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释疑(四)
或许是昨晚梦到了那久违的人,暮朝清晨苏醒时,面上甚至带着恬静的笑容。
想到昨晚自己想念着那个人,竟然安心的幸福睡去。接着便是难得的一夜好眠。无惊,无梦,一觉至天明。
又想到自己竟然在雍正身边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沉沉睡去,暮朝心里又有些懊恼、也有些后怕。
没想到雍正竟然就那样握着自己的手,不发一言的默默坐在自己床边,陪了自己这么久,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好在自己睡的安稳时并没有梦呓的习惯,否则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暮朝暗自警醒着,提醒自己日后定不可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又念及梦中那人带给自己的熟稔至深却许久未见的温暖,暮朝的心便瞬间柔软下来,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原谅自己疏忽的借口。
也许是心情舒畅,又或许是那人给了自己振作的力量,暮朝今日的状态出奇的好,甚至好得让诊脉的御医有些难以置信。进餐服药也难得的只在开始时呕了几小口,却依然顺利的全都吃了进去,且难得的没有再吐。
当雍正缓步步入奉辰苑正殿时,果然不出所料的在书案旁见到了那抹俊逸清雅的身影。只见那人正伏案急书,眉头微锁、笔走游龙,下笔时竟是完全不假思索,文思泉涌、一气呵成。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斜照在那人身上,衬的那人苍白的脸色也似有了些许温暖。
那人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望向自己。先是一愣,随即竟漾起一抹浅笑,轻唤了声“皇上”,清越的声音里竟有着难得的愉悦。
或许是被那人的情绪所感,雍正自下朝后便有些阴郁的心情竟然略微好转了起来。见那人没有如前几日般卑微的以额触地像奴才般向自己行大礼,雍正不但没有一丝恼怒,却还有些淡淡的欣喜。
“听御医说,你今日的身子好了很多,服药用膳竟是难得的顺利。胃可是疼得好些了?身子可还虚弱的厉害?”
暮朝在雍正和缓的语气中竟然听出了些许不加掩饰的关怀,便微笑着回答道:“是好些了。今日服药时几乎没有吐,用膳时也比往日多吃了半碗米粥。皇上昨日赏赐的冬衣很合身,谢皇上惦念。”
听见暮朝的回答,雍正满意的点了点头,举步踱至书案旁,伸手拿起了暮朝正在书写的那几页书稿,随意的坐在案桌旁的椅子上,仔细的翻阅起来。
偏巧暮朝这几页写的都是关于中医和西医的分析比较,没有那些关于军事、朝政的敏感话题,倒也让雍正看得入了神,读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
暮朝也没有和雍正客气,在雍正翻阅自己写的书稿时,仍然不愿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因此也找了把椅子在书案旁坐下,继续刚才未完的内容书写了起来。
半晌后,雍正翻阅完手中的书稿,正想问那人几个问题。抬起头,恰好正看到那人眉微皱、嘴微抿,奋笔疾书的认真模样。恍然间竟有些愣神,似乎想起些什么,薄唇微挑,竟是露出了几分笑意,甚至突然间觉得心境畅快,莫名的有了几分愉悦。
“你说这西医医术高明,甚至可以剖开人的身体,将病变之处切去,再缝合皮肤,便能治愈疾病。运用此种方法不仅可以治愈许多中医无法治疗的急症,甚至可以剖腹产儿。这可是真的?可是有理可循、有据可查?”雍正的语气甚为温和,表情却是有些严肃。
暮朝听了雍正的问题,停下笔,认真的回答道:“确实如此。我曾亲眼见过西医用这种方法救治过一个身患腹疾的幼儿,治疗过程尽管血腥了些,但是却是成功的救了那小儿的性命。伤口长好后除了留下一处疤痕,那幼儿却也活蹦乱跳,与常人无异。据那西医所言,这幼儿患的乃是急症,盖因他腹中有一处病患化脓溃烂,若不及时除去,流出的脓血会感染整个腹部,那时则性命危矣。只有用这种刀石之法,才能除了这病患,救得了他的性命。”
雍正听后愣了一下,仔细想了会儿,接着问道:“这是你何时见过的事?这西医和那幼儿可还能找得到?”
暮朝早就料到雍正会有此一问,自是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倒也不见半分紧张,语气甚为自然,“算起来,那是我十岁时常带着九弟十弟跑出去玩时遇见的事了。我们三人有时嫌侍卫随从们跟着有诸多不便,便会想方设法的甩掉他们,倒也成功了几次。只是有一次我们三人终于甩开了跟随的侍从,想好好玩一场。可没想到却在京城近郊,和调皮的小十走散了。我和小九十分焦急,到处寻找,却无意间在一座荒无人烟的破庙里遇到一位白发老人正在压着一个孩子不知做些什么,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刀,旁边更是血迹斑斑,还有些不知名的皮肉,看起来万分恐怖恶心。我和小九那时候都有些吓傻了,以为遇到了杀人狂魔,转身便想逃。可又想到倘若就此逃了,放任恶人行凶不管,岂不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也在众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便壮着胆子冲过去,想要阻拦那人继续行凶。却没想到那人却说自己是在救人,让我和小九万不可耽误他宝贵的救治时间。我和小九自然不信,正要继续纠缠,那人却说只需等得他将那孩子的病患切除,缝好伤口,到时候那孩子回转过来,自然便证明了他没有说谎。我和小九一琢磨,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惩恶除奸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冤枉了好人。没想到,那人说的竟是真的。那人缝好伤口后,我和小九上去查探过那孩子,虽然气息微弱,却呼吸平缓。后来过了几日,我和小九曾又偷跑出宫到那座破庙去见过那两个人,没想到那孩子果然好了。我缠着那人问他是如何救治的,那人只说是从西方国家学到的医术。他见我对他周游各国的见闻十分感兴趣,且没有像他人那样对他说的话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便又扔给我几本很厚的书,说是和我也算有缘,便赠给我以作纪念,并说自己要继续云游四海去,后来便没再见过那两个人。小九对书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对于那人所说的话也只对其中的商旅贸易十分感兴趣。我翻阅那书籍,知道兹事体大,便叮嘱小九万不可对他人提及此事。”
雍正听得有些愣神,仔细想了想,又有些无奈。再次开口,语气竟有了几分调侃:“九弟?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人证。况且又是年少时候的事,且时隔多年,怕是即便朕想要去查证,也查不出什么吧。”雍正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想来那人赠给你的几本书,如今也是灰飞烟灭、无迹可寻了吧?”
暮朝却是给出了一个出乎雍正意料的答案,“那几本书被我埋在了京城近郊的一棵老树下,假以时日还是找得到的。”
雍正听了,有些无语。京城近郊到底是有多少棵树啊,他难道能一棵一棵的去树下挖不成?怕是那人有意隐瞒,即便是自己将京城近郊的树都砍了,将树下挖开翻查个遍,到时候恐怕也找不到那几本书,况且那人也会有其他借口来搪塞。
雍正想了想,又问道:“那几本可都是医书?”
暮朝摇了摇头,开口答道:“不都是医书,天文、地理、军事、医术、农务、水利…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更让人奇怪的是,书中的内容有些似乎竟然暗指着几百年以后的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来,又似有理有据,丝丝入扣,让人辩无可辩,无法反驳。这几日我已经写出了一些,改日写完便呈给皇上御览。”
雍正凤眸中锐芒一闪,又问道:“八弟向来聪慧,想来书中的内容早已了熟于心。又为何不利用这些在皇父面前邀功,又或是将那几本书呈献给皇父,想必皇父必会圣心大悦,也不至于说出父子之情绝矣的绝情之语。”
暮朝的脸色有些暗淡,缓缓说道:“年少时谨小慎微,遇事总是想着藏拙守弱,自然不敢做出僭越的事来。长大后倒是有了些自己的抱负,正想着将这些献给皇父之时,却被皇父责骂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自幼心高阴险。当时的确有些心灰意冷。尤其在额娘过世后,我更是觉得万念俱灰。什么志向、什么抱负,对我而言早已如随风而散的尘埃。倒是还奢望着能护住小九、小十…”
说到这,暮朝猛然闭口不言,轻柔的目光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望见暮朝眼中的悲哀和脆弱,雍正也突然有些沉默。
雍正脑海中闪过近些日子和那人相处的种种情形,想到那人被自己扼住喉咙也不挣扎反抗,垂死之际只是用清冷的目光默默的凝视着自己,眼神中的种种情绪痛苦、不甘、怨毒、憎恨最终却都变幻成一片澄澈清明。想到暗卫回禀说那人每日总是伏案书写,笔耕不辍,除了吃饭睡眠一刻也不愿停歇,似乎若不抓紧每时每刻,便再没有了继续写下去的机会。想到那人在睡梦中无意识的梦呓,想到那人用欢快的语气向自己撒娇,拉着自己与他一起背书,想到那人唤自己四哥…又想到御医们的诊断,油尽灯枯、无法治愈,只能勉力医治、稳住病情,尽量拖延些时日…突然之间,心里便有些酸楚,梗堵郁结得自己有些难受。
过了一会儿,雍正突然开口说道:“你说过牛痘可以预防天花。朕已经让人去试了,想来很快便会有答案。若是牛痘真的可以预防天花,那么,你便替百姓们摘去了时刻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终结了肆虐了千年的天花顽疾。那么,你便是大清的功臣。到时候,朕会替大清的百姓,谢谢你。”
第6章 大限(一)
或许是因为昨日与胤禩相谈甚欢,雍正觉得今日的心情竟是几日以来难得的愉悦平和。因此在今日大朝会上,很多大臣面对着这位冷面帝王难得的和煦面容,虽然略微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暗自惊异,心里暗自猜测着究竟是何人何事能让皇上心境畅快、舒眉展颜。
朝会结束后,雍正念及昨日与那人相谈之时提及的兄弟之间的种种过往,又思及如今众兄弟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远在他方,有的被禁高墙,算来算去,还在身边的,便只有十三和十六、十七几个年纪小的弟弟,还有,那个人。想到那人瘦弱的身体,再望见十三那有些不便利的腿时,心里便突然有些柔软酸楚,因此便留下了十三到养心殿伴驾。
特意传来御医为十三诊脉,又依着十三的口味传了一桌御膳。兄弟二人边用膳便闲话些家常,一时间倒也轻松愉快、其乐融融。
正聊得畅快时,养心殿外一阵吵闹,顿时惹得雍正有些不快。因为雍正吩咐过与怡亲王议事时不许有人打扰,但前来回事的小太监却似真的有什么急事,偏巧高无庸又在殿内伺候君王,且因着帝王的旨意那小太监万不敢将那人的事与他人乱说,又被其他人拦着不给通传,也见不到高总管,便有些着急,生怕误了事,因此吵嚷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如此吵嚷成何体统!”雍正怒眉呵斥,吓坏了殿外的侍从,便赶紧进殿回话说有个小太监说有急事要面圣。
雍正想着各宫主位若有急事也会派来有品级的太监宫女来养心殿面圣,而一个小太监能有什么急事要回,正想直接打发了了事,却突然心念一动,忙传那个小太监进殿回话。
只见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殿跪下,哆哆嗦嗦的想要开口,一转眼瞥见怡亲王在场,又有些迟疑,不知如何是好,急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雍正一见那小太监果然是自己前些日子选去伺候那人的宫人,又见着他的神态有异,心里暗道莫不是那人的病情恶化,身子有了什么不好?因此便着急道:“你哆嗦什么?有什么事还不赶快说!可是奉辰苑有事?”
那小太监听到雍正语气焦急的问话,心中更是紧张忐忑,恨不得自己从没有摊上过这倒霉的差事,祈祷着帝王的怒火万万别牵连到自己,赶忙颤抖着声音回话道:“回皇上话,的确是奉辰苑主子身子不虞。前去诊脉的御医也有些着慌,说本已有些回转的病况如今却是急转直下,现在更是汤药不进,又连吐了好几口血,御医说是情况危急,凶险万分…”
雍正听后竟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刺痛,再次开口,声音竟然也有些颤抖,“几位御医可是都去诊脉了?难道都无法可施?”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几位御医都去了,正在施救。只是…”
尚未说完,便见帝王猛然起身,疾步向殿外走去,“高无庸,去太医院传旨,让所有当值的太医均到奉辰苑救人。十三弟,朕有急事,你先回去,咱们兄弟改日再聊。张起麟,送怡亲王出宫。”
帝王脚步匆匆,若非内侍机灵,紧跟在后面为其披上貂皮大氅,只怕帝王就要穿着单薄的棉衣直接冲到冷风刺骨的殿外去了。
望着雍正匆匆远去的背影,怡亲王不由得有些愕然。真是很少有机会见到四哥这幅慌乱着急的模样啊!不由得摸着下巴暗自揣度,莫不是这位冷面冷心的四哥也终于有了放在心尖尖上的红颜知己?瞧着四哥对那位奉辰苑主子着紧的样儿,想来应该是极为宠爱那位的吧。可是若说宠爱,那也应该放到距离养心殿近些的殿宇好好疼宠才是,怎么偏偏将人放到那么偏远的奉辰苑去了。况且,那奉辰苑原来不是住着些管园子的奴才吗?这又哪里是住得了主子的地方啊?况且听刚才那小太监的回禀,这奉辰苑主子的身子怕是十分不好,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这关。唉!这四哥怎么尽是喜欢像敦肃皇贵妃那样娇娇柔柔、弱柳扶风似的美人呢?又暗自叹息了一番红颜胜人多薄命之类的感慨,便出宫回府去了。
当雍正的御驾匆匆行至奉辰苑的时候,却意外的在院中见到了那位原以为会昏睡在床上的人。
只见那人穿着自己前日送来的天青色冬衣,披着自己赏赐的紫貂披风,就这样轻轻巧巧的站在院中对着一株在雪地里绽放的红梅,露出浅淡的笑颜。衬着柔和的日光点点,那人苍白的面色也似有了一丝红晕。或许是那人最近消瘦得厉害,原本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他如今却被自己的披风松垮的包围着,紫貂丰厚的皮毛越发显得那人瘦弱无依、伶仃可怜。
雍正看着那人略微红晕的俊雅面容上精致凤眸中流转着璀璨光华,有些被震撼的同时,心里竟狠狠的掠过一抹不祥。
雍正走下御撵,皱着眉,匆匆行至那人身畔,二话不说的拉起那人的手臂,大力强势的将那人拉回屋里。绷着脸,将那人摁在床上,盖上了锦被,又将暖手炉塞到那人的手中,触及到那人冰冷指尖,雍正的脸色不由得又黑了几分,终是忍不住开口训斥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自己的身子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不知道吗?竟然还敢给朕跑到这冰天雪地的院中发呆。你是不是嫌自己的风寒好得太快?肺疾发作的不够厉害?”
暮朝见雍正着急的样子,听着他面上严厉却满含关切的斥责,心里竟漾起一抹温暖。没生气,也没害怕,仰起脸直视着雍正,笑着答道:“谢皇上关心,我一切都好。刚才只是晕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回转了过来。如今好多了,胃不痛,也不咳。胸闷气喘也没有了,从醒后竟一次也没呕过,身子竟是觉得比前几日松快了很多,想来是御医妙手回春,就快大好了。”
听了那人的解释,雍正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担心了。
那人的身子,怎么可能会大好?
尽管自己以前也说过些敷衍安慰那人的话,但是雍正心里明白,若说这满大清医术最高明的非是这几位为自己诊脉的御医莫属,因此对御医们的诊断,雍正虽然生气,但心里实际上是深信不疑的。如今见着那人这样子,怎么看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啊。
雍正安抚了那人几句,严令那人在床上休息。又将御医们叫到偏殿,询问后得知那人果然是大限已至,心里便堵得难受,直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横眉怒目、厉声责问御医为何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便成了这副模样。
御医们颤抖着跪了一地,其中一位御医带着哭腔开口答道:“奴才等实在不知啊。八爷昨日的脉象还算平稳,病情也控制得还好。不曾想今日便突然成了这幅模样…原本上午奴才为八爷诊脉的时候,主子的脉象还算平稳。谁知八爷与奴才闲话了几句后,却突然脸色大变,口不能言,整个身子似乎都有些凉了。奴才们赶忙施救,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喷出几大口鲜血,随即便昏了过去。奴才们再探脉象,却是数疾并发,极之凶险。若是昏睡不醒,又或是醒后衰弱无力、病况严重,还能勉强用老参汤拖得几日…可如今看八爷这样子,分明就是…”
御医颤抖着不敢将那几个字说出口,却依然让雍正的心里一片冰冷。
雍正定了定神,皱着眉,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和八爷说了什么闲话,惹得他如此?一字一句的给朕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你便不用活着了。”
那御医抖得更加厉害,几乎痛哭出来,“回万岁爷,奴才万不敢在八爷面前胡言半句。只是今日为八爷诊脉,发现八爷的风寒肺疾好了很多,便说了几句讨喜的吉利话。八爷先是夸赞了奴才的医术,又笑着随口问了几句脉案药方。还问奴才能不能给他用些西药,叫什么,什么青梅什么的,说是对医治肺疾风寒大有奇效。奴才属实没有听过什么叫青梅的西药呀,八爷又不甘心的问了其他几位御医,几位御医都说没听说过这种药,就连一位与洋人神父有些交情的陈御医也说从未在洋人那里听说过有这样的药,八爷便愣住了,随即变了颜色…奴才该死!请万岁饶命!请万岁饶命…”
雍正也听得迷糊,有心查证又担心时间不足,正烦乱间,高无庸禀报说是太医们都已到了奉辰苑,请圣上示下。
雍正便先让人将那位御医看守起来,又吩咐太医们进殿为那人诊脉医治。不出所料,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大限已至,回光返照,怕是…拖不过今晚了。
雍正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翻来覆去的挤压撕扯着,不是有多痛,但却一点一点纠结着,拉拽着,让自己心烦意乱的难受。雍正想怒骂,想大喊;想将伺候不利的奴才们杖毙,想将医术不精的御医们斩首;想指责那人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说好好休养还每日劳累胡闹;想责怪自己为何不将那人再看紧些、顾好些;甚至想为何当初会放任奴才欺辱他,为何要拿九弟、福晋的死刺激他…他想,他只是想,让那人,活着。好好的,活着。
第7章 大限(二)
雍正迈着沉重的步子以极慢的速度踱回了正殿。
短短的几步路对雍正而言,却走得万分艰难。
他其实很想快些走,再快些,快些回到那人身边,好好的陪陪那人,陪他读书、写字,陪他下棋、作画,陪他闲聊、陪他做任何他想做、喜欢做的事情。
他又想慢些走,再慢些,慢些见到那人俊逸清淡的笑容,慢些见到那人苍白惨淡的脸色,慢些面对那人温润清雅的目光,慢些见到那人眼中澄澈明悟的神情。
可是,当他见到那人竟然没有依照他的话好好的躺在床上休息,而是一副穿戴整齐将要出门的模样,纵使在心里已经决定不再对那人发火,要好好的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却依然忍不住额头青筋直跳,强忍着心疼和怒气道:“都让你好生在床上休息了,自己身子都折腾成这样了,就不能安生些吗?你什么时候能好好的听一次朕的话?”
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猛然间住了嘴,抬眼望着那人有些怔忡的模样,又有些懊恼。
正思讨着如何开口缓和刚才这略显尴尬的气氛时,却听那人浅笑着开口道:“请皇上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真的好了很多了。不觉得难过,也有了些力气。因此便想着出去逛逛,最好是找个能登高远眺的地方,看看夕阳西下、暮色晚霞,那便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放心?我放心才怪!听着那人不知是真无知还是装无知的话,雍正有些无语,又有些揪心。可是想到那人的后半句话,竟然还要去看什么落日夕阳?又不由得十分生气。他难道不知如今外面寒冬腊月寒风彻骨,哪里是他能出去的时候?他是不是还嫌自己的身子不够差,死的不够快啊?刚想开口责骂,又想到那人可不真的就是快死了么,若是现在不陪着他去看,怕是以后…还真的没有这个机会了…想到这里,雍正的心里益发酸楚,生生的将即将冲口而出的斥责变成了和风细雨的安慰:“好,今日你想去哪便去哪,朕陪着你去。”
冬日的御花园并不能算是最美的时候,然而前些日子连落的几场大雪,却也使得园中处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尤其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镀上了金光点点,倒也有了几分纯净澄澈,明媚晶莹。两人就这样在御花园中缓步走着,由于雍正事先已经派人清了场,倒也无人前来打扰。二人皆各自想着心事,虽然无话气氛却也不显尴尬,倒是有着几分难得的平和宁静。行了一会儿,暮朝身体毕竟虚弱,渐渐有些气喘。雍正心存怜惜,早已吩咐人备好了御撵,执意拉着那人一起坐了上去,说是要带那人去最近的御景亭,倒是也全了几分那人想要登高远眺的心思。
暮朝见着雍正执意如此,深邃锐利的凤眸中满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便也猜到了几分雍正的心意。也不多话,便随着雍正向御景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