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桥补路,是善行功德吗,我老李今天是来攒功德的,你们都别跟我抢,我一定能把那小娘子带回家。”

梅振衣听的一头雾水,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在搞比武招亲还是开泼水节?同船而渡的另几位也听见了这些议论,周公子向路边一个摆摊的小贩问道:“请问大叔,这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端盆拿碗去干什么?”

小贩见这位周公子衣着光鲜,说话也很客气,向他解释道:“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这两天我们镇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梅振衣也侧耳仔细倾听,原来还真是奇事!这座镇上有一座桥,名为落欢桥,究竟是不是传说中庄子与惠子观鱼论道之地,已经无法考证。但这座桥确实是一座古桥,不知修建于何时,百年以来都是镇上居民西行过河的通道。

大约半个月前,这座桥突然坍塌了。有人提议镇上居民集资修复,可是所需费用过巨,愿意出钱的人又太少。镇上有一大户人家的少爷,伯父在洛阳做官,在当地很有势力也最有钱,不仅分文不捐,而且弄了一条船把持了渡口,借机收来往客商以及当地居民的渡河钱,这桥就更修不成了。

昨天镇上来了一名女子,一身素衣大约双十年华,风姿绰约容颜秀美,站在断桥头向来往者宣布,若有人能站在桥下将水泼到自己的身上,她就以身相许。但也不是白泼,泼一次十文钱,谁第一个泼中,她就是谁的人!若是泼不中,这募集的钱就用来修落欢桥。

第120回、妆成菩萨戏春水,洒落明珠奉娥眉

“以身布施?不是!以色相布施?这又是在点化谁呢。”清风自言自语道。

“管她是点化谁呢,快去看看。”梅振衣一拽清风的袖子,向桥头众人聚集的地方走去。他刚听说这一出的时候,想到的是过去街边的套圈游戏,一块钱扔一个圈,前面放着很多小奖品,越远的地方奖品越贵,套中的就可以拿走,套不中就白花钱。摆这种摊不能耍赖,赚的是套圈难度的概率钱,就像保险公司卖意外险一样。

看来那女子是个身法不错可能还懂些修行的人,用此江湖手段来敛财,还借用慈善功德的名义。十文钱泼一碗水,泼中了就可以赚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泼不中也图个乐子,愿意尝试的人一定极多,这倒是比套圈游戏要强上百倍的江湖买卖。

说到这里有不懂行的又要问了,万一泼中了怎么办?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没两下子怎么可能出来走江湖呢,一般人根本泼不中。

假如碰到同道高手呢?这里面有江湖规矩,没有深仇大恨是不可能去砸场子的。假如真的不小心碰到了高手泼中了,一般做这种买卖的人都会在围观者中安插同伴,见势不好就会有人出来故意捣乱把场面搅浑,好让正主趁机脱身,这些都是江湖八大门中飘门的手段。

梅振衣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唐代古老的飘门中人,但是听清风方才开口,说什么“布施”还有“点化”,那就不是一般走江湖的人。会是哪路高人呢?梅振衣也很感兴趣。

等挤进人堆,好不容易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桥头,梅振衣就像给人打了一巴掌,整个人定在了那里,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只见这座落欢桥中间的桥拱已经塌了,但靠镇子这一段的桥头还在,有一名女子俏生生站在桥头最高处的断茬边,立足之处离着上桥的第一阶石板大约只有五步远、二尺多高。这女子的相貌非常的标致,一身白衣娥眉微蹙酥胸半露,美到了骨子里却不带半点俗媚气息。

桥边放着一个大斗,乡下量稻谷的那种,斗里面有不少散碎铜钱。人们往斗里扔上十文钱,然后就可以拿着各式各样的器皿,向那女子身上泼水。这么近的距离看似避无可避,可那女子每次轻飘飘一旋身就躲开了,洁白的纱衣一点都无沾湿的痕迹。

她的体形婀娜,姿态妙曼,把围观的不少老头小伙眼睛都看直了,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梅振衣的眼睛也是直的,却不是因为那女子有多美,而是因为她实在太面熟。这人的形容相貌,就是穿越前见到的,那位在北京中医大学西门外摆摊卖水果的“关小妹”!穿越后梅振衣在翠亭庵见到观自在菩萨像,竟与关小妹有八九分相像,此刻又在落欢桥头亲眼见到了此人。

她是谁,难道就是观自在菩萨吗?

梅振衣看的清楚,众人泼水虽然只有五步距离,但那感觉就像当初左游仙御昆吾剑飞击仙童清风。以左游仙那种出神入化的修为,清风却能站在他的神识所及之外,假如这女子真是观自在菩萨,这些凡夫俗子永远别想泼中她。

“你看傻眼了?”神念中突然传来清风的声音。

“仙童,她究竟是谁,你去过翠亭庵,不觉得眼熟吗?她就是观自在菩萨,对不对?”梅振衣在神念中回道。

“她不是观自在菩萨,就是桥头所站的女子,听众人议论,这女子自称姓关,那就是关小姐了。观自在菩萨可以说关小姐就是她,关小姐却不能说她是观自在菩萨。”清风说了一句让人很费解的话。

梅振衣思索着问:“你的意思,这关小姐是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那不是一回事吗?”

清风悠悠的说了一句:“你可知道,化身与化身有何不同?”

梅振衣:“你尽说车轱辘话,我怎会知道?我还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呢。”

清风仍是不紧不慢的说:“出神入化之化身,与金仙、菩萨的人间化身,不是一回事,化身也有很多种。”这回他不吊胃口了,直接给梅振衣印来一道神念,包含了很多信息——

修行人出神入化,比如修行丹道,可以有阳神化身,但这种化身需要施法化出,法尽而收回,相当于自身炉鼎之外另一个神识寄托,在有些时候还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很难准确的用文字去形容,按梅振衣此时勉强的理解,有点类似于在网上玩游戏挂小号或泡论坛换马甲,不论怎么样,电脑后面的还是你。

历天刑雷劫修成真仙,再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果位,就有了另一种不可思议神通,可以斩出人间化身。这种化身并不相当于另一个自己,而是一个独立的人。本尊法身与这个化身五官八触一体,化身所见所闻,本尊法身都能见能闻。但本尊所见所闻所感,这个人间化身是不知道的。

比如观自在菩萨是认识清风的,关小姐看见清风,观自在菩萨也会知道清风来到了落欢桥头,但是关小妹“本人”并不一定认识清风。这种化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要看菩萨斩出这个化身时,有什么样的用意,为了什么目的?

人间化身玄妙,有很多种,甚至你能想到有多少种,就有多少种。但不等于金仙境界化身无限,每一个化身的法力修为如何,都是从本尊法身中化出来的,那也是他自身的修为。假如人间化身被灭,也等于自损修行。

比如还有一种人间化身很有意思,称之为转世变化之身,不是说金仙或菩萨转世了,而是说斩出的化身直接脱舍在人间出世,从婴儿开始成长为人,有时甚至不是人,蝼蚁禽兽都有可能。斩出化身之时,可以直接下修行心印,化身这一世修行如果能够飞升成仙,本尊法身可以将之收回一体。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其中巧妙很多,也可以做为一种修行。比如变化之道,斩七十二类转世变化之身,在人间七十二世分别修行圆满,禽兽蝼蚁全部飞升成仙,收回这些化身与本尊法身合一之后,就可得七十二般变化神通。

梅振衣曾在《西游记》中读到过七十二般变化,此时才清楚七十二般变化是如何修成的,这是仙家法诀,反正天刑雷劫已经告诉他了,清风干脆也把这个说了。但梅振衣知道了仙家法诀也没用,以他的境界还修行不了。

七十二类转世变化之身,七十二世分别修行圆满,可得七十二般变化。假如有一世化身,比如一条狗,没有修行圆满渡过天劫,或者意外让人宰了炖狗肉汤,这时怎么办?没办法,这一世化身修行前功尽弃。

清风的神念中还有另一道信息,梅振衣以前不知,那就是历天刑雷劫成真仙之后,还要历化形天劫才成金仙,至于化形天劫是怎么回事清风没有解释。

当然了,人间化身不仅仅是为了修行物类变化神通,也不仅仅只有转世变化之身这一种。但是斩出的人间化身,是不可以随便收回的,如果是修变化神通的化身,需要圆满飞升之后,如果是了断因果的化身,那就需要了断因果之后。更玄妙的是,就算金仙或菩萨本人,也不能完全预期人间化身会惹上什么样的意外因果。

落欢桥头上的关小姐,是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但是清风也不知道观自在菩萨斩出这一化身目的何在?如果是功德化身,修完桥就可以收回了,如果还有别的目的,那还要把其它的因果了断。

清风印来的这道神念包含的信息非常复杂玄妙,梅振衣一时之间也只能理解这么多,其它很多意思还不太明白。他已经历真空劫,在脱胎换骨途中,就是这样一时之间也感觉有些晕眩,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好半天才恢复正常。

桥头还是热热闹闹,众人排着队在泼水,刚才与梅振衣他们一道渡河的周公子等人,此刻也上前交了钱,问旁边的人借了一个瓢,在河中舀水去泼关小妹,发出阵阵嬉笑之声。那位吴公子花了一百多文,连泼了十几瓢,看样子他还练过几年武功,闪转腾挪换了好几种身法与手法,引来阵阵掌声,快成玩杂耍的了,可惜仍然没泼中。

旁边的王公子摇头叹息道:“吴公子自称文武双全,可惜那小娘子没有看上你。”

郑小姐好奇的问:“王公子又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王公子故作高深的指着桥头上的关小姐小声道:“那位女子身怀绝技,人家是在这里招亲呢,看上的就让泼中,看不上的,怎么泼也泼不中,人家是没看上吴公子。”

吴公子不高兴了,把手中的瓢往王公子手中一塞道:“你来试试,看看那小娘子能不能看中你?”

“试试就试试!”王公子接过瓢没有着急泼水,而是走上前去冲关小妹施了一礼:“在下颍川人士王金召,今年二十有四,尚无婚配,乃颍州司马王右福之子,自幼饱读诗书,此去洛阳游学,如蒙小娘子不弃,请与我同去,王金召必不相负。”

关小姐嫣然一笑:“泼一次水,十文钱,捐修落欢桥,若能泼中再说。”

这一笑,让王公子身子骨都酥了半边,赶紧洒下十枚铜钱,三步并作两步到桥下舀了满满一瓢水,挥手泼去。他的手有些抖,关小姐动都没动,这水完全泼偏了,同伴发出哄笑之声。王公子红着脸道:“失手失手,再来再来。”

他又捐了十文钱,重新舀了一瓢水去泼关小姐,这次泼的倒挺准,可是关小姐身形一转,仍然没让他泼中。这下不仅是他的几位同伴,连周围的看客都一起哄笑了。

清风也笑了,自从在黄河岸边看见小和尚法舟,他开颜一笑之后,今天已经是第二次露出笑容。梅振衣听见清风在神念中又问道:“你能不能泼中?”

梅振衣答道:“以我的修为,想要泼中她,只有一个办法。”

清风:“哦,你还有办法?”

梅振衣:“把我的这双护腕,施法扣在她身上,我也许还可以试试。”说这句话时他心中也感到好笑,想起了穿越前听说的另一个笑话,有一群耗子商量怎么在猫来的时候发出警报,结果有个小耗子想出一个好办法——去给猫戴上铃铛。

“仙童,你能不能泼中?”梅振衣在神念中反问道。

清风:“你认为我会泼吗?”他没说能也没说不能,梅振衣也知道清风是不会伸手的。既然已经看清其中内情,清风怎会插手卷入,打扰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了断,对他而言徒添麻烦。

梅振衣看了清风一眼,笑着说道:“家中供奉翠亭庵,见到这位关小姐,如果不行真正的供奉,就显得我梅氏矫情了!”说完话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个瓢,却没有着急去舀水,而是来到那个斗前,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随手洒落。

不是铜钱也不是金银,而是十枚杨梅大小的明珠,个个形状圆满光泽莹润,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珍宝!这是哪来的东西,武后传旨让梅振衣进京,事先曾赏他黄金百两明珠两斛。

梅振衣这次上路,吸取了前几次仓促出门分文未带的教训,银两带了不少,将御赐明珠中最好的也带了一把,但这一路什么钱都没花,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在场的人就算没见过世面,也能知道这十枚珍珠的价值,在当时,十枚这样的明珠能买到的东西可远远不止几个婢女。众人都在心中暗道,这位年轻的道长,看中了眼前的小娘子,还真舍得下血本!

那边郑小姐双手捧胸,作晕倒状惊呼道:“王公子,你看见了吗,想讨女人欢心,就要有这样的手笔才行!”

王公子脸色一沉:“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

桥头上的关小姐神色也有些好奇,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位道士,梅振衣有一种感觉,仿佛她的眼神能够把自己看透,纯净无物可遮挡,只见她微微露齿一笑:“多谢这位仙长慷慨解囊,请问仙长法号?”

梅振衣:“我此刻姓吕,名岩,字洞宾,号纯阳。”在她的目光扫视下,梅振衣不自觉的把箓书上的名号全“背”了出来。

关小姐浅浅施了一礼:“吕仙长请泼水吧。”

梅振衣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小姐,我见你在此行功德之举,也尽一己之力随缘供奉,本不欲…”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突然被打断,就听一群人喝道:“闪开,快闪开!”如凶神恶煞般拨开人群来到桥前,当中簇拥着一位带着纱翅帽的男子,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焦黄长着一双三角小眼,神色甚是阴邪。

“这不是孙少爷吗,他来干什么,还带着这么多家丁?”

“昨天孙大少泼了一下午的水,人都累软了,今天还来?”

“当初募资修桥时他分文不出,反而弄了条船占据渡口,抢美人的时候倒舍得花钱,昨天他一共投了十几贯钱吧?”

“我说各位乡亲,架式有点不对,孙少爷像是来抢人的!”

旁观者议论纷纷面露厌恶之色,那位孙少爷径自走到桥头,身边的家丁伸手就把梅振衣往一旁扒拉,喝道:“让开让开,别挡着我家少爷办正事!”梅振衣闻到一股药膏味,是从那位孙少爷身上发出来的,应该是治疗跌打损伤、筋骨劳耗一类的外敷药。

原来这位孙少爷昨天在桥头不知泼了多少盆水,到最后两臂酸麻手都抬不起来了,回家第二天请大夫贴了膏药,越想越是恼怒。那小娘子的容颜总在他脑海中转来转去,怒火与欲火中烧,干脆一咬牙来横的,带着家丁到桥头直接抢人。

孙少爷分开众人指着关小姐道:“这女子来历不明,施展妖法骗取钱财,我身为此镇副尉,要将她带回府中仔细查问,来人啊,把她拿下!”

第121回、窈窕化身沾襟透,心猿挥棒袭洞宾

众家丁如狼似虎上前就要拿人,梅振衣闪到一旁与清风对望一眼,表情有点想笑可又忍住了。如果换一种情况,就算清风不动手梅振衣也会出手的,但此时情况不同,看穿了内情就不方便出手。

观自在菩萨化身行此功德之举,用这种方式,就应该想到可能会出这种事情,她怎么办都是一种点化,知道内情的人插手反而不好。

他知道可别人不知道啊,在场还有旁人想英雄救美,只听那位吴公子断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欲行强抢民女之事吗?有我吴文方在此,尔等休想…”

还没等说完,孙少爷把手一挥:“官差办案,休得罗唣!”手下七、八个人先冲吴公子去了。

那吴公子应该学过两年功夫,举手投足还真有点样,但梅振衣一看就知道这人不会打架,群殴之时你摆什么架势,谁跟你轮流拆招啊?而那些家丁一看就是打人的老油条,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打的吴公子当场抱头蹲下,总算这些人还有些眼力架,见吴公子衣着光鲜不像是平头百姓,没有下重手。

那边王公子与周公子一看这架势也不干了,王公子冲着孙少爷就去了,口中喊道:“住手,你一个小小副尉,竟敢打我的朋友,我父乃颍州司马…”

孙少爷:“我舅舅还是凤阁侍郎呢!公差办案,闪一边去!”又有几名手下上前,与王、周二位公子厮打在一起,这两位没几下就让人揍趴下了,那边郑小姐见状,发出高声尖叫。

清风一脸淡然就像没看见,关小姐在桥上喊道:“诸位,不要动手!”但没人听她的,她自己也没过来。梅振衣眉头一皱要出手了,他可以不帮关小姐,但是孙少爷命家丁打另外三个人他却看不下去。

梅振衣刚想出手,还有比他更快的,只听孙少爷突然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抱着腿滚倒在地上。他身边站着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粗布衣衫短打扮,手里提着根扁担。此人不知何时分开人群来到孙少爷旁边,一言不发,抡起扁担就打折了孙少爷的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