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得叶九琊声音清冷冷如这夜的月色:“琅然候,不必多言。”
喋喋不休就此打住,道士悄悄瞧了一下叶九琊脸色,立时从老夫子变作受训的学生,拿拂尘掩了脸:“是,叶剑主。”
叶九琊道:“手。”
陈微尘将右手递上去,心想——果然惜字如金。
一股朔寒自相接处泛起,顺经脉流转全身,带来丝丝痛楚。
叶九琊收回手:“你愿意跟着我?”
谢琅从拂尘后探头探脑问:“剑主,他这样子莫非有办法修仙?”
叶九琊这次没有无视他,答:“曾有先例。”
陈微尘便得意洋洋讥讽道士:“琅然候,不是我说,三君十四候,果然候不如君,君不如叶剑主……”
谢琅刚刚断言过他绝无可能修仙,就吃了一个天大的瘪,哼了一声。
叶九琊又道:“此法不易,机会渺茫。”
“无妨。”陈微尘只一笑:“既无所求,亦无所失。若不成,只当蹉跎了一年——左右我之前那十余年也是白白蹉跎,不差什么。”
那道士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忍不住多话,连说了三声“有趣”。
陈微尘便斜睨着他:“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原是你们道门的东西,怎么被我一介凡人说出,就觉得稀奇了?”
谢琅怔了怔,真心实意向他做了个揖:“南华祖训,传至今日,宝卷蒙尘,多谢公子点醒。”
陈微尘只是笑,画扇轻收,一身流转不尽朗朗日月风华,若不看那轻裘缓带,美服华饰,倒比眼前道士更像仙人。
说话间,得到消息的村长已率众前来,打着火把相迎。
一时间人声喧闹,全是感激不尽欢喜不尽不知该如何报答之语,叶九琊一身气息冷若冰霜,村民们不敢凑上前,见旁边年轻道士拂尘在手,纷纷感恩戴德。
那边灭了海妖的正主不言不语,目睹全程的姑娘见此情此景也没有澄清事实,谢琅只得苦着脸背了这个光滑锃亮的锅,左边一躬“谬赞谬赞”,右边一揖“不敢不敢”,再加一句“小道修行微末道行浅”,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被村民盛情留下来,供神一般款待。
安顿好仙长,村中人散去,已然夜深。
秋日已无蝉鸣,亦无蟋蟀声。西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小声闹着,女人细细哄,待到声音渐停,四野苍茫,唯余涛声。
陈微尘向姑娘讨了埋在桂花树下的一罐酒,提了白瓷盏与灯笼,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向着海边去了。
剑气入海成冰,结得快,化得也快,方才热闹那一会儿,已然渐融渐没,海水卷着浪花拍打石滩与崖壁,又是一副海上花如雪的景色。
月华照着岸边礁石上一人,海风吹起雪白的衣与乌黑的发,为那修长背影无端添上三份寥落。
陈微尘到他身边,摆下酒,席地而坐。
“今日八月十五,恰逢中秋,凡间讲究团圆,我看叶剑主身边也无人作伴,不如陪我过这一夜。”
“如何陪?”
“陪我喝酒。”
酒入空杯,斟满十分,白瓷映着澄澄微黄的酒酿,月光的柔色里波光潋潋,待酒气逸散,色愈美,香愈浓。他动作雅极,将粗酒与瓷杯硬生生斟出了点儿琼浆满泛琉璃盏的味道。
这锦衣的公子先饮了一口。
村中自酿的酒,辛辣极了,烧起一片烟霞烈火来。
他即使不在笑,眼里似乎也总带着笑意。
过一会儿,那笑意却渐渐收了,眉头微蹙起来,是在压着痛楚的模样。
叶九琊看向他,见周身气息皆无大碍,问:“怎么了?”
陈微尘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深深呼吸几下,看着海面一轮明月,良久,才像是好了些。
“没什么事,生来带着个恼人的毛病。”他眼睫略垂着:“诸般喜怒哀乐,贪痴嗔妄,一旦生出,便心头绞痛,愈演愈烈,不到心绪平复,不会止息。”
“长恨我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月下的公子念了句掐头去尾的古人诗,似在自嘲:“大概是你们说的那个‘天道’当真厌弃我,不仅送了一身的霉气,连俗世悲喜都不愿分我一份。方才觉得你好看,刚想高兴,又疼了起来,只好把那高兴收一收——这辈子还没有尝过真正高兴的滋味。”
“可修太上忘情道。”叶九琊淡淡答。
陈微尘将酒碗递给他:“叶九琊,你实在不解风情——我正感伤身世,你却要我修个听起来就无聊至极的什么鬼道。”
叶九琊倒没有拒绝,接过酒,也饮了。
“太上忘情,无悲无喜,便不会被此病扰心。”
陈微尘摇头:“我不修……叶九琊,你大概不知道凡间有个词叫饮鸩止渴。”
叶九琊:“我只知正本清源。”
陈微尘但笑:“你这人——”
却没了下文,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该是素昧平生,这月夜却坐在一块礁石上,各自饮着酒,既不碰杯,也不交谈。
今年今日,月下十丈红尘,茫茫人海,不知几人悲几人喜,几人无悲无喜,又有几人不得悲,不得喜。
看那背影,就觉得闷,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温回远远望了一眼,见两人相安无事,自己倒头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微尘觉出叶九琊渐渐停了动作。
那人看着海上月,眼中霜雪漫漫,竟像看着水中花。
他唤:“叶九琊?”
只听叶九琊缓缓道一声,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他说,焱君。
陈微尘怔了一怔,应道:“我在。”
叶九琊看向他,方才一点醉意无影无踪,仍是冰冷清醒:“陈微尘。”
陈微尘复又没心没肺笑起来:“还想诓你一诓——你方才可是喊了个名字,燕君?哪个字?不会是梦中情人吧——你这种人还会有梦中情人?”
叶九琊语气平淡:“不是。”
陈微尘为自己添酒,倒出了坛中的最后一滴来。
他咂了那仅剩的一点儿,看着叶九琊。
“叶剑主,往者不可谏,满目山河空念远,”他仍是笑,问:“不如怜取一下眼前人看看?”
说罢,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摇头:“不好,我想错了——你这人大概是修了那什么‘太上忘情道’的,这下不但往日不可追,来日也未必可期了。”
那一句“来日未必可期”落下,他来时提的灯笼烛火燃至末尾,光芒跳了几跳,彻底熄了。
——真正是酒阑灯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散了,各自回去,独留天上朗月繁星。
温回却被陈微尘回房的动静弄醒。
他家公子扶着门框,脸色苍白,肩膀微微颤着。
他几乎是跳着从床上起来,把陈微尘弄回去,吵吵嚷嚷:“公子,你那老毛病又犯了?多少年没有犯过了——不就是跟美人喝个酒,至于这样高兴吗!”
公子忍着痛,没好气地回他:“高兴个鬼——我难受着呢。”
“难受?”
可惜任他如何询问,也问不出为何难受来。只听得公子临睡着前终于耐不住他问来问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大抵是前尘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_^


第4章 无情
陈微尘离开时海上正逢日升,云霞满映。
他走在雾气初散的林间山路上,与叶九琊一道。谢琅和温回在后面,这两个人发展出了一段可喜的友情,大概是因为都爱说话。
——只听后面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我说,琅然候,你为何跟着我们?”
“那可是叶剑主——不管之前在做什么,遇见他,若不把自己粘上去,一路跟好,岂不是亏大了!”
“你倒是跟我家公子一样,是属狗皮膏药的——真有那么好?”
“叶剑主是何等人物,我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即使是一无所获,也能饱一路眼福。假如看见剑主出剑,就是天大的好运,若能看见他的无情剑意,有所感悟——比背一百年《南华经》都要值得!”
“叶剑主,”陈微尘便忍不住出言撩拨:“您在仙道实在是受人爱戴。”
那人神情分毫不变,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又听温回在后面接着说:“剑意——有什么用?”
谢琅的声音压得更低:“叶剑主少年成名,我道中人赞为‘集剑技之大成,开剑意之宗风’。可这剑意还与别家不同,无情道斩一切牵绊,是可以破心魔的!心魔是修仙路上最大的险阻,原本只能自己硬抗,可无情剑意一出……”
“叶剑主这么厉害,比起一帝三君十四候如何?”
“比起十四候——这就不必说了,像我这种,道行浅薄,当不得一剑。仙道传闻,叶剑主与阑珊君陆岚山比较,或旗鼓相当,或略高一筹。比骖龙君高出许多,至于万俟君……行踪不定,只爱四海云游,我年岁小没见过,众人也不知他深浅。”
“那……叶剑主如今多大年岁?”
陈微尘眼睛一亮的样子,边看叶九琊神色,边竖起耳朵。
“这……”谢琅羞涩道:“约莫只比我大上几岁吧。”
眼看温回眼生嫌弃,谢琅补救道:“修仙一途,实在是看重慧根悟性,叶剑主少年时便能一己之力重振剑阁,而我们那位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帝君——他亦是天纵风华,初入仙道便一剑挽天河,声名天下知。其后更是连败三君十四候,上幻荡山通天路,登临仙道绝巅……”
“那你们帝君与叶剑主相比?”
“这却不能知,两人不是同时,那一位在幻荡山浮天宫封帝时,叶剑主尚且年少,未下剑阁山,其后更没听说过二人曾照面。”谢琅一腔叹息许是还没有抒够,又说回方才的话题:“可见修仙此事,关天命,非人力,像你家公子那种——”
“……”陈微尘无端又遭到讥讽,实在是不知该做何反应。
恰逢山路潮气未退,他平地尚能摔跤,现在更是心惊胆战,举步维艰——身旁叶九琊置若罔闻,毫无想要相助的样子,便回头凉凉看了温回一眼。
小厮只得中断了与道士的叽叽咕咕,上前看着自家公子,免得他运气太糟,不慎坠下山崖一命呜呼。
陈微尘问叶九琊:“剑主,你下山后,要往哪里去?”
“凡间。”
温回闻言,眼疾手快抢下陈微尘手中折扇来,以免他摇起来忘了看路。
但即使没了此等装模作样的利器,也无损陈公子一派地头蛇气度:“凡间哪里?——中洲我熟得很。”
“中洲旧都。”
“锦绣鬼城?”
叶九琊淡淡“嗯”了一声。
谢琅晃一晃拂尘:“正好——小道可以在那里练习捉鬼。”
温回瑟瑟发抖。
此间天下分十四洲——亦是十四候之名来历。
中洲为大,其余十三皆为依附,以海相隔。
若有人间皇帝收中洲于囊中,坐拥天下,过捭阖道,龙庭封帝指日可待。
可正如那说书的周先生所说,人间裂地已久,各自拥帝,竟再无那一呼天下应的人物。战火四起,尤以中洲为最——除去退守边缘的南朝是最后的烟柳繁华地外,再无一处有太平景象。
“我爹我娘把我看得紧,除了南朝属地,倒是哪里都没准去过。”陈微尘道:“如今有了叶剑主在旁,想必会顺顺利利放行了。”
四人下了山,由于陈微尘是只带了小厮悄悄溜出,并无车马接待,一路冷冷清清回城。
于是辞了父母兄妹,一路向北。
——临走还被陈家夫人训斥一顿,再嘱咐“万不可给仙长添麻烦”“不必思家”,最后拉过温回的手:“看好这个这小孽畜。”
门口树下倚了个少女,侍女打扮,清凌凌一双眼在温回身上看来看去,待人走近了,又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温回便笑嘻嘻喊一句:“小桃——等我回来娶你!”
姑娘隔着墙壁啐了一声,过一会,却有个绣桃花的粉帕子裹了石头从墙内丢出来。
温回捡了,看那神情,高兴得似要飞到天上去。
陈微尘摇着画扇在一旁酸溜溜看着,他回家一趟,换了扇子,绘的是盛世山水里锦绣楼台,背面却题了个哀哀戚戚的赋。扇面掩了半边脸,捏着嗓子道:“纵然你,佳人在怀,可怜我,无人疼爱,奴去也,莫牵连——”
被叶九琊淡淡看一眼,乖乖住了嘴,跟上去。
经过城门时,正看见算命的老瘸子靠着墙角,摇头晃脑晒太阳。
他拿眼觑了一眼叶九琊……觉得这人似乎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便上前:“老瘸,老瘸!”
老瘸子眼睛张开一条缝:“是陈公子。”
“到我家去,好吃好喝,你肯不肯?”
“自然不肯。”老瘸子慢悠悠道:“哪有外面快活。”
“猜你也不肯,”陈微尘道,“我要走啦,临走前求一卦。”
老瘸子拿起破竹筒,随便晃了一晃,递到他面前:“懒得解,你带走就是。”
陈微尘便真笑眯眯抽了一签,并不看,塞进小厮肩上的包袱里。也不道别,溜溜达达转身走了。
“我说,”谢琅碰了碰温回的胳膊,“不问如何修仙,也不问叶剑主要去做什么,就跟上了——临别不悲,连卦签都不看,你家公子这算是什么性子?”
“疯性子,”温回道:“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没有一天分开过——他从小就是这个鬼德行,改不了。”
“同年同月同日啊……”谢琅琢磨着。
陈微尘回头,挑了挑眉:“算命的道士,你这下可没法在生辰上做文章了——那天我家的黄狗也生了六个崽,你挨个算一算,看是不是明年死?”
本事被看轻,道士生气反驳:“命格!命格可不止生辰!”
陈微尘见这人如此好逗,笑得极开心,一不小心又牵出了老毛病,顿时气焰灭了一大半,乖乖行路。
叶九琊此人说到做到,当真开始教陈微尘修仙。
朔寒之气在骨里横冲直撞,陈微尘疼得几乎要嗷嗷叫出来,一抬头又看见客栈窗户露出两颗看热闹的脑袋,觉得这世道实在可气。
“叶……叶剑主,”他哆哆嗦嗦道,“差不多就行了——我虽想修仙,可也不急在这一时。”
“此为开端,”叶九琊面无表情:“换全身骨骼为仙骨,是你日后悟道根基。”
“我要悟什么道?”
“忘,”那人声音如同容颜,清冷薄凉如若霜雪,连话语的内容也是一样:“忘慧根命数,忘往昔来日,惟凭虚而生,方不为天理定数所拘。”
“说到底,还是要我忘情,”陈微尘额上出了细细汗水,声音发颤,却仍负隅顽抗地清醒着,“你说,此事有先例……可我实在不想循这个先例。谢琅说我三心同深同浅,那便修遍仙佛魔道——又如何?”
一阵剧烈百倍的痛楚自骨髓深处而起,他眼前一片漆黑空茫,汗湿重衣。
待叶九琊终于放手,才算是又活了过来。
陈微尘睁开眼,正对上叶九琊目光。
“道由心,随你。”那人淡淡道:“我只为你七日换骨,此后路途艰难险阻,各不相干。”
陈微尘扯出一个笑容来:“当真无情。”
缓了缓,似是自嘲道:“也对,你我原本就只有一块寂灭香强扯上的交情。”
等这段疼过去,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温回给他按着肩膀:“公子,方才我让谢琅给我测了慧根,竟然说我有什么灵犀心,可以拜入道家门下,还给了我一本《南华经》!”
陈微尘十分妒忌:“……出去。”
说罢,又改了主意:“算了,别出去,把那经书拿给我看。”
“您也想修道?”
“嗯,”陈微尘答了一声,“那叶九琊大概是有什么魔障,成日惦记着太上忘情不放。”
“我偏不顺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夜猫十四投递了今晚的更新,并附上一个迟来的晚安和提前的早安,啾~~


第5章 夜宿
出月城,途径三四繁华地,而后渐至荒凉。
楼阁倾倒,池台蒙尘,飞檐折泥中。
待到过天险,出关隘,到了南朝属地外,更是荒野凄凄,百里无人。
路边偶有瘦如柴的野狗,叼一块不知从哪里刨出的光秃秃白骨,在枯树根旁坐下,不知疲倦地咬着。
再向北,有座荒城,格局阔大,可惜护城河早已干涸,火燎的痕迹涂黑了屋舍,路边有零星人骨。
陈微尘放下手中南华经,看着马车窗外景象,对自家小厮卖弄学识道:“此处应是上锦城,皇朝极盛时,繁荣可与月城相较,可惜焚于战火。古人云,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一年之后,公子我就要下黄泉与这些仁兄作伴了,到时皮囊一去,谁也不认得谁,极好,极好。”
温回摆手,表示不想搭理他这些疯话,悄悄附到他耳边,换了话题:“公子,都说仙长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可咱们人间,战乱苦尤胜妖魔难,为何他们却不管不顾呢?”
说着,还悄悄瞅了瞅专心致志逗猫的谢琅和正缓缓拭剑的叶九琊。
陈微尘慢悠悠赞赏:“你问的也极好,没有白听十几年周先生说书。”
他声音不大不小,在马车中荡着:“悲悯百姓,是圣人,不是仙人。他们仙人眼中无苍生,惟有天道,惟有长生……琅然候,你觉得这话如何?”
谢琅看了看外面白骨与暮鸦,抚着怀中猫儿:“天地终无情。”
陈微尘便继续道:“斩妖除魔是为气运,不插手人间事也是为气运。周先生最爱讲当年焱帝如何一剑挽天河,守住仙魔壁障,救天下苍生……可究其原因,还是出于自保,为使妖魔浊气好好待在该待的地方,不去污仙家的太清之气——可见他纵然是仙家帝君,放到人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仙道人间到底有别,”谢琅与他认真辩了起来:“我辈中人,参天地,求长生,是为了证道,怎能以凡人之理揣度?”
两人便各自有理有据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了一番,陈微尘被拘在家时无事可做,平白看了不少读书人的怪论,又兼被誉为道家根底的《南华经》在手,对敌手有了充足了解,倒还占了上风。
待最后一句落下,辩无可辩,谢琅将拂尘拢在怀里:“陈公子,除却慧根不提,我大概明白你为何不宜修仙了。”
陈微尘也展了扇,只笑不语,继续看窗外。
从上锦城向北,遗城更少,到夕日斜沉,暮色四合时,才到了一处有人的村落。
炊烟袅袅散开,有女人的声音喊着自家的孩子归家,为这荒野上的黄昏缀了人间烟火气。
陈微尘上前敲开一家门询问能否借宿,开门的汉子见到外人,一脸紧绷的戒备,挥了挥手,道:“北村头教书的那里,有空房。”
于是被打发走,到了北头。
“这乱世中还有人教书,实在是怪事。”陈微尘边嘀咕边走近了屋舍。
穿过菜畦,透过漏风的窗子,看到一个面目温隽而衣着寒酸的书生,正给几个孩子讲“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焉之谓道”云云。
稀稀落落三四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待他讲完今日的圣贤书,一哄而散,拖着鼻涕奔向自家锅里乏善可陈的稀粥。
书生叹口气,掩了手中卷,不期然与窗外的陈微尘打了个照面。
他微微一愣,随即问:“这位公子,您是……”
待知道了这前来借宿的几人是从南朝来,书生眼中升起一股憧憬来:“待到开春,我便去南国都求官,如今群狼环伺,正是朝廷需要我们这些读书人的时候。”
陈微尘不言语。
院子里应是厨房的一处也飘起炊烟来,有女子半推柴门,看见外客,一时间不知道该出还是该避。
“阿书。”书生喊她过来,倒也不拘什么。
“奇怪,”谢琅在陈微尘身旁小声道:“我妹子清圆自见到他就不太乖巧,我便看了看此人气运,极盛,却又带些血气。”
饭桌上谈话间,得知了这书生名为庄白函,家中本来富足,年少时在城中书院进学,娶得先生女儿为妻,奈何遭逢战乱,流落至此。
他面对一见便知不凡的几人,着实不卑不亢,谈吐气度过人,是胸有丘壑之辈。
用过晚饭,便要收拾房间住宿——两间空房,微妙得很。陈微尘打发温回去与谢琅与猫一间,自己悠悠然去跟叶九琊共处一室。
“刚与谢琅辩了仙凡有别,这下又遇见一心要做圣人的书生,实在是机缘巧合。”陈微尘颇为兴奋,也不管叶九琊理不理他:“只是南朝沉湎酒色,不思复兴,他去了,未免失望。”
话音未落,剑鞘横过颈,带着冷冷寒气将他困于墙角方寸地。
“陈微尘,”叶九琊念了他名字,眼中一片深寒:“你是谁?”
方才还高谈阔论的公子面对性命威胁,一下子怂了。
“叶剑主,稍安勿躁。”他讪讪笑。
剑鞘离颈更近。
“我说,我说。”他一副老实交代的模样:“陈微尘,月城人氏,父亲是此州郡守,母亲是月城富商赵泉长女,今年十九,尚未娶妻,亦无婚约……”
抬头对上叶九琊冰冷目光,继续讪笑:“……就这些,您要是不信——州牧处有人头簿,白纸黑字,清清白白!”
“为何修仙?”
他眼神暧昧,躲躲闪闪:“不巧有个断袖的小癖好,被叶剑主绝代风华所摄,一时间迷了心窍,只想一亲芳——啊!”
刹那间,剑出鞘,锋芒直抵喉口。
他收了微带些调笑的神情,略垂头,笑了一笑。
“只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叶剑主不必如此挂怀。能与琅然候论道,不过是读过些歪书,素日喜欢乱想的缘故。”声音淡淡,带着一分寥落:“总归对剑主没有一丝恶意。”
屋子简陋,声音透过墙壁轻而易举。
另一间房里温回捂住脸,为自家公子的脸皮叹服。谢琅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一亲芳泽——一亲芳泽!叶剑主何等人物,你家公子怎能这样轻薄!”
温回拉住他:“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不要介怀……”
叶九琊定定看他几眼,收剑归鞘,朝床处去了。
陈微尘立时不知死活跟上去铺床展被,嘘寒问暖,自讨了好一番冷冷淡淡的没趣后才去收拾自己的睡处。
当然,是在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