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何人?”
“无名女子。”
“有甚事快说,我念着经呢。”
“她有孕在身。”
“我不是郎中,来见我做甚?”
“女子痴情佛主,自幼在佛门里长大,至今无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圣,回来便有孕在身,不知长嫂信否?”
“信又怎样?”
“信就收下女子。”
“不信呢?”
“不信我只好将她沦落街头。”
长嫂在信与不信间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佛主还是没帮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时分,当小黎黎假模假式地准备将女子逐出容家时,长嫂才主意顿生,说:
“留下吧。阿弥陀佛。”

 ·3·


第二篇 承

我在南方的几条交叉的铁路线上辗转了两个年休假,先后采访了51位多半年迈老弱的知情者,并查阅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后,终于有信心坐下来写作本书。南方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后,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变得笑嘻嘻起来,在甜蜜地呼吸,在痴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妩媚,甚至连乱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灵起来,似乎还黑了一层。所以,我最后选择在南方的某地作为写作基地是不难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由于写作地域的变更,导致我写作风格也出现某些变化。我明显感觉到,温润的气候使我对一向感到困难的写作变得格外有勇气又有耐心,同时也使我讲述的故事变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样枝繁叶茂。坦率说,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不过,已经快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出现,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就像我们无法看见种子在潮湿的地底下生长发芽一样。
说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产大头鬼的一幕,由于它种种空前绝世的可怖性,人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有。然而,就在无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几个月之后,同样一幕又在无名女子头上翻版重演了。因为年轻,无名女子的喊叫声显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飞来舞去,把颤悠悠的火光惊得更加颤悠悠,甚至连失聪的长兄都被惊得心惊肉跳的。接生婆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个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身上脚下都沾满血迹,跟刽子手似的。血从产床上流到地下,又从屋子里流蹿到屋子外,到了外头还在顽强地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一直流蹿到植有几棵腊梅的泥地乱草里。梅花混长在乱草里,本是要死不活的,但这年冬天几棵腊梅居然都花开二度,据说就是因为吃了人血的缘故。腊梅花开的时候,无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飞,不知是在哪里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经事者都说,无名女子最后能把孩子生出来简直是个奇迹;那些人又说,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奇迹的奇迹。只是奇迹的奇迹没有降临,孩子生下后,无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迹的奇迹不是那么好创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待人把孩子脸上的血水洗尽后,人们惊愕地发现,小东西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大头鬼的再现,乌发蓬蓬,头颅巨硕无比,甚至连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记都如出一辙。事情到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骗术自然成了鬼话一把,一个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这样转眼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狰狞野鬼。要不是长嫂在小东西头脸上多少瞅见一点小姑姨(即大头算盘)的印象,恐怕连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将他遗弃荒郊的。换句话说,在面临弃与不弃的重要关头,是小东西和他祖母的那点宿命的挂相保救了他,把他留在了容家深宅里。
然而,留的是一条命,至于容家人应有的尊贵是没有的,甚至连名姓都是没有的。很长一段时间,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从负责赡养死鬼的那对老仆人夫妇的门前走过,后者客气地将其邀进屋,请他给死鬼换个叫法。他们都人老怕死了,觉得死鬼的这叫法听了实在毛骨悚然,像是有点在催他们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换个叫法。曾经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许是因为不贴切吧,没人跟着他们喊,左邻右舍还是喜欢死鬼死鬼的叫,叫得两老常常夜里做噩梦。所以,迫切地想请洋先生拿个贴切的叫法,以便让大家都跟着来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间给容家老奶奶圆过梦的那个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家老奶奶偏爱,却不是所有有钱人都喜欢的。有一次,他在码头上给一个外省来的茶叶商圆梦卜命,结果是饱受一顿毒打,手脚骨双双被打断不说,连两只蓝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灭了一只。他靠断手断足和一只独眼爬到容家门口,容家人以老奶奶亡灵的善心收容了他,然后就一进不出,流落在容家,以他的智识和大彻大悟后有的厌世精神寻得一份称职的事务,就是替这个显贵的家族修订家谱。年复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家任何人都熟悉这个大家族里的枝枝节节,过去现在,男人女人,明历暗史,兴衰荣枯,以及环环之间的起承转换、瓜瓜葛葛,无不在他的心底笔头。所以,死鬼是何许人,哪条根的哪只瓜,这只瓜是臭是香,是明的还是暗的,贵的贱的,荣的辱的,旁人或许云里雾里,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这名或号就显得越发的难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么?照理他该姓林,但这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轨的事,扒不着边的;随他生身之母姓,无名女子又哪来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来往容家人脸上贴,岂不是遭骂!思来想去,冠名的想头是断绝了,只想给他捏个贴切的号算了。洋先生端详着孩子斗大的脑袋,想他生来无爹无娘的悲苦,和必将自生自灭的命运,突然灵机一动,报出一个号:大头虫。
事情传到佛堂里,念经的人一边闻着香烟一边思考着说:
“虽说都是煞星,但大头鬼克死的是我容家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适不过的。但这小东西克死的是个世间最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胆敢亵渎佛主,真正是罪该万死,该遭天杀!克死她是替天行道,为人除恶,叫他鬼是有些埋冤了他,那么以后就喊他大头虫好了,反正肯定不会是一条龙的。”
大头虫!
大头虫!
大头虫像一条虫一样地生。
大头虫!
大头虫!
大头虫如一根草一样地长。
偌大的院子里,真正把大头虫当人看、当孩子待的大概只有一个人,就是来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课的晨读和午休后,经常顺着一条卵石铺花的幽径,漫步来到老仆人夫妇屋里,到站在木桶里的大头虫边坐上一会儿,抽一袋烟,用他母语讲述着自己夜里做过的梦——好像是讲给大头虫听的,其实只能是自己听,因为大头虫还听不懂。有时候,他也会给大头虫带来个铃铛或者泥人蜡像什么的,等等这些似乎使大头虫对他产生了深厚感情。后来,等大头虫的脚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脚地出门时,他最先独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园。
梨园,顾名思义,是有梨树的,是两棵百年老古的梨树,园中还有一栋带阁楼的小木屋,曾经是容家人贮藏鸦片和药草的地方。有一年间,一女婢莫名失踪,先以为是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后又在这小屋里发现了她腐烂的尸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讯赫赫地不胫而走,闹得容家上下无人不知。从那以后,梨园便成了鬼地和阴森可怖的象征,人人谈起色变,孩子胡闹,大人往往这样威胁:再胡闹把你丢到梨园去!洋先生就是靠着这份虚怯的人心,享受着独门独院的清静和自在。梨花开的时候,看着灿烂如霞的梨花,闻着扑鼻赏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这就是他历尽艰辛、漂泊一生寻觅的地方。梨花谢的时候,他把败落的梨花拾拣起来,晒干,置于阁楼上,这样屋子里长年都飘着梨花的香气,有点四季如春的感觉。肠胃不舒畅时,他还用干梨花泡水喝,喝了肠胃就舒坦了,灵验得很。
大头虫来过一次后,就天天来,来了也不说话,只立在梨树下,目光跟着洋先生的身影动,默默地,怯怯地,像只迷惊的小鹿。因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开步走路的时间比一般孩子都早。但开口说话却比谁都迟,两岁多了,同龄的孩子已经会诵五言七律了,他还只会发驾——驾——的单音。他失常的哑口一度使人怀疑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悲悲戚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听来,这是有人在用母语喊他爹爹。他睁开眼,看见大头虫立在他身边,小手拉着他衣襟,泪眼汪汪的。这是大头虫第一次开口喊人,他把洋先生当做他亲爹,现在亲爹死了,于是他哭了,哭着喊他活过来。从这天起,洋先生把大头虫接到梨园来一起住了,几天后,年届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树上做了架秋千,作为大头虫三岁生日的礼物送给他。
大头虫在梨花的飘落中长大。
八年后,在一年一度的梨花飞舞的时节,洋先生白天迎着飞舞的梨花,在蹒跚的步履中精心斟酌着每一个用词,晚上又把白天打好的腹稿付诸墨纸,几天后落成了一封写给省城老黎黎之子小黎黎的书信。信在抽屉里又搁了一年有余,直到老人分明预感到来日有限时,才又拿出来,落上时间,差大头虫把它送上邮路。由于战火的关系,小黎黎居无定所,行无规矩,信在几十天后才收到。
信上这样写道:
尊敬的校长先生:
健安!
我不知给您去信是不是我迂顽一生中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因为担心是个错误,也因为我想和大头虫尽量地多相处一天,所以我不会即日便寄出此信。信上路的时日,必是我临终的前夕,这样即使是错误,我也将幸免于责难。我将以亡灵的特权拒绝世间对我的任何责难,因为我在世间所遭的责难已足够的多和深。同时,我还将以亡灵洞察世间特有的目光注视您对我信中所言的重视程度,以及落实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无异是我的遗书,我在这片人鬼混居的土地上已活过长长的将近一个世纪,我知道你们对待死人的恭敬和对待活人的刻薄是一样的令人叹服的。所以,我基本上相信您不会违逆我的遗愿。
遗愿只有一个,是关于大头虫的,这些年来我是他实际意义上的监护人,而日益临近的丧钟声告诉我,我能监护的时日委实已不多,需另有人来监护。现在,我恳求您来做他以后的监护人。我想,您起码有三个理由做他的监护人:
1.他是由于您和您父亲(老黎黎)的善心和勇气才有幸降临人世的;
2.无论如何他是你们容家的后代,他的祖母曾经是您父亲在人间的最爱和至珍;
3.这孩子天资极其聪颖。这些年来,我就像发现一块陌生的土地那样,一点一点地被他身上梦一样的神秘智慧所震惊所迷惑。除了待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认为他和他祖母没有什么两样,两人就如两滴水一样的相像,天智过人,悟性极高,性格沉静有力。阿基米德说,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我坚信他是这样一个人。但现在他还需要我们,因为他才12岁。
尊敬的人,请相信我说的,让他离开这里,把他带去您的身边生活,他需要您,需要爱,需要受教育,甚至还需要您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字。
恳求!
恳求!
是一个生者的恳求。
也是一个亡灵的恳求。
垂死者R·J
铜镇,1944年6月8日

 ·4·


第二篇 承

1944年的N大学和N大学所在的省城C市是多灾多难的,首先是遭到了战火的洗礼,然后又受日伪政府躏蹂,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心都有了巨大变化。当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时,猛烈的战火是平息了,但由虚伪的临时政府衍生出来的各种混乱局面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时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随着父亲余威的减弱,加上对伪政府的不合作态度,小黎黎在N大学的地位已出现难以逆转的动摇。伪政府对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个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没有的利用价值;二个他们容家在国民政府手头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伪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给时任副校长的小黎黎下了份正校长的任命状,以为这样足以收买小黎黎。没想到,小黎黎当众将任命状对开撕掉,并留下一句铿锵壮语——
亡国之事,我们容家人宁死不从!
结果可想而知,小黎黎赢得了人心,却失去了官职。他本来早就想去铜镇避避伪政府讨厌的嘴脸,其中包括校园里盛行一时的人事和权力之争,洋先生的来信无疑使他加快了行程。他在反复默念着洋先生的信中走下轮船,一眼看见立在缥渺风雨中的管家。管家迎上来向他道安,他唐突地发问:
“洋先生好吗?”
“洋先生走了。”管家说,“早走了。”
小黎黎心里咯噔一下,又问:
“那孩子呢?”
“老爷问的是谁?”
“大头虫。”
“他还在梨园。”
在梨园是在梨园,但在干什么是少有知道的,因为他几乎不出那个园子,旁的人也不去那里。他像个幽灵,都知道他在院子里,却难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家的口里,大头虫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哑巴。
“我还没有从他嘴巴听懂过一句话。”管家说,“他很少开口说话,就是开了口,说的话也是跟哑巴一样,没人听得懂。”
管家又说,院子里的下人都在说,洋先生死前曾跟当家的三老爷磕过头,为的就是让大头虫在他死后继续呆在梨园里,不要将他扫地出门。又说,洋先生还把他私藏几十年的金币都留给了大头虫,现在大头虫大概就靠这些金币生活着,因为容家并没有支付给他生活必需的钱粮。
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进梨园的,雨止了,但接连几天来的雨水已把园子浸得精湿,脚步踩在湿软的泥土上,脚印凹下去,深得要弄脏鞋帮。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见一只人的脚印,树上的蜘蛛网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了屋檐下,有的则在门前张了网,要不是烟囱正冒着烟,还有砧板上刀切的声音,他想不出这里还住有人。
大头虫正在切红薯,锅里滚着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样上蹿下跳着。对小黎黎的闯入,他没有惊奇,也没有愠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忙自己的,好像进来的是刚出去的——他爷爷?或者一只狗。他的个子比老人想的要小,头也没传说的那么大,只是头盖显得有些高尖,像戴顶瓜皮帽似的——也许是因为高尖才显得不大。总之,从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静的神色和举止倒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点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间拉通的,一眼看得见一个人起居的全部和质量,烧、吃、住都是简陋到头的,惟一像样的是以前药草房留下的一排药柜子,一张书桌,和一把太师椅。书桌上摊开着一卷书,是大开本的,纸张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书看了看封面,居然是一册英文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小黎黎放回书,疑惑地看着孩子,问:
“这是你在看吗?”
大头虫点点头。
“看不看得懂?”
大头虫又点点头。
“是洋先生教你的?”
对方还是点点头。
“你老是不开口,难道真是哑巴?”小黎黎说,声音里带点儿指责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点个头,如果不是就对我开口说话。”为了怕他听不懂国语,小黎黎还用英语重复了这段话。
大头虫走到灶边,把切好的红薯倒入开水里,然后用英语回答说他不是哑巴。
小黎黎又问他会不会说国语,大头虫用国语回答说会的。
小黎黎笑了笑,说:“你的国语说得跟我的英语一样怪腔怪调,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学的吧?”
大头虫又点点头。
小黎黎说:“不要点头。”
大头虫说:“好的。”
小黎黎说:“我已多年不说英语,生疏了,所以你最好跟我说国语。”
大头虫用国语说:“好的。”
小黎黎走到书桌前,在太师椅上坐下,点了枝烟,又问:
“今年多大了?”
“12。”
“除了教你看这些书,洋先生还教过你什么?”
“没有了。”
“难道洋先生没教你怎么圆梦?他可是出名的圆梦大师。”
“教了。”
“学会了吗?”
“会了。”
“我做了个梦,给我圆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我只给自己圆梦。”
“那你给我说说看,你梦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梦见了。”
“梦见过我吗?”
“见过。”
“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谁?”
“容家第八代后代,生于1883年,排行廿一,名容小来,字东前,号泽土,人称小黎黎,乃N大学创始人老黎黎之子。1906年毕业于N大学数学系,1912年留学美国,获麻省理工大学数学硕士学位,1926年回N大学从教至今,现任N大学副校长,数学教授。”
“对我很了解嘛。”
“容家的人我都了解。”
“这也是洋先生教的?”
“是。”
“他还教过你什么?”
“没有了。”
“上过学吗?”
“没有。”
“想上学吗?”
“没想过。”
锅里的水又沸腾起来,热气弥漫着屋子,夹杂着食熟的香气。老人站起身来,准备去园子走走。孩子以为他要走,喊他留步,说洋先生有东西留给他。说着走到床前,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说:
“老爹爹说过的,老爷要来了,就把这送给您。”
“老爹爹?”老人想了想,“你是说洋先生吧?”
“是。”
“这是什么?”老人接过纸包。
“老爷打开看就知道了。”
东西被几张泛黄的纸张包裹着,看起来不小,其实是虚张声势的,散开纸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观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里镶着一颗暗绿的蓝宝石,仿佛是第三只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详着,顿时感觉到一股清爽的凉气从手心里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质的上乘。雕刻的手艺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艺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远流长的历史。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禄是匪浅的。老爷掂量着,望着孩子,沉吟道:
“我与洋先生素无交道,他为何要送贵物与我?”
“不知道。”
“知道吧,这东西很值钱的,还是你留着吧。”
“不。”
“你自幼受洋先生厚爱,情同亲人,它应该是你的。”
“不。”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
“莫非是洋先生怕你卖不好价钱,托我代你把它出售?”
“不。”
正这么说着时,老爷的目光无意间落到外包纸上,见上面记满了演算的数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术一个复杂的数目。把几张纸全铺开来看,都是一样的,是一道一道的算术题。话题就这样转换了,老爷问:
“洋先生还在教你算术?”
“没有。”
“这是谁做的?”
“我。”
“你在做什么?”
“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

 ·5·


第二篇 承

洋先生的死亡是从喉咙开始的,也许是对他一生热衷于圆梦事业的报复吧,总的说,他的一生得益于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祸害于这张游说于阴阳间的乌鸦嘴。在给小黎黎酝酿遗书之前,他基本上已经失声无语,这也使他预感到死期的来临,所以才张罗起大头虫的前程后事。在一个个无声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大头虫总是把一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着浓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头,他在淡约的花香中醒来,看见白色的梨花在水中袅袅伸张、荡漾,心里会感到平静。这种土制的梨花水曾经是他驱散病症的良药,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这么一把高寿,靠的就是这简单的东西。但当初他收集这些梨花,完全是出于无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洁白和娇柔吸引并唤醒了他的热情,他收集起它们,把它们晾在屋檐下,干爽了,放在床头和书桌上,闻它们的干香的同时,似乎也把花开的季节挽留在了身边。
因为只有一只眼,腿脚又不灵便,每天在枯坐静坐中度过,渐渐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忧患,严重时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觉。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发作了,他沿用往常的办法,早晨醒来后猛灌一大碗生冷的凉开水,然后又接连地灌,企盼迎来一场必要的肠绞腹痛。但这次便秘似乎有些顽固,几天过去,凉开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里却迟迟不见反应,静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绝望。这天晚上,他从镇上拣草药回来,趁着黑就把出门前备好的一碗凉水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快,到最后他才觉出这水的味道有些异怪,同时还有一大把烂东西随水一道冲入胃肚里,叫他顿生蹊跷。点了油灯看,才发现碗里堆满被水泡活的干梨花,不知是风吹落进去的,还是耗子捣的乱。之前,他还没听说这干梨花是可以饮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由此可能引发的种种下场,甚至连死的准备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药水熬出来,他就感到小腹隐隐地生痛,继而是一种他梦寐以求的绞痛。他知道,好事情来了,在一阵激烈的连环响屁后,他去了茅屋,出来时人已倍感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