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给他穿上小靴子,问道:“娘亲什么时候让她跪了?”
韶儿想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么。转向秋娘,道:“娘亲陪韶儿,姑姑就歇着吧。皇祖母那里,韶儿帮你说,不会怪罪的。”
秋娘怔愣着,红叶已经笑道:“殿下体贴姑姑,姑姑谢恩吧。”
我怕秋娘再闹腾起来,便抱了韶儿,道:“去吃饭吧,过会儿娘亲带你去看皇祖母。”
长信殿在长乐宫中,去椒房殿略有些远。因此我与韶儿吃过早膳,便上了辇车。
外面雨仍在下,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天高云低,宫城矮阔。黑瓦朱墙浸透了水汽,宛若新墨染成,飞檐勾角、台榭楼阁,氤氲在薄雾里,一如画中仙府。
于我而言,却已是恍若经世。
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后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操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后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后,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后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长安宫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性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景儿去世后,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后,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后同在长乐宫,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后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后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后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后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后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
当年我随苏恒回樊城老家拜见祖宗,当着阖家亲眷的面,向她敬上新妇茶。我捧茶在她面前跪了半刻钟,等着说吉利话的亲戚都窃窃私语起来,她才懒懒的接了,却不曾沾唇便随手放到桌上,道:“你虽是北沈家的女儿,但既已进了我家的门,便该遵从我家的规矩。当年我先给恒儿定了碧君,你进门时也不曾让我受礼。论起来,你该排在碧君之下。但恒儿与碧君没有全礼,自然漫不过你的名分去。我老了,苏家日后自然该你主事。碧君是个稳妥的,有她帮着你一起照料恒儿,我也放心。你便挑个时日,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
分明就是我不帮苏恒纳了刘碧君,她便不认我这个媳妇儿的意思。
幸而亲戚间有人帮我说话,道:“一事归一事,今日是三郎媳妇儿的茶礼,不说别人的事。”苏恒也说:“儿子不曾听母亲说过订下了旁人。父亲在时曾说,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儿子一直记在心里。且如今天下甫定,儿子也无心女色。”
这才全了我的脸面。
但太后始终不曾放下这件事,后来我被立为皇后,苏恒后宫只我一人,她更是有了接刘碧君入宫的理由。
那段时日,连刘碧君见了我也倍觉尴尬。平阳公主从中周旋,劝说太后将刘碧君认作义女,以公主之尊选个举世无双的夫君风光出嫁。可惜太后眼里,举世无双的男人只她儿子一个,配得上她儿子的也只刘碧君一人。到底还是趁着我糊涂那半年,将刘碧君塞给了苏恒。
今年二月底,苏恒再次回樊城老家祭祖。太后便命刘碧君替她跟了回去,分明就是想昭告祖先和乡里,刘碧君才是她苏家的正经媳妇儿。
太后的心事,到如今也达成一半了。
而刘碧君的入宫,也是苏恒对我诛心的开端。
当年苏恒拒绝娶刘碧君,我便没有想到,刘碧君竟是他爱慕已久、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直到他下诏废我,却半篇诏书都在倾诉他对刘碧君的旧情,我才知道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当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他是真的恨不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讨好她。什么“七出”“三不弃”,只要能扶爱人上位,他都不会顾虑。
何况刘碧君如此堪怜,沈含章却如此可厌。
当然,细细追究起来,我上一世被废,固然该怪苏恒薄幸,我自己却也不是全然无辜。
那时我不喜欢韶儿,苏恒虽对我心怀愧疚,却也恨我没有慈母之心。加之刘碧君温柔体贴,婉转承欢,深得他的欢心,他很快便疏远了我。
而景儿夭折和苏恒纳妃两件事,也让我对苏恒由爱生怨,因怨生恨。刘碧君的得宠,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再无回环余地。失子之痛、丈夫移情别恋之恨,多方煎熬之下,我的性子变得急促暴烈,动辄责骂宫女、摔打器物,苏恒的嫔妃更是有不少人挨过我的巴掌。
是我自己先失去了母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折腾了五年,刘碧君也生下了儿子。苏恒终于下旨,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心怀怨怼、不抚循幼子、不和睦后宫为名,将我废黜。
那时太后是否顺心如意,我虽不曾亲见,却也懒得想像了。
但是平心而论,除了以小过废后,苏恒确实待我不薄。
──我虽被废,却不曾受过折磨。苏恒将我好好的送回沈家,甚至给哥哥旨意,以省亲帝妃之礼供奉。而哥哥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加官进爵,富贵日盛。沈家两日一传赏,十日一接驾,门第之盛,人称“宾客辐辏,豪贵满座”。甚至我的母亲去世,苏恒还以帝王之尊亲自前往扶棺。
历来废后之家,谁得这般恩宠?
可若真要追究起来,苏恒不过是愧疚罢了。
他当日若真的爱刘碧君,便不该为了权势天下答应娶我。若他真的宽仁明恕,便不该在赚得天下后,不顾念我们有过四个孩子,为尊崇刘碧君而将我弃若敝履。
他贪得无厌,舍不得权势也舍不得刘碧君,只好委屈了我,而后补偿给沈家。
这笔账,算得倒也很公平。
我十六岁嫁给苏恒,二十岁被立为皇后,六年后被废遣归家,又十年而殁。
如今已是弘明五年四月初七日,我重生后第十六天。距刘碧君诞下皇子还有一年,距我被废,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依旧爱着苏恒。不然也不会折腾他的嫔妃,让他抓到把柄。
事实上我至死仍爱着他。若他肯在我弥留之际去送我一程,也许我至今仍爱着他。但是我最后很清醒的知道,那个穿了过分宽大的衣袍,扮作苏恒前去哄我,好让我瞑目的人,是我的韶儿。
我对苏恒的爱意便在那一刻消磨殆尽。
前尘往事,忆之伤神。
如今我不爱苏恒,对太后竟也无太多怨愤。只是想补偿我的韶儿和我的婉清,好好疼爱他们,不教他们再因生母是废后而无立锥之地。
──婉清是我的小女儿,生于弘明六年二月,算来我正是在这个月中怀上了她……我虽再不愿见着苏恒,可依旧想听婉清再唤我一声“娘亲”。
苏恒以不贤为名废我,我便做个贤后给他看。端看一个对他已无真情的贤后,他是否当真能消受得起。我成全他与刘碧君的爱情。但若他们敢再从我手里夺去什么,我便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吕、霍之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我既想在宫中立足,就算与太后无话可说,面上的礼节也不能有亏。若在“孝”字上让人诟病了,那才是真的不得翻身。
也确实该去向她请安了。
妥协
椒房殿离长信殿有些远,我们去得虽早,到得却迟。
我抱着韶儿下车时,长信殿前已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黑檀车、双驾马,车厢四角悬着墨玉占风铎,用金线流苏垂边。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绳子,正中扣着个精致的金铃兰铃铛。两匹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关内难得一见的矫健英俊。
这般低调奢华着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来。
韶儿指着两匹马,高兴道:“大姑姑也来了。”
我心里也不由放松下来
──平阳公主是行伍中厮混出来的女人,性情最是爽朗不扭捏,虽市井间诟病颇多,然而真见过她的,却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当年我与苏恒新婚,她扮作男人去调戏我。杨清叛变时,她还曾假扮苏恒与我演了一出里应外合。当年萧王府上下人人见她而色变,生怕我真与她做出什么对不起苏恒的事。直到她封了公主,一干老人还在懵懂,怎的俏郎君转眼成了美娇娘。
我与她结识虽晚,却是乱世里过命的交情,性情也合拍。上一世她里里外外照应我良多,我被废居家后,也只她不避讳太后与刘碧君,常去看看我。
──有她在,估计太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进了殿,早有宫人通报。
外面起了一阵风,占风铎清脆鸣响,一如幽谷远歌。
我略有些心不在焉,回头遥望,只见漫天雨幕,雾气缭绕。朦胧中依稀绿木成荫,可以想见百花谢尽,已是长安春暮。
苏恒带刘碧君回乡祭祖,也不日便要归来了。
里屋门帘打起个角儿,平阳探头出来,对韶儿招了招手。韶儿撒腿跳到她怀里去。她抱了韶儿,假装被撞得往后倒,逗得韶儿咯咯笑。这才将门帘打开,走出来迎我。
她一贯喜好分明,只爱金墨两色,又不喜女装与首饰。一应装扮便都往这两样上靠,长安少女大都把她当个俊俏的羽林郎,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许。
但今日来见太后,她也不敢过于放肆了,还是穿了件带彩的藕荷色深衣,外面套着牡丹花样的黑纱大衫。她头发乌云般黑重,钎了几枚金花钿,倒是端庄又富贵。
入鬓修眉,翦水双瞳,顾盼神飞。与苏恒一脉传下来的好相貌,她跟韶儿像是亲娘俩。
她打量了我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瞧你这病养的。”
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我自觉比上个月强多了。”
这些话,里面自然都是能听到的。她故意将我不来探望太后的错处带过,我心领神会,很感激她。
她点头笑道:“快些进屋吧。母后刚刚还念叨你和韶儿,生怕我不知道,亲闺女比不过亲孙儿。”
她泄愤般拧了拧韶儿的小鼻子,韶儿乖巧道:“韶儿帮姑姑说,让皇祖母也喜欢姑姑。”
平阳忍不住笑起来,“韶儿乖,姑姑就仰仗你了。”
我进去时,太后倚在美人榻上,身旁两个宫女在给她捶腿。
她不过五十出头,是个富态的老太太。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美貌。今日穿了件洗的发白的暗青色菱纹直裾,配了黑色云纹裙,平易又朴素。看得出还是居家时穿的旧衣服。
──她一贯都是简朴念旧的人,贵为太后,入主长乐宫已有多年,用的却多是樊城时的旧家具。我与苏恒给她添了多少新衣服,她却只爱穿旧的。
做为前朝帝裔,便是苏恒发迹前,苏家在樊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太后当年便有当家主妇的威仪,当了太后却反而平顺柔和起来。人人都说她慈祥可亲。可是她能随手拉个扫地宫女话家常,却惟独对我不假辞色。
不明就里的人便都说,是我出身太好、傲气太盛,总拿捏她的缘故。
我很觉得冤枉。
太后原本正拨着茶盏上的白气,笑着跟对面人说话。我一露面,对面人忙恭顺的起身避让到一侧,太后则收了笑,冷淡的垂首喝茶。
我俯身下拜,垂首道:“媳妇儿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太后并不理我,喝过了茶,只向平阳招手,道:“韶儿过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平阳笑着放下韶儿,道:“韶儿,快给你皇祖母磕头。”
韶儿乖乖的跪下,“给皇祖母磕头。韶儿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安康。”
太后喜道:“安康,安康,皇祖母一见了韶儿,就什么都好了,快起来。”一面说着,也对我抬了抬手,道,“皇后也起来吧。”
平阳伸手把我搀起来,先前跟太后说话的人便小心翼翼上前给我请安。
她眉眼生得低顺,穿一身素淡衣服,妆容也上得极浅。我望了几眼才认出来,是玉堂殿里住的成美人。
我对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与刘碧君同时入宫。我被废后,也不知是她还是陈美人生了个儿子。因我这个皇后不好相与,她们一贯都小心伺候着太后。在大雨天跑来长乐宫,她也算用心的。
我半途托了她的手,没让她跪。
太后见我对成美人客气,多看了我两眼,倒是没说什么。
她接了韶儿在怀里,道:“皇祖母老喽,一下雨浑身都疼,抱不动韶儿了。”
“韶儿给你捶捶,韶儿大了就能抱动皇祖母了。”
“哎哟,碧君,你听到韶儿说什么了没?”
太后错了口,成美人越发不自在,尴尬笑道:“太后认错了,刘姐姐随陛下去了南边。”
太后抬头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可不是,认错了。你眉眼生得像碧君,乖巧、柔顺。又肯来陪我老婆子解闷,也是个好孩子。站着干什么,坐吧。”
成美人本来就是有座儿的,然而我还站着,她自然不好就这么坐下,上前笑道:“太后又取笑奴婢,能陪太后解闷是奴婢的福分。太后若不嫌奴婢手拙,就让奴婢给太后捶捶腿吧。”一面说着,已经挥退一个小宫女,跪到毡上帮太后捶打。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何至于做到这一步。”却没有推辞,只从桌上拿起个桔子剥着,和平阳说话道:“南边的桔子中原是种不出来的,老婆子我小时候吃腻的东西,到了长安却只有每年秋贡得几筐,还不够分的。你弟妹心细,这次回乡,给我寄回经冬的桔子,甜的就跟蜜似的。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将剥好的桔子喂给韶儿。
平阳笑道:“我可不爱吃这个。”转向我,道,“弟妹,我爱吃蜜桃。那年在李宅,你送去的蜜桃很好,我和三弟连吃了七日都不腻。”
我笑了笑,没接话。倒是太后驳斥道:“蜜桃放七日,还不都烂掉了。你再胡说?”
平阳道:“我的亲娘啊,那个时候人都要被饿死了,恨不能桌子腿都啃了,哪怕是烂桃子,也比蜜还好吃啊。”她又转向我,“我只佩服弟妹,你是怎么当着朱威的面,送一筐桃子进去的。也不怕他恼羞成怒,一刀砍了你。”
那时我与苏恒刚刚成亲,苏恒在河北才经营了些势力。
戾帝忌讳苏恒,设计把他召回长安,软禁在永阳坊李宅,断绝饮食,想将他活活饿死。我儿时与戾帝有些缘分,便散发赤足到他座前哭泣,求他让我见苏恒一面。戾帝不许我见他,却准我给他送些寄情的对象。那时正是初夏,蜜桃成熟,我便说送他桃子。戾帝当时不以为意,还写了手书给我,好让朱威帮忙传递。
但他随即便后悔,命人抢在我的前面,将街上卖的、树上长的桃子悉数收走。
我一直寻到渭城,才从几户老农手里凑了一筐桃子,送进李宅。而后连夜赶回洛阳,帮苏恒传递消息。四天后,河北便起了义军。
苏恒“绝食”十日而颜色如初,戾帝以为有神相助,不敢再对他下手。加之河北局势凶猛,还得用苏恒去打仗,便将他放了出来,命他平定河北。
苏恒这一去,便再不肯受戾帝辖制,渐渐另立了门户。
这些原委平阳都知道,故意发问,自然是要我表功劳给太后听。
她初衷是好的,可太后看我不顺眼,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纵使我句句恳切,她说不定也能听出挟恩图报的意思来,我又不是没得过教训。何况那些往事我也懒得再提。便笑道:“朱将军自然也是向着陛下的。”
这也是实话。若非朱威有意通融,戾帝得了消息,哪里会由着苏恒啃七天桃子?
我这么答了,平阳无奈笑道:“你还真是不懂讨巧。”
太后不咸不淡笑道:“她哪里不会讨巧了?她也只不会讨我老婆子的巧。皇上那里,她可讨巧得紧。”
在她眼里,我仓皇间为苏恒七拼八凑来的桃子,自然比不过刘碧君特意为她细挑的蜜桔。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当年我不曾在她身旁尽孝,如今也强求不得。
太后往我身后瞟了一眼,问道:“秋娘呢?”
我知道她必然会问的,才要说话,韶儿却已经开口道:“姑姑日日带着韶儿,很是辛苦劳累。如今韶儿有娘亲陪着,便让姑姑歇着。”
太后又用长指甲撩了撩茶盏上的白雾,不冷不热斜瞟着我,“瞧,这还叫不会讨巧?秋娘四年苦劳,我都劝不动。她一句话,不也歇着了?”
平阳嘴快,已经刻薄道:“她早该歇着了。”
太后拾起茶盏便向她丢过去,平阳见机不妙,返身便要逃,太后道:“站着!韶儿跟前,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
韶儿赶紧道:“秋姑姑想歇着,皇祖母不要怪罪。韶儿答应替姑姑说情了,皇祖母看在韶儿面上,就让姑姑歇歇吧。大姑姑疼秋姑姑,皇祖母也不要生气了。”
平阳扑哧笑出来,太后也哭笑不得,揽了韶儿道:“姑姑姑姑,你满嘴姑姑,也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韶儿笑道:“分得清,韶儿喜欢姑姑、大姑姑,最喜欢娘亲和皇祖母!”
太后神色复杂的摸摸他的头,道:“皇祖母也最喜欢韶儿。”
总算是有惊无险。
宫女送了养心茶进来,我伸手接了,捧到太后身前跪下,道:“秋娘的事,便如韶儿所说。今日媳妇儿来,却还有一桩心事要向母后禀明。”
太后不置可否,我便接着说下去:“媳妇儿过去不懂事,让母后吃苦了。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韶儿的面子上,保重身体,就不要再为媳妇儿生气了。媳妇儿明白,碧君妹妹常年陪伴母后,是有功劳了,皇上又喜欢她。等从南边儿回来,便给她晋位吧。”
太后接了茶,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
我说:“自然是要媳妇儿跟皇上说的。”
太后抿了口茶,点了点头,片刻后,道:“秋娘既嫌累,便让她歇两天吧。”而后她终于想起来,“都站着跪着的干什么?坐下陪老婆子我说说话。”
我终于在太后跟前得了座,心里却只有漠然一片,已分辨不出喜悦难过。
其实我该高兴的。
只要我不爱苏恒,一切苦楚便能轻易消解。人人高兴满意,事事顺理成章。
讨好太后,原来就这样简单。
我说:“碧君妹妹住在长乐宫,陪太后解闷是好的,跟皇上之间却到底不方便。媳妇儿的意思是,等从南边儿回来,便让她搬去未央宫吧。”
太后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是一时还舍不得她,却也不好为我一个老婆子拆了人家小鸳鸯──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外面雨声又起,宫女打起帘子,卷了水汽进来,凉意侵人。
太后闭目养神,平阳用力扳我的手指,成美人垂首敛眉为太后捶腿,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只韶儿一无所知,他吃着桔子,忽然冒出一句,“韶儿明白了。”
太后眨眼便换了笑脸,问道:“韶儿明白什么了?”
韶儿说:“娘亲定是把桃子藏在怀里,偷偷带去给父皇。邓师傅说,陆绩觉着桔子好吃,就把桔子藏在怀里,带回去给母亲吃,他是个大孝子。”
太后抚着他的头,笑道:“就你鬼机灵!”又问,“桔子好不好吃?”
韶儿说:“好吃,皇祖母也吃。”
太后喜的眼睛都眯起来,张开嘴任他喂了一瓣。又命宫女再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