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州城攻守双方决战在即,远在齐云观的梅振衣也遇到了难题。玉真公主千金之躯,跪在面前含泪请求一件事,明知危险,却让他很难拒绝。

第090回、含泪怀前公主诉,忽闻身后仙师回

叛军到达芜州城下时梅振衣正在齐云观,接连多日的攻城使芜州城内外断了消息,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情梅振衣都很清楚,因为有提溜转这个包打听城内城外来回忙着送信。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梅毅指挥的守军占了明显的上风,梅振衣也很放心。

他托提溜转进城去问梅毅,需要自己做什么?梅毅回信:“城已被围,我自能守,少爷在齐云观照顾好玉真公主与家眷即可。”

梅振衣并未对玉真公主详细讲芜州城战况,只说芜州无恙,不日即可退敌,免得她太担心。玉真生性恬静,住在齐云观中每日最多的时间是在书房看书,与谷儿、穗儿聊天,她也是在等梅振衣,因为梅振衣每天都会到书房坐一会。

下人们对她很恭敬,没事不会打扰她,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提溜转。玉真公主是提溜转一路送到齐云观的,她早已不害怕这个“鬼”,再见反而觉得格外亲切,与他人不便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有与提溜转在私下里可以无话不谈。

提溜转本就罗嗦,张家长李家短什么都爱打听,也喜欢和玉真公主闲扯——难得找到这么好的一位听众,它说的那些鸡毛蒜皮无聊事,玉真公主都听得津津有味。也难怪,玉真从小养在深闺,哪听说过这些?有生以来,让她觉得最开心的事情,第一是每天在书房能见到梅振衣,第二就是隔三差五听提溜转闲扯淡。

提溜转出入齐云观,一般下人不知,能察觉它行迹的高人知道它的身份,也不去管它。这天提溜转一大早就来了,它还真挺忙,昨天夜间去芜州城转了一圈打探军情,来的时候梅振衣正在齐云台上练功,它不敢打扰,一转圈钻进了玉真公主的房间。

玉真公主还没起床,提溜转也不嫌自己碍事,见玉真已醒,就在床头叽叽喳喳说了起来。它提到了两军阵前的事情,玉真很感兴趣,就从床上坐起来追问了几句。话匣子打开了,提溜转将自己这段时间关于守城之战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如果能看清它的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

然而它说着说着,感觉就有些不对劲了,因为房中变得很安静,玉真公主不说话也不看它,低下头去以手掩面,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她哭了!

梅振衣正在齐云台上练功,他没有打坐,而是面朝东方站立。此时刚刚日出,太阳从青漪湖方向升起,粼粼波光满湖荡漾,青漪三山也似镀上了一层金辉。霞光穿过承枢峰的山脚,正照在齐云台上。

梅振衣周身上下也披着一层淡淡的霞光,仔细看去,霞光中似乎还有无数细微的精芒汇聚,在梅振衣身形外流转。仿佛这一片天地中所有灵机都汇聚在齐云台上,满天的霞光也恍惚产生一种折射的错觉,光华都笼罩在他一身。

梅振衣在修炼,他的“省身之术”如今更上一层楼,从最早的“静而知身、气极鼓动、移经变气”突破五气朝元境界后,能够延伸神识外感,学会了“内息之法”,突破了易经洗髓境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反复洗炼身心,在修行中体会那种内外互感的净化与升华。

他在修炼一种辟谷导引法门,也是“省身之术”到了易经洗髓境界之后洗炼身心的一种方法,孙思邈早有所授,境界到了他才开始习练。从修行角度讲,不突破脱胎换骨的境界,是无法做到完全的辟谷不食的,但在易经洗髓阶段,往往都需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彻底的净化身心。

师父将同一法门教给不同的弟子,弟子修炼可能会各有巧妙,比如梅振衣在霞光中修炼辟谷导引之术,有他自己独特的感悟。

其中巧妙提溜转看得不是很明白,它有些慌张的飘来,却发现梅振衣身披奇异的霞光让它这个阴神不能靠近,只能远远的停下。梅振衣此时行功,神识内外交感非常敏锐,立刻就知道它来了,霞光一收精芒内敛,转身问道:“提溜转,出什么事了?你慌慌张张的来。”

提溜转:“没出什么事,就是玉真公主突然哭了,她哭的好伤心,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梅振衣一皱眉:“这些日子一直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会哭,这大清早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提溜转:“我从芜州城中来,看你练功不敢打扰,就去找公主说话,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可能是被我说哭的。…哎呀,她来了,你自己问吧,好像刚哭完。”

说话间玉真公主已经走出了齐云观的后院,素面而来绾着一头青丝显然尚未梳洗,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拭,可眼眶依然是红红的含泪欲滴。她从晨风中走来,就像一朵娇弱的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梅振衣刚要打招呼,玉真已经来到齐云台下,抬起一双泪眼不说话,向上伸出了一只手,意思是让梅振衣拉她上去。梅振衣伸手把她扶上齐云台,柔声问道:“公主为何面带戚容,是下人们得罪,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目瞪口呆,玉真公主竟然一曲双膝,跪在了他面前!

梅振衣大惊失色,赶紧伸手搀扶:“公主千金之躯,切莫如此,梅某万万受不起!”

玉真公主决然道:“不要扶我!梅公子早该受我一拜。”她平日说话温柔婉约,不论什么情况下都无丝毫失礼之处,然而此刻一声轻喝,无形中带着一位真正的皇家公主的威严,却是跪着说的。

梅振衣也吓了一跳,没敢贸然去扶,退后半步一侧身道:“公主究竟有什么事,开口吩咐便是,何故如此?”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远处的提溜转摆手,提溜转没反应过来,还愣在那里看热闹呢,梅振衣在神念中喝了一句:“别傻看了,快去守住后院的门,别让其他人过来。”它这才打着旋飘向后院门。

玉真公主跪在那里道:“梅公子之恩情,玉真粉身碎骨难报。不要再叫我公主,我也不是千金之躯,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容身的弱女子罢了。梅公子肯救我、收留我已是此生幸遇,本不该再有所求,可是玉真今日还是想求你一件事。”

“有什么事就说,只有我能办到,自然愿意帮忙,你先起来好不好?”梅振衣不好强拉,干脆也在玉真公主面前跪了下来,面对面的说话。

玉真扬起泪眼看着他,很清晰的说了一句:“这件事,梅公子一定能办到,请你送我到两军阵前!”

“什么?你要到两军阵前!诚如公主所说,你是弱女子,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梅振衣又吓了一跳。

玉真公主幽幽道:“请问梅公子有父吗?”

梅振衣:“我父是南鲁公梅孝朗,公主是知道的。”

玉真公主:“那么玉真有父吗?”

梅振衣:“当然有啊,您是…”说道这里他突然住了口,明白玉真公主是什么意思了。

玉真公主接着说:“本以为被梅公子救离军营,可以置身事外,但今天听提溜转介绍军情,叛军仍打我父王旗号,矫称我父王就在军中。…我父王死得冤屈,我怎能眼看着他死后仍被乱臣贼子任意糟蹋?”

见梅振衣不说话,玉真又道:“梅公子救了我,可是你怎么向别人解释这件事?我确实去过叛军营中,叛军确实打了我父的旗号,我是说不清的,人人都能听信我的辩解吗?梅公子并未亲历叛军营中的事情,无法替我开口,难道要将我藏在齐云观中一辈子吗?如果这样,我的私心也是愿意的,可惜不可能!”

梅振衣叹息一声:“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你是想亲自去两军阵前表明身份,呵斥对方矫称你父王的诏令?”

玉真公主:“正是!请问梅公子,假如叛军矫称你父亲的号令,你能无动于衷吗?况且我父王已死,自己无法开口,天下也无他人能出面洗刷他的清名。”

玉真公主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又带着哽咽,香肩发颤酥胸起伏,已是语不成声。梅振衣忍不住伸手相扶,正想宽慰几句,不料玉真公主轻呼一声“请梅公子成全!”身子一软就扑在了梅振衣胸前,将脸埋在他怀中又开始哭泣,哭的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两人的姿势有点尴尬,是面对面跪在地上,梅振衣只能伸手轻拍玉真的后背,又不好立刻把她推开。这位可不是谷儿、穗儿那两个贴身丫头,可以搂在怀里随便揉随便哄,而且她哭的真是伤心,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忘情而失态了。

正在此时,梅振衣身后有人说道:“玉真公主,切莫再悲伤,你的话我碰巧都听见了,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起来吧,我命徒儿送你进芜州城便是了!”

这人好厉害,竟能在梅振衣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上了齐云台,听见他的声音,如果不是怀中还有玉真公主,梅振衣差点没蹦起来——师父钟离权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陡然听见陌生人开口,玉真公主也吃了一惊,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从梅振衣怀中起身,低头以袖掩面拭去泪水。齐云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穿青灰色道袍,束发高簪面容古朴清癯,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手中拿着一把破蒲扇,正是钟离权。

梅振衣上前行礼:“师父呀,你终于回来了!这三年,徒儿好生想念你老人家!”他这句话发自肺腑毫不矫情,三年来,梅振衣确实想念钟离权,如果不是玉真公主在一旁,梅振衣真想一把抱住师父。

钟离权在笑:“小子,师父来的好像不是时候,你究竟干了什么,把人家女娃给弄哭了?”

梅振衣咳嗽一声:“师父,这位是大唐玉真公主。…公主,这位是我的修行上师东华先生钟离权,他老人家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不要惊异。”

玉真公主早就向提溜转打听过梅振衣的事情,知道他是孙思邈的弟子,又拜东华上仙为师。听见梅振衣的介绍,上前盈盈施礼:“俗世小女子玉真,拜见东华上仙!”

钟离权是位成道的真仙,成道前曾是东汉将军,也用不着向唐朝公主行礼,只是轻轻一挥袖:“玉真公主,你的遭遇我清楚,刚才的话也都听见了。你想以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两军阵前,就得有公主的威仪,这个样子可不行!赶紧去好好梳妆,等你准备好了,梅振衣自会送你进城。…我有话与徒儿私下交代,你先去吧!”

说完话一股无形之力裹着玉真公主,直接把她送下了齐云台,公主倒也懂事,说了谢谢立刻转身进了齐云观的后院。

钟离权一现身,就来了这么一出,梅振衣苦着脸道:“师父,我还没有开口,您老人家就替我答应了?”

钟离权瞪了他一眼:“她那个样子,你能拒绝吗?我不信!”

梅振衣:“您说的倒也是,我还真不好回绝。前一段时间是担心她的身份暴露,引来叛军主力,现在朝廷大军已到,李敬业无暇分重兵来芜州,她也可以公开露面了,如此还能鼓舞芜州守军士气。”

钟离权:“你想做的事,总有道理!先不必说她了,三年未见,师父该考考你这些年的修行如何了。”

梅振衣上前拉住钟离权的衣袖:“师父,你走后这三年,我遇到了很多事,都要一一向您老人家禀报请教,有千言万语啊,可一见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位少年老成的小公爷,也有真情流露的时侯,此刻看他的表情,很有些像孩子对长辈撒娇。

钟离权面带微笑,眼中有欣慰之色:“有些事难以避免,为师也心中有数,才会吩咐积渊等人照护你,但是你把闻醉山清风、明月带回了芜州,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梅振衣:“这些你都知道了?”

钟离权:“当然知道了,你这三年的遭遇我大概都清楚了,一到芜州,我就去敬亭山见了仙童清风。…你知道清风是怎么说你的吗?”

梅振衣:“你已见过清风?看他那个样子,也不会在背后议论人啊?”

钟离权:“他当然不会在背后议论人,我问了,他才开口的。他说你是世间非常之人,虽然眼前修为尚浅,但假以时日,又能尽得机缘,成就不可限量,对于这人世间是祸是福,连他也不敢断言呢!…清风还提醒我要好好管教你这个徒弟,说越是你这种八面玲珑的人,红尘中混得轻松,修行中种种劫难就越多。”

梅振衣眼珠子一转:“师父,这最后一句不像是清风的原话吧?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钟离权嘿嘿一笑:“当然不是清风的原话,我说的意思大概也差不多,当然是夸我有眼力啊,要不然怎么就收你为徒呢?”

梅振衣也笑:“师父,咱就不说清风了,好久不见,我陪你去观中好好喝顿酒,把积海真人等东华门下也叫上作陪,您老不是还要考我修行吗?”

钟离权:“积海我已经见过了,喝酒不必着急,你还要送玉真公主进城,路上再说吧。至于修行,我看也不必考了,你的修行已到‘九还转’境界,比我预计的更加精进。”

梅振衣不解:“何谓九还转?”

钟离权:“金丹大道中的说法,按医家简练之说,就是易经洗髓。你大清早在此练功时我就来了,看得清清楚楚。却有一点意外,你以内息之法外感霞光,是在修炼辟谷导引之术,但是周身隐约可见霞光护体,不像是孙思邈所教。而以你今日的修为,还不可能自创一门道法,为师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溜转看不出的玄妙,钟离权这种大行家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一开口,问的正是梅振衣最近修行中一个关窍,是他在修炼时自行领悟的,还从来无人指点。

第091回、霞光瑞彩无多用,天刑雷劫师不言

当初薛璋到菁芜山庄来“请”梅振衣,先诓骗后威逼,有丹霞派三位长老相助。那丹霞三子施展的“绝壁丹霞术”十分神奇,霞光与身形一体,将梅毅、谷儿、穗儿三名人质裹挟其中,连清风与熊居士也没有办法强夺。

倒不是清风打不过他们,而是丹霞三子与三名人质是一体的,只要一出手,就等于同时向八个人出手(当时霞光中还有薛璋与骆宾王)。那样在打倒丹霞三子之前,首先伤的肯定是梅毅等人,清风与熊居士只能施法将所有人困住,让梅振衣自己去谈判。

当时清风与熊居士之间还有一段谈话非常有意思,似乎是与当时场面无关的废话——

熊居士问:“道门修行,有不修化身直接出神飞升的吗?”清风答:“从玄理上来讲当然没有,但是巧妙不同。有的门派看似不修化身,丹霞派就是其中之一,霞光变幻即是化身,佛门也有类似的心法啊。”

神仙说话,你如果当成聊天那就真是聊天,他们不会对你解释其中还有怎样的玄机。梅振衣事后仔细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这一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结合自己修行,他另有想法,丹霞三子以霞光裹挟人质,让人无法强夺。换一个角度思考,其实这种法术不仅仅能裹挟人质,也可以保护他人,比如将薛璋也裹入霞光,就是在保护他。——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以他的修为,自然做不到,但是借助法宝呢?还是可以借鉴的,比如用那对护腕妖王扣。突破易筋洗髓境界后,他又领悟了护腕的另一种妙用,那就是可以飞出一只护腕扣住他人,施展护身之法将那人与自己连为一体,梅振衣曾用张果与梅氏六兄弟做过实验。

被扣住的人要想挣脱,必须破了他的护身之术,这也要看修为。梅氏兄弟不论怎样躲闪,梅振衣都能扣住;张果如果还手,梅振衣扣不住他,但张果若不还手被扣住也不容易挣脱;梅振衣还厚着脸皮找积海真人试法,积海即使不还手被扣住,也能施法挣脱。

制服一个人的情况是如此,但是从丹霞三子的霞光中所悟,法术的妙用有正反两面,护腕同样可以用来保护一个人,就像保护他自己一样!假如梅振衣想保护某个人,也可以用一只护腕将其扣住,别人想伤害此人,也必须先破了梅振衣的护身之术。

当然了,梅振衣没有丹霞三子那么大的神通,但是法术的妙用是类似的,只是修为境界不同。

清风对丹霞三子的评价是“出神,尚未入化”,什么意思梅振衣不是很明白,但也说明丹霞三子的修为已进入“出神”的境界,是人世间的一流高手。所谓出神入化也是一种简练笼统的说法,其中还有不同的修行次第,丹霞三子的修为境界不如左游仙,但应比知焰仙子高出一线。

梅振衣又想到了另一点,丹霞派其他弟子,肯定不会都有那三位长老的修为,日后碰到同样的或妙用类似的法术,也就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不得不说,梅振衣的修行条件是得天独厚,有人清修百年,也不可能有他这种眼界,人世间出一位大成真人本已难得,而他倒好,连金仙都给领回家了。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如果另一个人与他拥有同样的外在条件,也未必能有这些际遇与领悟,假如心性与资质不够,刚开始连孙思邈那一关都过不去,更别谈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