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这孙儿素来顽皮,阖府上下都没人降得住他,如今有你在他身边,也算了我一桩心事,只盼日后你能恪尽妇道,相夫教子。我们沈家虽比不得皇亲国戚,也不敢妄称勋贵,却也是积年之家,今后可都要交到你们手里,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报效国民,劳心劳力,你便要替他守好后宅,不叫他有后顾之忧,这内外兼修,方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百年积业之途。你可记下了?”
秦婠低头应了声“是,多谢祖母教诲,孙儿媳妇谨记于心”。听她答得老实,老太太方才露出点笑意。邱氏生了张菩萨脸,眉心有颗朱砂痣,看着慈悲,说话也温和,只是眼间偶尔闪过的严厉像能看透人心。秦婠知道,老太太这人,笑的时候不能当她是真笑,怒的时候也未必是真怒。上辈子到邱氏寿终,她都没能看懂这位早早将管家之权甩手却仍旧有法子牢牢把持沈家后宅至死的老太太,但她清楚一件事,邱氏对她嫁给沈浩初是极为不满的——
沈浩初可算是邱氏众多儿孙中最受宠的一个,也是镇远侯爵位的承袭者,身系沈府满门荣辱辛衰,而秦婠虽出身兴平秦家,祖上世代为官,祖父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抚,官至从二品,也算得上家世显赫,然而秦婠其父只是秦家三房,虽也为嫡系,到底不如长房,秦父少白也只是区区从五品的大理寺寺正,从这点来说,身为三房嫡女的秦婠从来都不在邱氏的孙儿媳妇候选人里。
尤其是沈浩初已经承爵,能嫁入沈家成为侯爷夫人,在外人眼中,是她秦婠高攀了。
邱氏不喜欢她也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这辈子她这孙媳茶敬得倒还算顺利,没像上回那样,连邱氏的面都没见上。
那厢邱氏又叮嘱沈浩初一番,语气亲厚三分,笑出慈悲相。
“好了,甭跪了,快去给你太太敬茶。”
沈浩初先起身,秦婠穿戴繁琐,起时慢了半拍,旁边的丫鬟见势要扶她,不妨旁边伸来只手。厚实了掌隔衣托着她的小臂,轻而易举就将她扶起。秦婠还没从“沈浩初居然扶自己起来”的认知中反应过来,他已不动声色收回手,她只得跟着他往老太太下首坐的人那里走去。
紫檀木的圈椅上坐着肤白脸尖的美妇,姿色秀丽,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穿一袭沉闷老气的青底银杏纹褙子,头上不过几件翡翠玉饰,不似其他人那般金玉珠翠满头。见到沈浩初与秦婠过来,她忙从椅上半起,笑得几分讨好,几丝附和。
“母亲。”
秦婠正从丫鬟手里接新的茶,冷不丁听到沈浩初嘴里冒出这个词来,手一抖差点将碗给砸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浩初,四周也突然鸦雀无声,便是那美妇也忘了坐回去,仍半抬着臀怔怔看他。
沈浩初已然察觉满屋陡然霜结的气氛,他情不自禁望向秦婠,脑中飞速掠过曾看过的关于沈府的所有卷宗——眼前这妇人是前镇远侯的填房陶氏娴华,也是沈浩初的继母,他唤她一声“母亲”并没过错,可瞧眼前众人反应却似乎不是这样。
就连秦婠也已掩不住震色。
陶娴华与沈浩初已故的系出同族,故在秦府人皆唤她小陶氏。她嫁进沈家时沈浩初已经懂事,两人关系很差,他从未以“母亲”称呼过小陶氏,素来只叫她“太太”,府里人早已习惯,今日却不知何故突然改口。
莫不是被她撞出失心疯来?
“咱们的侯爷这是成婚长大,明白事理了,知道顾全大局,是好事,我替老太太和大嫂高兴。”温和的声音解救了沉寂太久的尴尬。
秦婠朝声音响起处望去,毫无意外看到沈家二太太宋氏。这宋氏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脸皮虽有些松,仍旧可见年轻时的美人轮廓,此时正拈着手腕上的一串蜜蜡佛珠含笑开口。
整个沈府后宅,若说秦婠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人,非宋氏莫属。
“正是这个理儿,你快坐下。”老太太忙抬手安抚受惊似的小陶氏。
小陶氏这才受宠若惊地坐下,沈浩初暗暗松口气,见并无丫鬟送来锦垫,又记起卷宗上写着沈浩初同这继母关系不洽,已想通此节,便接下茶盏只与秦婠躬身敬茶,并不跪她。小陶氏得了沈浩初这声“母亲”倒是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接茶饮了两口,连道几声“好”却说不出别的,只将带来的见面礼——一套羊脂玉件送给了秦婠。
满屋的人又恢复莺声燕语的说笑,老太太又指着其她人道:“浩初,领你媳妇见见其她人,认认脸儿。”
秦婠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并没见着沈浩初无奈的眼眸。带新妇给众亲眷见礼认人那是习俗,按辈份见完了老太太与太太,下一位便是二太太宋氏,沈浩初的婶娘。秦婠随他走到宋氏面前,一样有丫鬟端来茶,两人各自端起茶,沈浩初却迟迟不开口,她颇感奇怪,便侧抬眸,偏巧撞上他的眼。
狭长的眼眨了两下,眼尾一勾,朝宋氏瞄去。
这人不是在给她使眼色吧?
秦婠眉头大蹙,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宋氏的目光又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四周的人也皆望着他们,目光如针刺般让人难受,她咬牙将茶奉上:“婶娘请用茶。”
沈浩初的声音这才跟着响起:“婶娘请用茶。”
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也无法将文字与人脸对上号,这满屋莺燕他勉强认出几个已是不易,余者可真是再难认出,好在有秦婠。
“…”秦婠转头瞪他。
宋氏和颜悦色接下茶,说了两句吉祥话,也送秦婠一副头面。
见丫鬟将首饰盒拿下,那厢一直站在宋氏身后的邱清露走了出来:“哟,你倒识人?快说说,我是谁?”
说话间她走到秦婠身边亲热地挽了她的手,秦婠只闻得阵香风过鼻,眼前便是邱清露明艳的笑脸,她忙唤人:“清露堂嫂。”
邱清露大奇,发畔珠玉一晃,她强拉着秦婠走出,指着宋氏身边坐的人问她:“这位呢?”
“三太太。”秦婠说着欠了欠身。
三太太林氏颌首回了礼,也有些诧异。
“那几个你一定认不出来,快说说是谁。”邱清露又朝外呶呶嘴。
秦婠望去,却见四个年轻姑娘并排坐在绣凳上,都穿着绫纱袄儿百褶裙,由长到幼坐着,眉眼间皆有几分相似,模样都好,尤以排头坐的那位姑娘为最。
“三妹妹芳龄,四妹妹芳华,六妹妹芳润,七妹妹芳善。”秦婠便一一报了名字。
“可不得了,你连她们都认得?”邱清露捂了嘴,朝老太太笑道,“咱们侯爷有福气,取了个七窍玲珑心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好孩子,你怎么认得这般清楚?”
“在家时母亲曾提及过府上人事,言及沈府高门大宅,亲眷众多,故命秦婠好生记住府中亲眷,不得有所怠慢,孝敬长辈,亲睦妯娌,安顺后宅,这是秦婠的本份。”秦婠缓道。
老太太闻言不禁放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难得赞道:“这话说得极是,你母亲教得好。”
“按我说呀,秦夫人教导得好,咱们的新夫人也用心了,这一大屋子十多口人,难为她才进门就认得齐全。”邱清露笑出声来。
秦婠只低下头,才刚要谦虚几句,就听三姑娘沈芳龄轻哼了声,似笑非笑道:“可不是有心,若是没心,如何能嫁进咱们侯府?能嫁给初哥哥?”
意有所指的话叫全屋又静下来,沈芳龄却啜了两口茶,端正坐着,好似自己没开过口般。秦婠的手在衣袖里攥了攥,很快松开,正要自己打破这阵沉寂,却闻沈浩初漫不经心开口:“三妹妹问得奇怪,如何嫁入侯府?自然是我三书六聘娶进门的,莫非礼数上有不妥之处?”
“…”秦婠听呆。
“初哥哥!”沈芳龄料不到竟是沈浩初驳了自己的脸,心却在收到他眸中沉色时不免一凛,很快却化作愤意,“你怎会替她说话?难道你不知秦舒…”
“啪”一声拍案声,宋氏打断沈芳龄:“芳龄,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好胡言乱语?”说话间她又向老太太和沈浩初道歉:“老太太,是媳妇教女无方;侯爷,夫人,请恕罪,我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辈份上,宋氏比沈浩初大,但在位份上,沈浩初已承爵位,连带秦婠身份水涨船高,比宋氏高出不少,所以宋氏亦不敢拿大。
屋内噤声,老太太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秦婠不由剜了沈浩初一眼,才刚因得他帮助而起的那丁点感激眨眼烟消云散。
“秦舒”之名,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周末,嘿。


第6章 北安
挨个见完后宅众亲眷,时已近午,老太太因着沈浩初大婚之事累了几日,身上乏起,便挥手让人各自回院,身边只留下小陶氏侍候汤水。
回蘅园的路上秦婠和沈浩初都非常沉默,只有秋璃领着两个抱着礼物的小厮跟在两人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路上沈浩初没与秦婠再闹,她不愿并行,就慢两步在他身后缓缓跟着,他也不勉强,只是两人距离总也拉不远,他像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一直与她保持着这两个碎步的间距。
卵石道上都是阳光的碎影,秦婠走了段距离脚上踩中块石子,因着听到“秦舒”名字,她心气正不顺,脚尖一踹,那石子就骨碌几声飞出去,正好打在沈浩初脚后跟。秦婠一愣,前面的人已经停步转身。
“怎么了?”他目光从地上的石子落到罪魁祸首身上。
“不小心踢到石子。”她只好解释。
“只是不小心?”沈浩初反问道。
他眼中有着洞察的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发脾气的孩子。说来也怪,她经历生死回来,不单心理上长了五年岁数,且比常人添了历练,可在如今的沈浩初面前,她还是觉得自己稚嫩。她很难理清这种感觉,而沈浩初明明也不是会让她觉得自己稚嫩的男人,在她的认知里,他比她还要幼稚冲动——难道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已经五年了,她的心没放在沈浩初身上,也就没再了解过他。记忆会淡化,尤其不开心的事,她已经记不清最早与沈浩初之间的点点滴滴了。
“自然是不小心。”她撇开头,脚尖磋着地上的碎砂。
“不是因为听到秦舒的名字发脾气?”他淡道。
当年沈浩初为了秦舒大闹沈府之事,他也略有耳闻。京中传闻秦婠嫁进沈府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在京城贵圈里被人诟病最多的地方。不过他很难相信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吃白馒头的小姑娘会做那样的事,虽说他是个凡事讲求证据的人,但对她的印象似乎一直停在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之上。
这重生——也许是老天想给他个弥补过失的机会吧,秦婠之案,是他卓北安一生最大的遗憾。
“爷这是在审问犯人吗?”秦婠二度听到“秦舒”之名,脸瞬间沉下,不再伪装温良。
沈浩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犯起老毛病,拿出从前审问犯人的架势来了。
“没。”他放柔表情笑起,却不知自己如今这一笑,又暖又俊,宛如换了灵魂。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秦婠被他笑得不好再发作,闷闷往前走去,边走边问他:“爷今日为何帮我?”
问的是在丰桂堂他替她出声回沈芳龄那事,刚才为了这事,出门的时候,沈芳龄也没给沈浩初好脸色看。沈浩初最疼沈芳龄这个妹妹,从前可舍不得重语半句,今日他却当着人前下她的脸,秦婠心里不得不犯嘀咕。
“你是沈…我妻子,夫妻同体,她质疑你便是质疑我,我替你说话,有何不妥?”沈浩初道。
“你可害得三妹妹好没脸,还气着老太太,又得罪了二太太。”这些账,最后都要算在她头上。
“是她当众出言挑衅在先,此风不可长。再说了,说话做事都要承担后果,她既然自己不顾体面,便莫怪他人不愿纵容。”沈浩初说了几句,发现秦婠直勾勾看自己,“你看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秦婠满心狐疑毫不掩饰地问出口。
沈浩初不动声色道:“哦?有何不同?你很了解我?”
秦婠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问得冒失了。在嫁入沈府之前,她与沈浩初根本没有接触过几次,又谈何了解?她不该问这句话,没得叫人怀疑。她可不想在心愿达成之前,叫人识破自己“死”回来之事。
沈浩初静静看她,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没逃过他的眼——眉头小皱,双眸微滞,呼吸也顿了两拍。
这个秦婠有问题。
不会有人在大婚夜被丈夫扔在床上却毫无惊讶委屈;也不会有哪个新妇刚进门就知道这偌大宅邸弯绕的路;更别提她认得沈家所有的亲眷…
她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的眼,但她反应得也非常快。
“谈不上了解,只是常听人说侯爷是个…刚猛勇武的人,不曾想到也有体贴沉稳的时候。”秦婠说着已越过他走到前头。
他唇边浅淡的笑,她没见着。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浩初是个性子急躁冲动的纨绔,什么刚猛勇武,亏她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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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园里午饭已经摆好,屋里更是漱汤盆帕齐备,只等他们回来。秦婠前脚才迈进院门,便听到院里莺燕齐鸣:“夫人。”竟是一众丫鬟不论当不当值都候在园里站着。她目光缓缓扫过,就见青纹领着原来在蘅园当差的丫鬟站在园中央,自己的陪嫁丫鬟夏茉却站在站在旁边拿眼白瞅青纹,只有她的陪房奉嫂子站在廊下离得人群远远的。
夏茉不和其她人一起行礼,见着她便快步走到她身边,亲热地唤了声:“姑娘…”又捂嘴,巧笑道:“夫人。”
并不是真的习惯性唤出旧日家中称呼,只是借着这称呼在人前显示她这陪嫁丫头在主子眼里与众人地位之别罢了。
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只这一眼,秦婠就已将这些人的心思看得分明,可当初她刚嫁进门时却是两眼一抹黑,可见她于识人一途上并没天赋。心里感叹,面上却不显,她也不理夏茉,口中只道:“这大暑天,你们在太阳底下站着作甚,小心着了暑气,都进去吧。”
秦婠声音偏软,初入耳温甜如果子酒,叫人觉得悯恤温柔,只是若听得久了,那绵软的声音又极易让女人心生不喜,因太过缠媚,失了端庄,可惜嗓音这东西,她改不了。
“谢夫人体恤。”青纹规矩福了福身,目光却往门外转了转。
“侯爷有事,带着沈逍出府了,午饭不在这里用。”秦婠知道她在看什么,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临进蘅园时沈浩初就拽着他的亲随沈逍说要出府,他没说去哪,她也懒得多问,横竖上辈子他们向来各管各的,她不以为意。
可听到这话的人都有些惊讶,青纹尚不及开口,夏茉已不无忿意道:“姑娘才刚嫁过来,爷也不陪你吃顿热饭吗?”
昨日才成的亲,论常理这夫妻刚成婚时都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哪有像他们似的,房没圆成,第二天人就不见踪影,饭也不在一块吃,也由不得人猜度,只是再怎么猜度,也不该从夏茉嘴里抱怨出来。秦婠脸稍冷:“夏茉,主子的事几时轮着你来编排了?”
语气虽不严厉,话却很重,夏茉立时慌神委屈,辩道:“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秦婠不多说话,径直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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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只秦婠一人对着满桌的菜,凉菜小果便不说了,热菜就有清蒸鲈鱼、鲍汁扣鹅掌、蒸烂的酱蹄膀、翡翠豆皮包、酸笋野鸭汤及一桶荷叶香稻粳米饭,另外还有盅单给秦婠补身的灵芝乌鸡汤。对食物的记忆,她只剩下死前那口断头酒。她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各种香气,腹中馋虫被勾起,突然觉得自己好似饿了许久。
“夫人初来,厨房不知您的口味,奴婢就让厨房的赵嫂子拣着拿手的给您做了几样,您看可合心。”青纹一边替她布菜,一边笑道。
秦婠胃口大开,装了大半碗粳米饭,每样菜都细细尝过,闻言亦笑道:“你有心了。赵嫂子是大厨房的管事吧,她平日照管着一大家子吃食已是不易,日后不必再烦劳她另开小灶,我这里与其他各房一样便可。”
青纹“嗤嗤”笑了:“夫人真真体恤咱们,不过这是文大/奶奶交代厨房的,说是沈秦两府饮食口味约是不同,让赵嫂子多费些心。”
文大/奶奶便是二房嫡子沈浩文的妻子邱清露。按岁数,沈浩文比沈浩初早出生,是他堂兄,可按身份沈浩初是嗣子承爵,秦婠有诰命在身,故两人虽是妯娌,下人都唤邱清露大/奶奶,却唤秦婠夫人。
“原来是她。”秦婠点头,又朝秋璃道,“话虽如此,可赵嫂子还是费心了。秋璃,一会你绞二两银子与奉嫂走趟厨房,替我赏给赵嫂子。这菜既是为我单独做的,便不算公中,可别叫人家贴银子。”
说罢,她又埋头用饭。沈府老太太讲究养生,日常饮食都以清淡为主,秦婠又好重口,要想吃到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青纹站在一边心里却暗暗生奇,只觉得这位夫人看着虽稚嫩,可行事作派却自有沉稳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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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秦婠慢条斯理地吃了许久,竟还添了半碗饭才作罢。饭罢秋璃便和奉嫂去了厨房,秦婠以茶漱过口,坐在次间的锦榻上让夏茉服侍自己御钗更衣,又点了蝉枝名字让她将今早收的礼都一一登记造册。
换好衣裳,秦婠歪在锦榻上,拣了两颗冰湃的葡萄吃起,目光在蝉枝与夏茉间转来转去。约是昨夜彻夜无眠的关系,纵然她心里思绪良多,可那眼还是不睁气地闭起来,倦意浓浓来袭,不多时她就已睡着。
隐约间身边有细微声音,似乎有人俯身掖她丝被,她却沉得睁不开眸。
一觉至夕阳微沉,她方醒来。窗纱上的日光已呈浅橘色,屋里暗下,只有秋璃搬着锦凳坐在窗棱下就着阳光绣花。橘色阳光把人照出重影,秋璃的稚嫩仿佛被扫空,恍惚间秦婠似看到临死前的秋璃——双十年华,刚刚许了人家,正满心欢喜地待嫁,婆家还是秦婠亲自给挑的,却为了救秦婠冻死在雪地里。
秦婠带人殓她尸骨时,她那双飞针引线的巧手已冻作石头…
“夫人醒了怎么也不唤我?”秋璃绣乏了,抬头转转脖子,一眼看到秦婠。
秦婠回神:“看你绣花的模样真漂亮,日后不知谁有福气娶到你。”
秋璃涨红了脸:“夫人自己嫁了好人家,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打起趣来。”
“好人家?”秦婠淡嘲一声,将身上盖的薄丝被拉开,“这都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夫人睡了近两个时辰呢。”
“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秦婠忙从榻上下来。
这大家规矩晨昏定省,她又是新嫁妇,下午肯定有很多人来见她,她竟一睡不起?
“夫人莫急。”秋璃忙过来扶她,“才刚侯爷回来了,见你睡得沉已经吩咐下去谢绝访客,老太太那边他也着人过去请罪了,你别担心。”
秦婠眸一睁:“他回来过?”
“是呀。夫人的丝被滑到地上,还是侯爷替你拾起盖好的。”秋璃说着掩唇窃笑,“咱们侯爷真真疼人。”
疼就有鬼了。
秦婠才不相信沈浩初会安什么好心,只拽了秋璃的手:“快替我更衣,我去丰桂堂。”
“都说了侯爷已经打过招呼了,刚刚老太太身边的雁歌姐姐也来了,还是侯爷亲自见的。”秋璃按住她,“来蘅园要见你的人都被侯爷打发了,不过就是送些礼,递个帖,侯爷让人把东西放在外头案上了,交代你醒了再给你看,只有一件是重要的,就是明日回门的礼单,文大奶奶已经派人送过来,你若醒了就看看,要是觉得不妥早些告诉大奶奶去。”
秦婠稀罕了,沈浩初做事几曾如此妥帖过?
“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听沈逍说,咱们侯爷今天下午是去了大理寺呢。”秋璃一边扶着她去外间,一边抬起下巴笑道。
秦婠猛地顿步,道:“你说他去了大理寺?”
“是呀,听说是想求见大理寺少卿卓大人,可不料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微服出访的卓大人,他还帮卓大人解决了件棘手的案子,抓了个长兴街的惯偷。这消息在府里都传开了,据说当时侯爷不止抓人时身手敏捷,就连那偷儿犯案的罪证,也是他一一找出的,整条街的百姓都看到了,卓大人着实夸了他好几句呢,看来咱们侯爷也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个只知逞凶斗狠的纨绔。”
秋璃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秦婠只听到一个名字。
大理寺少卿,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寂寞…


第7章 回门
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个瘦削挺拔、步履坚定却又苍白脆弱的男人。
她认识卓北安很早,在总角之岁便遇弱冠少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着母亲偷吃馒头的小馋鬼,除了一声“北安叔叔”,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她绝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