匆翻过,越往后翻,俞眉远越震惊。
除了文字之外,书上还附着简图,画的都是些武功招式、修练之术。
但这些并不是让俞眉远最吃惊之处,让她愕然的是,这书所述之法,她曾经练过。
教她此法的人,正是她的母亲徐言娘。
握着书页的手情不自禁攥紧。
她想起了从前。

俞眉远很早就知道自己与京城里那些闺阁娇女的不同之处。
那些少女自小娇养在闺中,被教导着要循规导矩,不能行差踏错,像暖阁里的花,甜美芬芳,在最美的年华待人采撷。
而她…像个闯入者,与她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还记得,自己的双手曾被京中贵女戏称作“炭夷”,因为她的双手并不纤白匀净。她的指腹掌心布满细茧,手背是淡淡的麦色,一伸出来就叫人侧目。
这双手,本不拈针,不执笔,曾有铮铮烈骨在其间。
她出生时多病,母亲为了让她身体能壮实些,在她开始学步后就教她一些强身健体之术。俞眉远只当是普通的功课,毕竟大安朝对女子不像前朝那样拘束,越是勋贵世家的少女学习的功课就越多,不仅仅是女功,也包括了简单的骑射。
母亲所授之术,她早晚都会练上一遍,久了就成为习惯,纵然后来母亲不在,她也保留下来。这套功夫不复杂,只是简单的吐纳与几招强身招术,练久了,俞眉远身体的灵活度与力量,远比一般闺阁女子要大得多。
回了俞府,俞眉远也和姐妹们一起学习骑射,弓成了她的最爱。少不知事时,她喜欢在烈日下纵马狂奔、挽弓放弦,因此一身皮肤总比别人黑些,尤其是手。
她的骑射向来强过普通男儿,尤其挽弓时那一手的好准头,便是校场上最老道的羽林军,在弓术之上也未必赢得过她。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
当年得嫁魏眠曦,她凭的就是这一手箭术。
承和十年,九王谋逆,趁着大安朝与北疆萨乌开战之机带兵围困兆京。
兵临城下,千钧一发。
魏眠曦趁夜带死士偷袭敌营,欲刺九王。他在万隆山下的鱼肠道上设局,引九王入瓮。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埋在暗处的死士出了意外,而援军又迟迟未至,魏眠曦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况之中。
那时她人在万隆山的普静斋里为亡母点长明灯,听到山下大动静,便执弓上了山头,远远就看到被九王人马追逐的魏眠曦。
碧玉年华的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魏眠曦。
去万隆山的普静斋都是她早早打探好消息做的安排,只为了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为了能让自己如愿站到他身边,她不惜纵马千里,抛却矜持。
拉弦挽弓,羽箭刺空,她站在山头连发三箭,射杀了九王,将魏眠曦从绝境救出,成了整个大安朝最传奇的巾帼英雄。
皇帝亲封的“安怡郡主”,茶馆酒肆评谈中的“神箭俞四娘”,说的都是她。
惠文帝问她要何赏赐。
她求了姻缘。
皇帝赐婚,皇后赐下嫁妆。
她嫁给魏眠曦。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多少京中少女梦寐以求的一场如歌繁华,到头来也不过落得寂寥收场。
她曾是大安朝的传奇,可最后…
锈了弓弦,残了箭羽,她隐于后宅,甘心做个终日陷于勾心斗角中的妇人。
磨光锐气,剪去羽翼,她为他温柔尽付,倾尽所有,到最后她才知道自己并非他意中之人。他心心念念挂在心里的女人,不是她。
可他却在桃林之下许她白首之约!

回忆焚心,俞眉远不愿多想。
她很快摆脱旧事,将注意力摆到眼前。
攥紧的手松开,书上的墨字入目,她忽扬起一抹笑。
这笑让她本就明媚的脸庞更加生动。
如果重活一世,她仍旧改变不了结局,那这场重生又有何意义?
母亲是她重生后第一个救不到的人,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俞眉远发誓,重活一次,她绝不走旧路。痛快而活,才不辜负这重头来过的天意。
而这本《归海经》,将是她踏出高门大宅的最大倚仗。
上一世的故事,权当孩子的涂鸦,死过一次就尽数擦去,这一生她只为自己而活。
重归的俞眉远,生而妖孽。

春雪消融,难得晴朗。
俞府遣来的人终于姗姗来迟,比俞眉远估计的还晚了几天。
“姑娘,姑娘,来人了!”青娆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俞眉远正握着袖笼站在火盆边看着《归海经》烧作灰烬。书已背熟,多留无用。
天气回暖,不像先前那般冻得人像冰疙瘩,可俞眉远还是喜欢握着袖笼,镂空的铜炉传到掌心的温度会让她安心。
“慌什么?”俞眉远眼也不抬地开口,一边顺手将旁边桌上的茶碗掀了盖端起。
“滋拉”几声,火盆里的火被她倒落的茶水浇熄。
“来了好些人,马车就停在门外,好大好漂亮。”青娆睁大眼眸道,未长开的丹凤眼里全是惊奇与兴奋。
“你别一惊一乍的,收收性子。回了府里要是再像这般没大没小、不知礼数,有你好受的!”俞眉远蹙了眉头。
青娆这性子再不敲打就晚了。扬平庄宅子里规矩少,她们又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情同姐妹,因此养成了她不知尊卑的脾气。
俞府可不像这里,规矩多得能压死一头狮子。俞眉远还隐约记得她们初进俞府时,青娆因为性子的关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挨过板子和耳光,最惨的一次被人罚跪雪地,她赶过去的时候,她的膝盖都冻到麻木红肿,从此落下病根。
青娆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挠挠头跑到她身边,扯了她的衣袖道:“姑娘,我们出去看看吧?”
俞眉远一低头就看到她爪子上沾着的红果糕渣,在心里叹口气,心里只闪过一句话。
对牛弹琴。
“有什么好看的,哪有主子出门迎奴才的道理!”她拍开青娆的爪子,“你把火盆端下去处理了,顺便把你的手洗净,再去把我娘存的碧螺春取来交给金歌,让她煮水备茶。”
青娆听得愣愣的。
“快去!”俞眉远轻斥一句。
她方弯腰端了火盆笨拙地出去。
屋里又静下来,俞眉远整整自己的衣襟,倚坐到了窗口的贵妃榻上,拿靛青色的团花锦盖了膝头,把玩起母亲缝制的旧布虎。
很快的,屋外传来脚步声,好些人向屋子靠近。
“四姑娘的屋子就是这间…”周素馨的话响起。
可一语未毕,俞眉远屋子的房间就叫人猛地推开。
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赵姐姐!”周素馨从后面上来,面色微愠地斥了声。
这些人进俞眉远的屋子,不经通传也就算了,连敲门都没有,可见她们根本就没当俞眉远是个主子。
“四姑娘人呢?”第一个迈进门的妇人傲慢地望着周素馨问道。
房间里并没人。
“我在这里。”甜糯的声音响过,引得所有人都循音望去。
俞眉远坐的贵妃榻在窗边,不易被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