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那不就得了,父亲又何必叹息呢?来来来,儿子敬你一杯!”

梅振衣继续陪父亲喝酒,他见洛阳朝中颇为动荡,有劝父亲隐退之心,但听了这番话明白父亲的人生理想,也就无法再深劝了。无论如何,梅孝朗今年还不到五十岁,这个年纪也不好劝他辞官归乡吧。

酒喝到最后,南鲁公已有醉意,摇着杯子道:“张果送来的老春黄,这一月功夫让我们父子都给喝了。你过几天就启程回芜州吧,记得让张果再送些来。…对了,你这段时间在洛阳玩赏,从未去过掖庭教坊之地,明天就让梅刚陪你去看看吧,好不容易来洛阳一趟,也别让人笑话你。”

居然还有老子主动劝儿子去狎妓风流的,但那个年代不一样,前文已经说过,你要是没什么风流韵事,出门都不敢称名士。梅振衣来到洛阳,与满朝文武都见了,名头也不小,也该再见见其他世面。

那个年代名流狎妓,与现代去夜总会洗浴中心一类的地方可大不相同,风流也要与才气相映,如果举止不雅谈吐太俗,连妓女都看不起你。有钱无才的话可以多蓄姬妾回家自己玩去,不要到公开场合去丢人现眼,那时去高档的风月场所,就是为了玩这种情调。

梅振衣以为父亲只是说一句醉话,结果第二天下午梅刚真来找了,说老爷吩咐了,要他陪着大少爷一起去访洛阳名园。梅刚是个武官,老爷说句话他就当军令来执行,一定要拉着大少爷出门不可。梅孝朗偏偏不在家,梅振衣无奈之下只好说了一句:“家中有客人呢,今晚陪仙童清风有事。”

梅刚说话很干脆:“有客人,好办,一起去!”

梅振衣去找清风,问了一句:“仙童啊,有人今晚请你一起出去玩,去不去?”

清风:“玩什么?”

梅振衣:“嫖妓。”

清风一愣:“什么意思?”

梅振衣:“你既然到洛阳来了,就应该见见人间世面,别回头说梅府招呼不周,当今风流名士都好这个,你不去见识见识?”

清风想了想,点头道:“我非风流名士,不过见识一番也无妨,那就一起去吧。”

清风居然真的跟着去,出乎梅振衣的意料之外,转念一想也正常,连生死都早已超脱的金仙,还会矫情这些?本来他想借口清风推辞就不去了,现在倒好,要带着清风一起去。

梅刚不习惯坐车乘轿,与梅振衣骑马,清风不习惯骑马,在旁边步行,后面还有五、六个仆人跟着,这支很有些奇妙的嫖妓队伍就出发了。在路上梅刚问道:“洛阳最大的官家芳园有两处,一处叫醉春楼,另一处叫红香苑,我们去哪家啊?”

梅振衣在马上道:“清风,你说哪就是哪?”

清风:“先去近处,看看门面,顺眼就进去,哪家都无所谓。”

梅刚:“那就先去红香苑吧,前面右转,这路我熟。”

城中行不得快马,缓步穿街过巷前方有一座小桥,桥那边沿河是一道很宽的石板街,远远看见挂着红绸灯笼的一座庭院的大门。那院子可真不小,院中楼阁灯火通明,远远的就能听见丝竹之声。大门对面的河边是马棚与空地,类似于现代的停车场,车马非常多很热闹,有不少看车马的仆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

那里就是红香苑了,这几人都是耳聪目明远胜常人之辈,还没过桥就听红香苑门口有人说话,声音很是熟悉。梅振衣一愣,做了个手势勒住了马,梅刚也提缰站定。

只听河那边红香苑门前有人说道:“什么醉春楼、红香苑,竟无名花侍酒,都是些庸脂俗粉。伙计,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偌大洛阳城,究竟有什么好去处?”

“谢谢这位官爷!”那伙计的声音带着惊喜,估计是问话的客人打赏不少,然后就见伙计压低声音对那位客人耳语了几句,梅振衣听的清楚,伙计说的是:“这位爷,您这么高的眼光,又花得起银子,何不去牡丹坊呢?那里虽不是官家的地方,却有洛阳花魁白牡丹,要想见白牡丹得早点去,晚了可没有席位。”

“席位,什么席位?”问话的正是那位随先生,可真巧,他今晚也溜达出来嫖妓。

收了赏钱的伙计道:“你一定是刚来洛阳,没听说过洛阳花魁白牡丹的大名,白牡丹每夜开席弹曲,邀名士吟诗对唱,只有十二席座位。若有谁能够才惊四座得佳人青眼相垂,待到曲终人散,可留下与白牡丹单独对饮。…不过白牡丹从不让客人留宿,只是对饮弹琴。”

那边随先生打听了牡丹坊所在,转身沿河走了,飘飘然一步三摇。梅振衣下马道:“走,我们也去牡丹坊,跟着那位先生,马就不骑了。”

清风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看随先生究竟要去哪里?”

梅刚将马交给了仆人,让他们牵马回府,三人步行不紧不慢的跟着随先生走了。清风问道:“梅刚啊,你就在洛阳住,听说过牡丹坊吗?”

梅刚有些难堪的摸了摸胡子:“听说过,但我没去过,那牡丹坊的头牌白牡丹号称洛阳花魁,也不是我一介武夫平时能结交的。…对了,老爷听过她弹曲,但是没有被留下私酌对饮。”

梅振衣:“那白牡丹好高的眼光啊,刚才听那伙计说,她的规矩还挺怪,究竟有什么讲究啊?”

牡丹坊当然是一家妓院,离南下河市场不远,后院临河停着一条大船,就是头牌白牡丹的待客之处。进牡丹坊的花费很贵,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而想见白牡丹一面则更贵,上船听曲最少就要打赏纹银二十两。

也许有现代人以为二十两银子算不了什么,其实那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了。曹雪芹写《红楼梦》描述的是清代背景,贾府中的王夫人每月的零花例钱也就是二十两,更何况是唐代呢?那就是上船喝几杯酒、吟几首诗、听几支曲子的钱而已,比现代最高档的夜总会消费都要奢侈。

而且还不是你想交二十两银子就成的,花船上只有十二个座位,假如人坐满了后来的就不伺候了。这种时候如果按现代的话说,牡丹坊的伙计就会告诉迟到的客人:“老板,换个包房,另外再找小姐吧,白牡丹已经坐台了。”

当然了,上花船饮酒男女不限,你也可以自带女伴去,同样要给女伴交赏银。如果在酒席宴中,谁的诗文最佳能夺得头筹,有幸得到白牡丹青睐,那么白牡丹会在散席后请这位客人单独留下,对饮私谈,花船也驶离岸边不受打扰。

这在当时被称为“独占花魁”,洛阳士子如有这个待遇,人人引以为荣耀,至于这个成语是不是这么来的,梅振衣也没考证过。也不是每次都有人能独占花魁,白牡丹经常是一人都不留的。

至于花船驶离岸边,白牡丹与人对饮私谈时会发生什么事,是否别有一番风流,外人就不知了。也有人事后私下里和朋友吹牛,说与白牡丹如何相欢云云,但也有人说白牡丹不捐身,仅仅就是对饮弹琴,但那种感觉已经是神仙滋味了。

梅刚从来没上过花船,梅孝朗倒是从好友所请去过一次,那次梅刚就在牡丹坊外守着没进去,听旁边的人说过这些门道。

听完梅刚的介绍,梅振衣暗赞一声:“这白牡丹,真是好手段,飘门老江湖啊!”

他可是精通江湖八大门种种讲究的高手,知道白牡丹花船待客之道,就是将飘门中江湖手段“上天梯”发挥到极致。“上天梯”究竟是怎么回事解释起来很麻烦,可以用现代商业术语分步骤来讲——

首先,现代世界奢侈名品一律都采取“饥饿销售”的方法,就是有意限制供应量,留下市场需求的缺口,以保持品牌的稀缺性以及商品的高价位。白牡丹花船待客只留十二个座位,就是这么个思路。

一名妓一晚上能弹琴给几个人听啊,本来能接待的客人就不多,总不能像茶厮里卖唱那样在大厅客人面前弹曲吟诗吧?顺水推舟弄了这么个噱头,身价却好似高贵了不少。

更厉害的是她搞出了一个“独占花魁”的花样,其实就是利用客人来做秀,你想一想,连当朝南鲁公梅孝朗都没有占上花魁,假如你占上了花魁,那会获得怎样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呢?赏多少钱都是愿意的,只要能花得起!

至于白牡丹是卖艺还是卖身,已经不重要了,能上得花船消费的人,谁身边缺女色?最重要的是那份名头。假如有一个人占了花魁,陪坐的其它十一位名士都是帮着白牡丹抬身价的,这一手才叫厉害。

为什么席间要以诗文相较高下呢?一方面这符合当时名流贵族之间的休闲时尚,另一方面也决定了上船的客人都会注意举止儒雅,不会因为争风斗狠而自损颜面,这样白牡丹也能避免不少麻烦,方方面面考虑的都很周到。

洛阳城是大唐神都啊,色艺双全的妓女肯定不少,也必定有人的姿色、琴艺、文采不亚于白牡丹,但不是有了这些就可以出位成为洛阳花魁的。有了条件,商业包装与炒作的手段也很重要,其中的讲究就和现代社会中捧红明星的炒作差不多。

白牡丹利用了满城名流士子的无形资产,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所以梅振衣会赞叹她是个老江湖,刚才只是为了跟踪随先生,现在他倒是真的想去见识那位洛阳花魁了。

牡丹坊的规模比红香苑稍小,但也算很大了,走进去却并不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感觉,布置的十分雅致,大厅里挂的是前朝名家字画,影壁上还有不少当今名士的题诗。连迎客的女子也不是影视剧里常见的“老鸨”模样,个个端庄标致,举止大方有礼。只是以梅振衣的眼力看来,这些人眉宇之间还带着江湖风尘气。

领路的梅刚也不啰嗦,一进门就直接开口要上白牡丹的花船听曲。侍者面带歉意道:“三位客官,真不好意思,花船上十二座客席已满,我还是给你们引推荐别的姑娘吧?”

第133回、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天还没黑透呢,二十两银子一张的票就卖完了?梅振衣一指大厅的后门道:“刚才那位穿黄衫的是不是也要上花船,他怎么往后院去了?”

侍者:“那位先生正好是今夜花船上第十二位客人。”真不走运啊,梅振衣正在想别的主意,却看见厅后的珠帘一挑露出一张熟人的脸,正是原芜州刺史,现任秋官侍郎的蒋华。

蒋华却没有看见与侍者说话的梅振衣等人,快步迎向大门抱拳拱手道:“唉呀,苏老大人,您终于来了!您老真是好兴致,上白牡丹的花船听曲,还带着美人同席。”

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旁边还有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搀扶着,这人梅振衣也认识,正是在文昌台见过的温国公苏良嗣。原来今天是蒋华请客,请的就是文昌台左相苏大人,牡丹坊花船上的席位他已经定下来了,包括苏大人的同伴在内。

这位苏大人也有趣,年纪八十有二了,还来凑白牡丹的热闹,却带着家中的宠姬。到这种场合来带着女伴,并不意味着老头好色,其实就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并不想占花魁,只是有人盛情相邀不好意思不来。

梅振衣听见他们的谈话,眼珠子一转,上前施礼:“苏大人、蒋大人安好!没想到在这又见面了。”

蒋华一见来者是梅公子,赶紧回礼,互道风月好雅致。苏大人笑眯眯的问:“梅公子,你也来了,蒋大人也请你上花船听曲吗?”

梅振衣故作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唉,没那个福分一睹白牡丹芳颜啊,不日就将离开神都返乡,临行前想来见识大名鼎鼎的洛阳花魁,可惜今天晚上花船上的席位已满。…不耽误老大人的雅兴了,您老快上船吧。”

苏良嗣胡子一翘:“哦,你也想见白牡丹,你们有几个人啊?”

梅振衣:“三位。”

苏良嗣:“那正好!…蒋华,我们今晚就不用上花船了,那三个席位你就让给梅公子吧。”蒋华闻言有些发愣,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苏良嗣又拍着梅振衣的肩膀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梅公子,我看好你噢!”

梅振衣很乖巧的一抱拳:“多谢苏爷爷成全!”又冲蒋华道:“多谢蒋侍郎!”

蒋华这时候只得点头了,讪笑道:“哪里哪里,梅公子何必客气,既然苏大人让席,我就另开一席陪苏大人喝酒吧。”

清风说话最直接,冲旁边的侍者道:“既然有座位了,就领我们上船吧。”

梅刚有些犹豫的小声道:“少爷,您还是陪苏大人一起上船吧,我就在外面等。”

梅振衣一牵他的衣袖:“苏大人既然让席,我们不接受反而是不给面子,你是不是担心上了船要吟诗啊?我可听梅毅叔叔说过,他的兄长也是颇有文采的,不仅是一介武夫。”

梅刚:“那要看跟谁比,岂敢在洛阳才子面前露丑。”

梅振衣:“管他呢,歪诗也是诗,我还远不如你呢,走吧。”

他们三人奔后院去了,苏良嗣身边的那位宠姬有点不高兴了,撅着樱桃小口道:“我还想看看那白牡丹究竟底有什么了不起呢?”

苏良嗣:“一风尘女子,你和人家比什么?再说了,琴棋书画,你到底精通哪一样啊?”

宠姬抱着苏良嗣的胳膊一扭身子:“大人喜欢什么,小玉儿就精通什么。”

苏良嗣抬起手在她圆滚滚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上楼了,蒋大人,我们再找个雅间吧,在哪听曲喝酒不都是一样的。”

南下河并不是一条河的名字,意思是接近黄河的下游这段,这条河其实叫南水。牡丹坊就依南水而建,后院占地很大,连着码头并没有院墙。码头上停着一艘官船改造的画舫,卷帘珠幡十分华贵。

河岸上种的是成排的梅树与桃树,树上还挂着不少彩灯,照亮了这一片河水。这个时节梅花早已开过,梅树上绿叶葱葱,而桃花将将过了盛季,欲残未残,满树粉簇随风有落英如雨。这是一个晴夜,皓月半空,月光洒在水面上,倒映的月色与岸上星星点点的彩灯相映,一阵微风吹来,南水之中似有乱琼碎玉闪烁缤纷。

三人登上了船头,有一粉衣女子梳着双鸭髻,明眸皓齿容颜秀丽,在珠帘前盈盈施礼:“给三位公子请安!”

梅刚抱拳道:“白姑娘吗?这是南鲁公之子梅振衣与我家府上贵宾清风。”

那女子一侧身:“不敢,我只是画舫迎客的小婢,白姑娘还在里间。”

梅刚认错人了,那人只是个迎客的丫鬟不是白牡丹,好在他脸皮厚呵呵干笑两声掩饰过去,随着丫鬟进了画舫。梅振衣在后面暗道:“这白牡丹手段果然不俗啊,连一个迎客的婢女都有此等姿色仪容,主人会是什么样呢?这一上船就把客人的胃口吊起来了!”

这艘画舫不小,有一个小前厅,穿过前厅才到正厅。正厅的布置很有讲究,十二个席座位分成左中右三排,都对着中央一个“舞台”。舞台的位置并不是高出的,恰恰相反,比众人的座位都要低一阶,如此设计也在不经意间让来客心里觉得舒服。

舞台的左右两侧有两名妙龄女子,一人吹箫一人弹琴,素指芊芊玉腕莹莹,皆是人间美色。船仓中没有椅子和凳子,所谓座位就是在地上放了个绣垫,盘腿而坐面前有一个矮几,酒菜都放在矮几之上。左右的八席都已经坐满了,正面的四席最左边坐了一位黄衫人,正是随先生。

厅门的珠帘上系有小金铃,挑帘而入发出悦耳的响声,席上的客人回头看来,立刻就有人起身道:“这不是梅公子吗,您也来牡丹坊了?方才蒋侍郎出去迎苏大人,怎么来的是你?”

还真有人认识他,想想也正常,梅振衣上朝见过文武百官,他也笑着回礼道:“苏大人将席位让给我等了,我不精诗文,今晚只是来欣赏诸位高才。”

谈笑间互相引见,左边那四位分别是张若虚、张旭、包融、贺知章。这四人中张旭年纪最小,散发未冠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贺知章年纪最大,也只有二十五、六。老天爷!梅振衣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惊啊。

贺知章号四明狂客,那可是初唐大名鼎鼎的才子呀,梅振衣穿越前在语文课本里就学过他的《回乡偶书》,今天见到真人了,还要在一起对坐吟诗。至于那位张旭就更了不得,史上号称“草圣”,一手狂草冠绝天下,是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这四人都来自苏吴一带,在当时号称“吴中四士”。

右边那四人分别是杜审言、李峤、崔融、苏味道,这四人的年纪较长,都在四旬上下,当时他们在洛阳的名头更大,号称“文章四友”。梅振衣所不知道的是,坐在右边最前的那位杜审言,就是大诗人杜甫的祖父。

梅刚的官阶是游击将军,与监察御史李峤等人也认识,互相打招呼都坐下。只有清风和随先生不理会众人,只是坐在那里神色淡然看着后仓,仿佛目光能够穿透似的。正在众人谈笑间,厅前演奏的琴萧之声突然一变,有个高音的转折,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舞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