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个尾音有点欠揍的男低音在花园里响起,声音懒洋洋的,吐字却很清楚,不高不低的尾音里透着十足的调侃:“呦,三嫂,几个月没见长胖了?”
“去,快三十的人了也没个正经!等着爸回头训你吧。”樊清平常很温柔的一个人这会儿也恼了。
姚素娟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只觉得头疼,转身望了一眼同样皱着眉的步静生:“唉,咱家那魔王又回来了,今儿晚上谁也别想清静了。”

第三章(7.12捉虫)
要说老四回来全家都嫌,那倒也不是。
前脚刚上楼回房的步徽听见院子里响彻的狗叫声,知道四叔回来了,这会儿静悄悄地下了楼,站在楼梯上往下看。
樊清先进的屋,脸上红红的,只有姚素娟知道为什么,三弟妹前些日子一直吃不下饭,被自己撞见吐了好几次,她夜里去樊清房里一问,才知道她有孕了,也不知道那老四长的一双什么眼睛,这么毒,家里男人们都看不出来什么,他一眼就瞅出来樊清胖了…
难得他一个做生意的大忙人,今天竟然有空回家吃饭。
姚素娟正想着,院子里的狗吠越来越狂,夜色里,只见一个男人慢悠悠地朝正厅走来,跟在他脚边又跳又蹭、紧接着一溜儿狂奔的是那只见了主人努力讨好的土狗串子。
这个人还是副没正经的德行,身上穿着一件常年不换的长长宽宽的黑外套,嘴里叼着烟,迈着大长腿穿过一丛丛老爷子平日精心侍弄、开得鲜艳欲滴的花,也不知踩坏了几枝,偶尔被狗挡了道,他还伸出腿踹几脚。
“四叔!”
身材高大,肩正腰直的男人还没走进屋,步徽已经跑出去喊了男人一声,他听见声音抬起头,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嘴里的烟扑簌簌地洒落了些烟蒂。
男人越走越近,被屋里的灯光晕染上一层亮色,容貌五官从夜色里脱离而出,能看出来他个子比步徽高了一大截,肩膀也宽出许多,浓眉、高鼻梁,唇线纤细,在步家三个兄弟里长得最像已逝的老母亲,眼睛最亮,睫毛也长。
据步老爷子的话说是“生出经验来了,越生越好看,老幺会随,父母好看的地方他全总结了”,不过下句话就是:“长得倒像个好人,一笑就像个流氓。”
老爷子说的没错,这个人走进屋一看见侄子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脸上立刻浮现一点笑意,懒洋洋地伸出一只大手揉了一下步徽的乱毛,他一双桃花眼本就亮晶晶的,此时眸里流溢着疏懒的神色,再加上嘴里还叼着根烟,笑得的确不像好人。
步霄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侄子的脑袋:“每次都跟狗一起跑出来接我,没白疼你。”
步徽也嬉皮笑脸地拿拳头冲着四叔的肩膀砸过去,结果没得手就被顺手一扳差点翻倒。
“四叔你好歹让我偷袭成功一次…”步徽正长个子,这会儿换了身儿居家的衣服,更显得瘦削,脚脖子比大姑娘还纤细,站直了捋一捋衣服,为自己第一万多次偷袭小叔失败而懊恼。
“想打过我,你还嫩着点儿。”步霄搂着侄子的肩膀朝屋里走,一边说道:“先把你毛儿扎齐。”
叔侄两个勾肩搭背地朝屋里走,还一直小声地嘀嘀咕咕一些不知道什么段子,小徽听了偷着笑,笑声猥琐,果然,叔侄俩还没走进屋就听见姚素娟尖着嗓子喊。
“老四,你看看你!小徽都多大了,你都多大了,还打成一片!”姚素娟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儿子挥挥手:“你写作业去,别跟你四叔学,他脑子聪明着呢,当年天天玩儿还考上了好大学,如今生意又做大了,屁股后头整天追着赶着一群小姑娘要给你当小婶婶,就你那脑筋,还学他,你能混出来个什么?”
步霄听着大嫂揶揄自己的话,忍不住大笑了两声,接着油嘴滑舌道:“嫂子,要真有这么多美女跟我屁股后边儿,我还用得着你这么辛苦地给我介绍对象?”
姚素娟想起几次给小叔子介绍相亲对象最后都没成功的经历,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更火大:“那不是你小子看不上嘛?前前后后多少个大闺女,你都看不上眼,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步霄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忽儿,一双桃花眼眯成迷人的弧线,朝屋里走的时候顺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让他上楼去了。
老四进屋的那一刻,豪华气派的客厅里,古董老座钟正好敲响七下。
“怎么都坐在这儿大眼瞪小眼的?大嫂不给饭吃?”送走步徽,步霄走进了客厅,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完,走到藤椅边上刚要坐下,抬眸看了眼对面沙发上的樊清,紧接着就把嘴里的烟随手捻灭在烟灰缸里。
姚素娟看他这动作,瞬间就明白了,这狐狸眼睛忒毒,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了他,半开玩笑地接着他的话说道:“呦,老四,你这怎么话儿说的,怎么没饭吃就怨到我身上来了,我是咱们家的老妈子啊?”
步霄一双极亮的黑眸在看见姚素娟嗔怪的表情时笑意更浓了些,大喇喇地坐进藤椅里,翘起长腿:“得,嫂子,你这牙尖嘴利的,我可说不过,我还是跟大哥学着看看报纸吧。”
“去!”姚素娟被逗得直笑,笑声爽朗。
步静生把一双眼睛从当日晚报后面露出来,瞥了一眼自己这个没正经的四弟。
“这可不是我不给大家饭吃,是老爷子。”姚素娟笑完,从沙发上站起来,捋了捋坐皱了的裙子:“鱼家丫头不是来了么,正在书房里陪老爷子说话呢…不过这都七点了,我还是上去看看吧,也该开饭了…”
姚素娟说完,急急忙忙地又朝着楼梯上跑去了。
步霄朝后仰倒,整个人背靠着藤椅里的坐垫上,姿势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听见大嫂说的话,目光越过几株茂盛的盆栽朝着二楼看去,若有所思,随即唇边浮现一丝笑意,一只大大的手掌顺手摸上脚边土狗的头顶,揉起毛来。
土狗全然没了刚才对步徽的凶恶模样,极其温顺,此时似乎又感应到了主人的好心情,狂摇尾巴,舔了舔步霄长裤的裤腿。
可是步霄没坐几分钟,又轻轻拍了拍土狗的脑袋,从藤椅里站起身来。
“老四,你干嘛去?”正在削苹果的樊清看见他站起来朝着楼梯走,问了一句。
“我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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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墙根儿这事,姚素娟平日倒真没怎么做过。
她性子泼辣,什么事儿都喜欢直来直去,这性子倒是跟步家从小当男孩儿养大的二姐挺像,所以姑嫂两个平时最为投缘,二人一向痛恨女人背地里偷听、嚼舌根这类行为,可是上了二楼,不知道怎么的,听见那声音就不禁缓了脚步,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吵了那细细柔柔的声音,给扰断了去。
听着听着,姚素娟简直啧啧称奇,平时步老爷子跟家里儿女们训话,大家都跟屁股上着了火似的不耐烦听,怎么这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竟然能跟老爷子聊这么久,动都不带动一下的,跟入了定一样。
“哦?我还真不知道惠萍家里的事,你这么小一个丫头,怎么知道这么多?”步老爷子沧桑、老迈的声音响起。
“我还小的时候,喜欢跟奶奶一床睡,夜里老人家兴许少眠,翻来覆去的,我要是偶尔起夜,南方冬天夜里,被子里潮冷,回了被窝总觉得身上还凉,就让奶奶搂着,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那个时候为了哄我睡觉,奶奶就跟我聊聊以前的事,差不多听个一言两语,零零碎碎的,后来就都记着了…”鱼薇声音还是平素的温和,讲起这些话来,更透着一种时时萦绕的甜糯,那把嗓子放轻了的声线,说不出的让人想往下听下去。
姚素娟也竖起了耳朵。
“听说,外曾祖父当时在乡下有百十多亩地,在城里还开了金银手饰店和绸缎庄,解放以后土改定成分,成分当然不好,地主兼资本家,奶奶那个时候…”
这姑娘聊起以前的事儿竟然也能说上一车话,姚素娟一边听着,一边朝书房走,门是敞开着的,走廊上的灯没开,房里倾洒出一大片晕黄色的灯光,她朝屋里看去时,看见鱼薇安然地坐在沙发上,侧影披了一层柔柔的金色,秀挺、锋利的鼻尖在光线里显得很娇俏,但整个人的沉静,宛如水一样,缓缓流淌出心沉气定的味道。
也不知道听了多久,话题变成了养花弄草,鱼薇竟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的,姚素娟这才隐隐觉得:这孩子怎么跟个妖怪一样,什么都知道…
“爷爷您也别心急,这杜鹃花最不好养,特别是这种重瓣的西洋鹃,换个泥盆可能好些。”鱼薇望着书房里一盆打蔫儿的杜鹃侃侃而谈,竟然跟百科全书似的:“我妈以前喜欢养花,说杜鹃有七喜七怕,都记着了就能养好,不过我也是听说,理论上明白,真养的话,也难说,就说她自己,明白这么多,照样还是养死好几盆呢。”
“哈哈哈…”老爷子听了不免乐了,朗声笑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跟个小人精似的,说说,什么七喜七怕,爷爷养了这么久杜鹃都不知道,怪不得这一盆给养死了。”
姚素娟听得入迷,刚想往下听,忽然后背被拍了一下,吓得差点叫出来。
一转头,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走廊里幽暗,房里洒出来的大片暖橘色灯光映出他棱角深邃的脸,眉眼依旧噙着一丝笑,灯照着他身上,投影在墙壁上一大块黑影,显得他整个人更高大了。
“你吓死我了。”姚素娟瞪着眼睛,用口型骂他。
步霄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放在薄唇边,让她噤声,接着朝房里抬了抬下巴,表示继续听墙根儿。
“喜酸怕碱,喜湿怕涝,喜凉怕热,喜半荫怕强光,喜小风怕大风,喜潮湿怕干燥,最后一个是…”鱼薇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到这停住了,低下头自己笑了一下。
“最后一个是什么?”老爷子果然眼巴巴地追问。
“我妈当初就是忘了的,只跟我说到第六个,说她一直想不起来第七个是什么,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哈哈哈…”步老爷子心情大好,一直笑得假牙都快掉了:“兴许就是因为忘了第七点,你妈妈之前才养死这么多盆呦!”
从步霄的这个角度望去,女孩坐在沙发上,依旧直着腰,虽算不上笔直,但这个坐姿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熬人,她却坐得十分自然,还透出一种闲闲的意味,她跟着老爷子一起笑起来,可就算是笑,她也是小小地一弯唇,并没有笑到眼底,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似的,僵住了,那微笑就那么挂在唇边,半死过去,眼神是真的就立刻黯淡下去的。
忽然想起当初送她去墓地寄放母亲的骨灰后,去了一趟她家里,这孩子家的阳台上的确是摆满了花盆,但已经枯枝衰叶,他是一朵花也没见着的。
鱼薇的表情也就古怪了那一两秒,很快就收敛了去,毫无痕迹地换上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咳咳。”步霄咳嗽了两声,还没等屋里一老一少听见,先把专注于听墙根儿、脸上跟着老爷子一起泛起笑意的姚素娟吓了一跳。
“老四,你干嘛!”大嫂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果然,屋里的步老爷子听见步霄的咳嗽声响起在门口,脸色像是变戏法似的,忽然就黑了脸,骂道:“小兔崽子,来了就来了,在门外偷听什么?!”

第四章
刚刚院子里的动静太大,鱼薇又正好坐得临近书房窗户,楼底下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窗外刚降下的浓浓夜色里,伴着土狗“汪汪”的狂吠声,有人喊了句“老四回来了”,这话对于鱼薇来说,就像是听见了得到特赦的囚犯,整颗悬着的心踏踏实实地沉进了肚子里。
他来了。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鱼薇侧过脸,朝着书房的门口望去,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依旧穿着那身她四年来经常看见他穿在身上的黑色长外套,他身后是幽深走廊里的一片黑暗,而容貌露在书房的晕黄色灯光里清晰可见,侧脸的棱角是男人味十足的分明和硬朗,表情却是万年不变的似笑非笑。
步霄走进书房时,看了鱼薇一眼,狐狸似的对她眨了下眼睛。
鱼薇看见他脸上惯常的坏笑,忍不住眼光停留在他眉梢、唇角,紧紧地又攥住了手心,接着就听见他对步老爷子开口,语气完全不像是跟自己的老父亲说话,没轻没重的,有点欠揍:“老头儿,新闻联播都播了,赶紧下楼吃饭吧。”
步老爷子可能是习惯了老幺一副没正行的模样,倒也不介意他走过来要推自己的轮椅,只是嘴上气哼哼地骂道:“哼,你还回来干什么?每次回家停车都那么大动静!院子里的花估计又被你给踩坏了!”
步霄笑笑:“那这么着,下次我离家一里地就下车步行,走着走着再弄个三叩九拜,五体投地那种,行了吧老头儿?”
说完,他弯下腰、动作利索地整理了一下父亲膝上盖着的毛毡毯,铺平捋顺,然后推动老爷子的轮椅,朝门外走。
“你瞧瞧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你妈听见能给气活喽!小兔崽子,你爹我死了啊?你拜神还是拜鬼呢!”步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鱼薇瞧着这一幕倒觉得新奇,这老父亲和小儿子的相处模式看似火药味十足,不停地拌嘴,但其实心里应该是互相关爱的。
她看了看姚素娟的表情,只见老爷子的大儿媳妇此时笑得很愉快,显然这父子俩平常就是这么交流的…
书房在二楼,老爷子的轮椅不能下,鱼薇还想着平常上上下下怎么办时,步霄把轮椅停妥当,然后走到老爷子身前蹲下,动作很熟练地把父亲背好,姚素娟在他身后帮忙,拿好了老爷子的拐棍,就这么下楼了。
“你别看小徽他四叔没大没小的,其实老爷子哪个儿女的话都不听,就听老四的…”
鱼薇下楼梯的时候跟在步霄后面,姚素娟偷摸摸跑到她身边,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老人家腿摔了之后,护工、私人医生都是老四找来的,上上个月老四说要在家安电梯,结果老爷子怎么都不同意,说嫌吵,他还是找人来安了电梯,果然老爷子很喜欢用,上来下去的都不要人伺候,但每次这小儿子回来,都非让他给背下去,说不喜欢家里有个上来下去的大铁盒子嗡嗡响…哈哈,要我说呀,他就独独喜欢为难老幺…”
鱼薇听着姚素娟跟自己咬耳朵说的这些家常话,心道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步老爷子对自己五十多岁时突如其来的这个晚来子喜欢得很呢,只是嘴上不一致罢了。
一楼已经饭香扑鼻,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步静生看见四弟把父亲背了下来,赶紧把沙发旁停着的另一台轮椅推了过来。
晚饭是姚素娟事先就安排妥当的,这会儿摆了一桌,步家除了常年在B市生活的二姐以及这些天一直在国外出差没回家的三哥,今夜都到齐了,按着年龄长幼为次序,一一坐下,鱼薇本想挨着小辈分的步徽坐,结果在老爷子的执拗要求下,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这顿饭吃得不算慢,但对于“食不言寝不语”、规矩繁杂的步家来说,因为老爷子在饭桌上跟鱼薇聊天,速度果然比平常的时候慢了很多,吃完饭,姚素娟张罗水果、茶点的时候,鱼薇就很客气地告辞了。
“爷爷,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鱼薇跟步老爷子在客厅门口告别,又听了很多的客套话。
姚素娟热情得恨不得留鱼薇过夜,不过她也是明白人,怎么可能留别人家孩子在家里睡,只能把她送到门口,末了使劲地嘱咐步霄:“哎!老四,你别把人家小姑娘送到小区门口就觉得完事儿啦,记得送上楼啊!”
鱼薇跟着步霄朝院子里走,看着眼前的他头也不回,只伸直了胳膊朝后摆摆手,她的位置在他身后,隐约能看见他的眉梢、眼角,是上翘的,神色轻松,走了两步,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接着蹲在地上揉了几下他养的那只叫“毛毛”的土狗。
直到上了车,坐好,他才语气轻松地说了句:“晚上吃饱了么?”
鱼薇心想着刚刚那一桌子菜,几乎是她好几年没见过的丰盛,“嗯”了一声,心里却沉了个秤砣似的,过了一会儿飘上来下半句:“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能吃上这么好的,还不得把自己吃撑了才算。”
步霄坐在驾驶座上,闲闲散散地把伸在窗外弹烟灰的手臂收回来,低头笑道:“就吃了半碗米饭…你这么好养活?”
这边送完孩子,听见步霄的车响起引擎声,姚素娟才往回走,结果刚进屋,就看见步老爷子坐在轮椅里,电视早就被他按灭了,屏幕一片漆黑,老人家抿着唇,脸上表情相当黯淡。
步静生和樊清一句话也不敢说,正襟危坐,面色凝重,步徽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在沙发上,嘴里咬着苹果,低头玩手机。
客厅里很难得这样的寂静,几乎静得人发慌,座钟沉闷闷地摆着,时间都有气无力。
“你们是眼瞎了?”步老爷子看见姚素娟走回来、不安地坐在丈夫身旁,终于忍不住说道,语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姚素娟机灵,稍微一点就知道公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看不出来那孩子过得不好吗?!”这才是老爷子今天第一次真的发火:“老实跟我说,鱼薇她姨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把孩子养成那样儿,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哪个十七八岁正读书的小姑娘手心里都是老茧的!”
姚素娟听着步老爷子说话,鼻子一酸,她当然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虽然嘴上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那孩子过得不好:“爸,所以我刚才跟老四说了,回头让他跟孩子的姨家聊聊,咱们家每个月打的钱,到底花在孩子身上多少…”
步老爷子闻声并没有再开口说话,铁青的面色沉沉地映在灯光里,更显得沉重,过了好久,他才又叹了口气:“唉,那孩子真不知道经过什么事情,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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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开车驶入盘山道的步霄也是这么想的。
夜色深沉,漆黑的山里每隔一段距离才有盏路灯,影影绰绰的树影随风拂过发出像是下雨的声音,正是落叶时节,大风吹卷着无数叶子砸在黑色轿车的车身,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鱼薇副驾驶那一侧的车窗却被她开得老大,冷风不断地灌进车内。
从他的目光看去,她虽然规矩地坐在副驾上,身上系着安全带,但脸完全转向车窗那一侧,出神地盯着窗外,乌黑的短发被猛烈的强风吹得乱舞,一张小脸儿完全露在冰冷的风里,也不知道她怎么呼吸的。
步霄对她的印象一直都犹如第一印象,在医院长长的走廊尽头,满身是血,脸上却没有表情的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小孩儿。
不过接触了这么多次,四年里,几乎每个月他只要得了空闲就会去看她,或是在学校门口,或是在她小姨家门口隔着防盗门,见过这么多次,他才偶尔会看见她玩性大发的时候,不过…那模样更不像个孩子…
比如现在。
在不认识、不熟络的人面前,她永远是安然沉静,讨人喜欢的,就像刚刚在老爷子和姚素娟面前,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毫不出错的恭谨、温顺,并且透着一丝极其聪明的伶俐劲儿。
可其实私底下,她比那模样有攻击力多了。
但哪怕是现在,这孩子在自己面前放下了戒备,她的各种举动依旧跟别人不一样。
步霄见过她同龄的这么多小孩,小男孩、小女孩,没有一个跟鱼薇似的,古里古怪,可这一点反而让他挺喜欢跟她说话,因为他永远猜不出来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哪怕他比她大了快一轮,都觉得看不破。
步霄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了眼吹猛风的鱼薇说道:“小姑娘不都喜欢留长头发么?你这一脑袋短毛儿,哪个男孩儿喜欢你…”
似乎是因为风声太大,鱼薇没听清楚,回过头,呼呼刮过的大风把她的短发吹散乱,女鬼似的糊了一脸,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步霄二话不说,嘴里叼着烟,直接把车窗关上了。
玻璃窗缓缓升上来,接着“咔”的一声闷响,完全闭合,不留一条缝,强风瞬时止息,只留女孩的满脸乱发。
以为她没听见自己的问题,步霄继续不吭声抽烟、开车,他那一侧的车窗开了半扇散烟味,潮湿的夜风掠过他凌乱的头发,露出漂亮的额头,显得那一双眼睛更黑亮。
鱼薇侧着头靠着窗户,轻轻捋好头发,像是在思考是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朝他问道:“你喜欢留长头发的女人?”
她的嗓音是少女独有的声线,虽然不够脆,但轻甜、细柔,语气却是古怪的,毕竟这问题怎么也不像是个小女孩能问的。
步霄听见她忽然的发问,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夹着烟,转过桃花眼,从眼角瞥了一下鱼薇,笑得淡淡的。
这人一笑时,薄唇边有两个酒窝,很阳光帅气,可眼底透着的那一抹小坏,让他脸上的笑怎么看都透着莫名的邪。
“嗯,”他声音温淡清凉,说不出的有磁性,说下半句的时候放低了嗓子:“女人嘛,还是长头发好看。”
鱼薇听见步霄这么说,眼神放空了一下,不过车里幽暗,车外漆黑,车前灯是朝着两人弯曲的前路照亮的,他目视前方,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