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觅黄芽,眼前人家笑我家。不见炉火飞雪白,何缘飞来谒丹霞。

丹霞湮灭方见性,九炼纯阳始知心。方寸洞天仙景现,妙法归元在己寻。

也许在千年之后,世人有机会看见黄山炼丹峰绝壁上的这些摩崖石刻,一定会充满疑惑。这些深山绝壁上的文字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留下的?是怎样刻制的,又是刻给谁看的?这些玄之又玄的字句,是否是古人在故弄玄虚呢,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假如不知当日发生的事情,不了解其中妙处,很难真正领悟这些诗诀的含义,只能从字句本身去空发议论或说三道四。古往今来多少经诀,在门外世人眼中无非如此。

但是丹霞派弟子就不一样了,历代师长会指着诗诀告诉弟子,当日在丹霞峰上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口占仙缘吟出了哪一句,机缘巧妙、境界高超在何处?弟子在将来会各有所悟。这就是历代积累的经典传承,泱泱数千年,令人艳羡的悠久传承并不缺乏,关键是怎样去继承。

梅振衣就是在这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状态下回到了芜州。

当天夜里,晴空万里月明星稀,齐云台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钟离权要秘传梅振衣金丹大道心法。传法之前,梅振衣先开口问道:“师父,知焰不会有事吧?你说过她这一劫十分凶险,究竟凶险在何处啊?”

钟离权没有着急传法,先对他解释了一番何为“地仙”——

自古以来,修为到达出神入化境界,可称地仙,这是世间法尽头,其中还有很多不同的次第,比如丹霞三子的修为,就不及左游仙。但总而言之,地仙虽不能长生久视超脱于世,境界至此却有三种妙处。

其一是可推演世事,十有八九料事如神,其中的玄机,左游仙曾对梅振衣讲解过(注:参见本书064回)。

其二是神识不灭可无尽重来,假如这一世炉鼎被毁或不幸身亡,还可以托舍转世重来。一身修为自然会失去,但在下一世成长过程中会随着身心发育,恢复前世的神识记忆,可从头开始修行,精进速度比他人快了许多,因为种种修行境界他早已印证过。

这很类似于梅振衣的穿越经历,比如梅振衣一“醒来”,从虚弱不堪到重新修成五气朝元境界,只用了一年时间。

当然,这种无尽重来并不是绝对的,假如在天刑雷劫中不小心历劫失败,也可能神识灭尽,这样就算能转世重来,也不是每个人每一世都有修行仙缘的。假如此人得传修行之法,想恢复前世记忆,也要等到重新修成出神入化境界之后,这种机会太渺茫了。

渺茫到什么程度?按梅振衣的理解,这一世性情、资质、悟性都上乘,还有机缘得传仙家妙法,历重重劫数修成地仙,已经比买彩票中大奖都要难多了。假如在天刑雷劫中神识灭尽,下一世还有这种好运气,相当于今天买彩票中大奖,明天按同样的号买彩票还中大奖。

假如修行人不幸神识灭尽,要想有这种机缘,除非是以前的师父或弟子能在人世间找到转世重来的他,重结仙缘去指点修行。

其三是有“五百年天刑”的说法。地仙神通出神入化,但寿数也是有尽头的,天刑雷劫不仅是要在飞升成仙时主动面对,当地仙修行到一定时日就算不能飞升,这一世因果相积,天刑雷劫也会自动到来,此时的结果往往都是神识灭尽。

“五百年”只是虚指,并不绝对,天刑雷劫何时会到来,还要看修行人这一世究竟沾染了多少因果。业力重者,可能天刑来的很突然,大多数清修之人,往往在五百年左右。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又要问了,那么这一世什么业力也不沾染呢?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也不可能有种种机缘,历重重劫数修成地仙。一头混吃等死的白痴猪,到死也还是一头猪,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

修行到“地仙”境界,不可能不沾因果业力,这些都会在天刑雷劫中一次了尽(注:关于天刑雷劫,请参照本书098回)。所以修行高人一般会避免无谓的因果纠缠,只会遇事做事,不会没事找事。

若神识灭尽托舍转世重来,再度修行到出神入化神通,会恢复前世神识记忆,其实此时恢不恢复都无所谓了。为什这么说?因为在出神入化之前,就会在定境中经历前世种种,如不能在心中了断前世纠缠,就无法历劫修成地仙。

修成地仙,从心境上来讲就已经与前世了断,不受勾牵挂碍,仅为此世之人了。

飞升成真仙,所遭遇的天刑雷劫意味着了尽这一世的因果,而在达到出神入化境界号称地仙之前,定境中会经历前世种种,了断前世挂碍勾牵。这是一种考验,假如在定境中突然忆起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前世中的刻骨铭心纠缠,定心迷失其中,那就意味着这一世沉沦而去。

有人说“这一生遭遇的所有事情都动摇不了我的定心!”那么,前世的呢,你此生从未经历过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的遭遇呢?所以这重劫数非常凶险,正是知焰此刻闭关时所面对。

第115回、智诜奉诏燃金旨,绿雪未期受山神

“如此说来,修行人出神入化,不仅要省己身,还要观世间万象。前世种种,其实就是世间众生的经历啊,不同时代、不同世界、不同身份的经历。”梅振衣感慨道。

钟离权眼神一亮:“不错,你这句话,竟说破了‘前世’的含义。”

梅振衣:“师傅说什么,所谓‘前世’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权眼睛一瞪:“那你以为修行人谈‘前世’目的何在?就是观世间众生万象,不仅前世,‘后世’也是这个含义。”

梅振衣:“师父不要总瞪我啊。”

钟离权:“不瞪你不行,你很聪明,能想通很多事情与道理,但是能说出的话,并没有真正在修行中印证。”

梅振衣:“我的修为离出神入化还差得远呢,但听师父这么一说,到时候我并不怕这重考验。”

钟离权又瞪了他一样:“修为至此,谁都不会怕!关键在于能不能过得去。…知焰这三年流落就是在观世间万象,不如此,也无法窥破关口成就出神入化,所以说是考验也是福缘。”

梅振衣:“师父,你说知焰会不会有危险?”

钟离权:“废话,正在凶险之中。”

梅振衣:“你能不能帮她?”

钟离权:“现在帮不了,得靠她自己,我们只能让她不要受惊扰,师父真正能做的,就是点化她堪破关口,如果万一历劫失败,再去设法补救。”

“这重劫数叫什么名字?”梅振衣忧切之色溢于言表。

钟离权:“天刑之前,世间修行重重劫数因人而异,因而无名,我听说你喜欢起名,那就起个名字呗。”

梅振衣想了想:“借用佛家之言,就叫‘苦海劫’如何?”

钟离权手拈胡须道:“妄心、真空、苦海…你给这些修行劫数起的名字都很形象,也很贴切,那就这么叫好了。”

梅振衣:“这么简单的事,以前为何无名?”

钟离权:“并非无名,而是无定名,各门说法不一,各人经历也不一,比如真空劫,对梅毅就很难,对你却很轻松,此去丹霞派一趟真空已历尽,甚至一点刻意的感觉都没有。拜神鞭送出又收回,这一劫就过去了,这也与你平日行事很少依仗神通法力有关。”

师徒之间的这番对话,言下之意梅振衣已经渡过了“真空劫”的考验。梅振衣苦笑:“师父也不看看我都和什么人打交道?想依仗神通法力也比不过呀!这一劫看似轻松,实则艰难之处,不在行功之时。”

钟离权微笑道:“这便是世间修行劫数的妙处,因人而异,虽是天劫,也称人劫。徒儿,我问你,假如知焰知道随你上丹霞峰会是这个结果,时光倒流再来一次,她还会去吗?”

梅振衣:“我想她应该还会去的,所行便是所愿。…师父,我们再聊下去天就亮了,你不是还要传法吗?”

钟离权习惯性的挥起扇子敲了他一记:“臭小子,是你问这问那,还要催我!…现在就传你‘九转金丹直指’的法诀,我能在一个时辰内传完,但还有几句话要提前说清楚,你闭嘴听着,不许再打岔。”

梅振衣已是大成真人,刚刚经历真空劫,此时修为按医家简练说法,已入脱胎换骨门径。但是钟离权要教他的“九转金丹直指”心法与口诀,却是从修行筑基入门开始,到金丹大成为止。世间典传心法不过大成真人,再往上修行往往是各人自悟与上师点化结合了。

“九转金丹直指”有九层次第境界,分别是:一阳生、上天梯、元神现、三华聚、药归壶、神气合、化炉鼎、九还转、紫金丹(大成真人)。梅振衣已有大成真人境界,钟离权可以直接下心印,一次将心法与口诀都传完,这与教普通弟子情况是不一样的。

钟离权告诉梅振衣,就像历真空劫一样,暂时不要理会自己已是大成真人,从筑基开始修习“九转金丹直指”,与以前所学相印证。勿有焦躁自得之心,之前经历的种种劫数自不必再担忧,印证境界应该很快。

他为什么要这么教?一方面钟离权所学与孙思邈不一样,他希望梅振衣的根基更扎实,才好继续传法。另一方面,有梅振衣这种经历与资质的人很少,钟离权希望他能兼容并蓄,将来不仅是一位仙家高人,也可成就一代宗师。——但这句话,钟离权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当天边霞光升起的时候,钟离权传法已毕,起身道:“丹诀已传完,我要去太牢峰帮东华门开凿太牢灵境,此非一日之功,你假如有事,就到太牢峰找我。…对了,师父能不能求你点事?”

梅振衣:“师父有事何用‘求’字,尽管吩咐便是。”

钟离权神情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在世间开凿洞天,仅有仙家法力还不够,世俗间所需人力、物力、财力也很大,对东华门而言有些难。”

梅振衣:“师父不必多说了,请在此稍候,弟子去去就来。”他走进了齐云观。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梅振衣返回齐云台道:“这里有散碎黄金五百两,其中一百两是玉真公主孝敬您老人家的,三百两是张果去年处置战事封赏时梅家所得,还有一百两是我在家资中挪用。芜州梅家虽富甲一方,一时也只能拿出这么多。”

钟离权呵呵笑了:“玉真公主的钱,我就收了,那女娃的心思我明白。张果拿的是你的私房钱,都让我搜刮空了。至于最后百两黄金,你还没当家,挪用这么一大笔家资,不太妥吧?”

梅振衣:“我听闻朝廷传旨的钦差已经出发,不日将到芜州,此次不仅诏我入京,还有黄金百两赏赐,我到时补上就是了。…这笔钱对于普通人家已是巨富之资,但以太牢峰的规模开凿洞天道场,恐怕还远远不够,师父且去,容弟子再想办法。”

钟离权:“你一次拿出这么多,为师已经很感谢了。道场洞天的建造,都是历代弟子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功夫,不能指望你一个人。”

梅振衣:“能想办法就想办法,总之尽力就是,师父不必为我操心。”

钟离权离去后的第三天,武后派的钦差就到了,是一名僧人,法号智诜。这位智诜禅师是禅宗五祖弘忍的亲传弟子,有人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他有两位师弟大大有名,一位是北宗神秀,另一位是六祖慧能。如果连这两位都没听说过,那么智诜在拜入弘忍门下之前,还有一位师父您一定知道,就是唐僧玄奘。

智诜禅师不修形骸,外貌看上去与实际年龄相仿,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僧,眉毛已经白了一大半,慈眉善目宝相祥和,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但看他行走坐卧,一点都显不出有丝毫老态,梅振衣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这老和尚的修为非自己所能估测。

武后这一次派钦差到芜州,不仅传圣旨还要宣法旨,所以派了这样一位有道高僧。

领芜州刺史梅毅率芜州大小官员,还有都骑尉梅振衣,都在芜州府接旨。天后下诏,赏梅振衣黄金百两、玉带一条、明珠两斛,择日进京面圣。这些消息梅振衣早就知道,但意外的是还有一道圣旨事先不知。

天后听闻翠亭庵一夜之间飞入城中,十分高兴,认为是菩萨显灵,她又下了一道圣旨,说芜州城中只有尼庵却没有僧人修行的寺院,命智诜禅师在芜州城内择福地修建一所寺院,御笔题名“九林禅院”。

智诜禅师负责选址、督造、招集僧众供养等事宜,在新寺院住持没有选定之前,智诜禅师还要暂领九林禅院的住持,而芜州府应全力配合。看来智诜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至少要在芜州留个一年半载。

传旨之后众官员起身,迎钦差上座,献茶闲谈。梅振衣替梅毅问道:“请问大师,您在芜州城中建九林禅院,想选址在何处,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啊?”

智诜:“此事不急,芜州山水灵秀、地势不凡,我想在附近考察山川数日,再于城中选址。…倒是老僧想问梅公子,圣旨虽未限定你进京时日,但也不好怠慢,请问你打算几时动身啊。”

这话一出口,梅振衣就暗暗吃惊,这位高僧不仅修为深不可测,而且也精通风水地脉堪舆。在城中建寺,为何要到城外的山川考察,别人可能不解,梅振衣是行家一听就知道其中奥妙。

寺庙可不同普通的建筑,往往有镇风水地气的作用,就看是什么人修建、怎样修建了,不知会对九连山的地脉灵枢造成什么影响?想到这里梅振衣答道:“奉旨本应立即启程,但大师在芜州之事我梅家也应尽力相助,待到大师选定福址我就动身。…对了,大师还有法旨要封敬亭山神,请问何日开坛?”

智诜:“明日正午即可,请芜州府稍作准备,老僧自去,此等法事,不必多人陪同。听闻敬亭山是梅家产业,绿雪神祠也是梅家所立,那就请梅公子也到场。”

梅毅吩咐道:“大师宣法旨封山神,不欲为俗人所扰,在座诸同僚明日就不必去了!我代表芜州府、都骑尉代表梅家,再请持盈法师、星云师太等修行人观礼,大师还有什么需要,命随从吩咐即可,明日正午之前一切所需皆可准备完毕。”

宣法旨封山神,这种事情前所未见,芜州大小官员都想去观礼,可是梅毅开口下令,以官威阻止众人前去,在座众官员皆有失望之色,但梅毅也顾不得大家有什么不满了。

武后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封什么敬亭山神?绿雪还好说,可梅振衣已经将敬亭山送给仙童清风做道场了。虽然清风知道消息后没说什么,但假如智诜在山中宣旨之时,清风现身引起什么乱子,也真不好收场,不得不谨慎一些。

当天在驿馆设素宴招待钦差以及随行的大小和尚,宴后安排清静别院让智诜禅师休息。这日入夜时分,智诜正准备安歇,小沙弥来报:“师父,芜州都骑尉梅振衣求见。”

智诜微微一笑:“果然来了,回禀一声,我这就去见他。”

梅振衣在前厅等候,只听步履声响,智诜穿着素色僧衣走了进来,他赶紧迎上前去:“深夜来访,打扰大师休息了!今日在州府之中有些话不便讲,不得不私下里向大师交代。”

智诜笑着一摆手:“不必客套,老僧早知梅公子会来,你是为了明日封神之事吧?请坐下慢慢讲。”

落座之后,梅振衣开门见山:“大师是有道高人,有些话就不必隐瞒了,敬亭山是我家产业,我已将此山送给一位仙童为道场,明日封神之时,如那位仙童现身,大师不要惊讶。”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智诜的反应。老和尚一直面带微笑并无惊异之色,微微点头答道:“进城之前老僧曾遥望敬亭山,云气不凡玄机莫测,应有仙家高人驻守,本以为就是绿雪,没想到是另有其人,请问此人是什么来历?”

“闻醉山清风。”梅振衣说出了这五个字,就见智诜微微一惊,他追问道:“大师也听说过此人?”

智诜:“不是听说过,而是见过,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位明月仙童。”

这下轮到梅振衣意外了:“对对对,明月也在敬亭山中,原来大师与他们是旧识?”

智诜:“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他们在此,办完事我正好前去拜会。梅公子放心,老僧此次奉旨封山神,不是要与谁为难,也不是要夺谁家私地,你将敬亭山送给清风落脚,与老僧之事无关。不论谁是山神,敬亭山还是你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