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梅振衣,东华上仙的弟子?那么张榜求药之事…”恨贤散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梅振衣点头道:“以你的修为境界,见到我恐怕就已猜出事情的始末,不错,芜州张榜求药之事,是为了救治你夫人之伤,也是为了引你相见,曲观主手中那枚丹药,就是我给他的。”

恨贤散人前行几步,离开了小山顶,挡在梅振衣与朝天洞的入口之间,施礼道:“多谢道友相助之恩,但你我素不相识,既然愿意相助,为何又设局引我到此地相见?”

“你我素不相识,但是‘他’你认识吗?”梅振衣一招衣袖,身边出现了一个悬吊半空朦胧的影子,此人吐舌凸目,神情呆滞充满绝望。

“巫叔龙!”恨贤散人倒吸一口冷气退后半步。

梅振衣不紧不慢道:“这是我在他父母坟前施法唤来的一缕不散残魂,可怜他已经没法开口也不知我们在说什么,我也不想他变为执念阴神。…我问你,如今我能用药救治你夫人之伤,但你能还他父母吗?…我再问你,明知你夫人在朝天洞中调息受不得惊扰,假如我执意在此时此地与你动手斗法,惊扰了她导致伤重不治,应该怪罪何人呢?”

梅振衣问一句,恨贤散人就退一步,已经又退回到小山顶上,沉声道:“如果你是为巫家的事情,请冲我一个人来,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与内子无关!”

梅振衣笑了,这笑容很是苦涩:“恨贤散人,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那么我再问你,巫叔龙的老父亲,与当初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问的恨贤散人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才长叹道:“一念之差,我错了,后果已无法挽回。”

梅振衣:“既然知错,为何还要逃呢?”

“我夫人的伤,每次发作时不能自抑,只有我施法相助才能压制,我若不在,恐怕她…”恨贤散人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梅振衣:“伉俪情深,令我感叹!如今你夫人的伤势已将治愈,你打算怎么办呢,夫妻两人继续逃吗?”

梅振衣每次开口都是在提问,每一问都让恨贤散人难以回答。恨贤散人反问道:“梅公子,你非丹霞派弟子,与巫叔龙一家又是什么关系呢?”

梅振衣:“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也毫无关系!我今天不是为他一人一家而来,也不是为我自己而来,是为天下修士而来。请问,你可知道半年前在丹霞峰,三派共立新规并传书天下之事吗?”

恨贤散人:“当时确实不知,在歙州城外曾听丹霞三子提及。怎么,梅公子,你要做那天下共诛我之人吗?”他手中多了一柄短剑,二尺长的剑身光洁如镜,倒映着月光,还有丝丝的电光无声的闪烁。

“如我门中弟子与修行同道冲突,以对方无关普通亲友为要挟,门中共诛之,也请天下同道共诛之。如修行同道与我门中弟子冲突,以我门中弟子无关普通亲友为要挟,本门上下共诛之,同立此约之派,亦合力共诛之。”

梅振衣连看都没看他手中剑一眼,自言自语背出了当日立戒的内容,接着说道:“此戒先对己后对人,无论你知与不知,皆已违背。若不知者可不罪,则天下无有罪之人!…至于其中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当初我的家人,也曾与巫叔龙的父母有同样的遭遇,幸运的是他们活了下来。…你请坐,我知道你不想在此动手,我今天来也不想动手,只想讲个故事。”

他自顾找了块石头坐下,搞得恨贤散人不知所措,只有拿着剑也坐了下来。梅振衣将徐敬业图谋叛乱,丹霞三子上门相逼,后来他率众上丹霞峰立戒的前因后果介绍了一遍。最后问道:“后来丹霞派传书天下,闻者无不赞同,道友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梅振衣讲故事的口才很好,宛如说书一般,恨贤散人听得有些入神,听见提问才答道:“谁也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梅公子的做法,是不希望它发生在天下同道身上。”

梅振衣:“道友正解!但我还有一问,争端本就不应伤及无关、无辜之人,为何还要特意立此一规,惩处如此之重,约天下共诛呢?”

恨贤散人的神色很阴郁,声音很低沉,但还是回答了:“有人恃强妄为,但总不能开罪天下。若不立此重规,则无从事先预防。而对于我等来说,这种事往往是修行中最大业障,只要一念之差,因为它太容易了!”

梅振衣叹道:“是啊,太容易了!有些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容易被无辜卷入,或为泄愤、或为挟私。事后不仅遗憾难平,还徒添修行业障,对谁都没好处。…所以,这不是我的事,也不是你的事,甚至不是戒律的事,而是本应如此,对吗?”

恨贤散人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再答话。这时天空有人说道:“恨贤散人,既然你已明白,就不需我等再多言了!”

恨贤散人神情一惊,提剑从地上跳了起来,想飞天却又止住了身形。只见半空中丹霞派的长老宝锋真人、何者意、方士德、江藏剑、巍峰、秀峰、临峰一字排开,门中负责戒律的悟玄真人站在最前,刚才那句话就是悟玄说的。

看见这个架势,恨贤散人也知道今天逃不掉了,就算能逃他也没法逃,恨贤夫人还在朝天洞中呢。他叹息一声收起紫电宝剑,朝天空抱拳道:“若不能堪破生死,也无法脱胎换骨成就飞天之能。我不是怕死求饶,但我夫人还须在此调息七日不能受惊扰,我得为她护法,请诸位道友能否网开一面?”

这时梅振衣也起身朝天空抱拳道:“诸位丹霞派高人,我能不能为恨贤道友求个情?”

悟玄真人:“今日能追得恨贤散人,全是梅真人之功,有话请讲,只要情有可原,我等也不想为难。”

梅振衣转身问了一句:“恨贤散人,除今日所谈之事,你此生还有何憾?”

恨贤散人:“我与内子携手行游天下,曾答应她伤愈之后踏上昆仑最高峰,留人间鸿泥雪印,这一愿惜未完成。”

梅振衣:“此去西南,行游高原群峰,需要多少时日?”

恨贤散人没答话,天上的宝锋真人开口了:“以恨贤夫妇的修为,短则一年半载,最长不过三年。”

梅振衣:“那么,我就求这个情,让恨贤散人守护夫人伤愈,陪她行游昆仑群峰,三年之内,自去丹霞峰领罚。…恨贤散人,你愿守此约吗?”

第143回、江南女儿柔如水,梅郎自小住横塘

“无须三年,若能如此,我感激不尽!”恨贤散人本以为今日必死,只想求七日之内守护夫人平安,没想到梅振衣求情,让他自行去了结此生之憾。

梅振衣见悟玄真人面色犹豫,又说道:“恨贤散人将紫青双剑留下,让丹霞派向天下同道有个交代,也好收回追缉之令。恨贤夫妇行游昆仑群峰之后,恨贤散人依承诺自去丹霞峰,悟玄道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悟玄回头望向众位长老,见大家都微微点头,终于答应道:“就这么办吧。”

恨贤散人将紫电、青霜剑交给悟玄真人,丹霞派众高人都走了。巫叔龙的那一缕残魂不知何时已消失,梅振衣也走出了留陵山,空荡荡的山野中,只留下了恨贤散人。

梅振衣走出山地,梅毅也从树丛中闪身而出,两人沿青漪江并肩而行,却是往芜州城的方向。梅毅取出昆吾剑还给梅振衣道:“还好恨贤散人没有与少爷动手,也就不必被我斩杀当场了。”

梅振衣也不是愣头青,他找恨贤散人的时候,命梅毅带着昆吾剑在暗中跟随接应。万一恨贤散人见行藏败露企图对梅振衣不利,梅振衣只要用拜神鞭缠住他,梅毅就可以偷袭出手将恨贤散人斩杀当场。——假如梅毅出手,只能是这个结果,还好,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有一件事需要补述,那就是梅毅的修行。自从他当年“历尽真空”之后,如今也有飞天之能,若论境界可能尚不如积海真人,但假如动手斗法,齐云观中包括梅振衣在内没一个人是梅毅的对手。当年的梅毅整个人就似一把出鞘的利剑,而如今这柄剑更加锋利无匹,平时却似已收入鞘中。

梅振衣:“我与他素不相识,未见面之前先救了他的夫人,他没有道理向我出手,带你去只是以防万一,我本来就没有动手的想法。”

梅毅:“少爷,其实你没必要冒险自己走一趟,既然知道恨贤夫妇在朝天洞脱不了身,通知丹霞派就足够了。”

梅振衣看着青漪江水有些出神:“我先到场,是为了救人救到底,丹霞三子曾经与恨贤夫妇交过手,万一见面就动手,惊扰了朝天洞中的恨贤夫人,岂不遗憾?倘若我不在,又有谁能为恨贤求情呢?”

梅毅:“少爷的手段让那恨贤散人无处可逃,最后却心软了?”

梅振衣叹息一声:“是啊,恨贤散人纵有多少不该,但他对妻子的爱护之心情真意切,我也是将要娶亲之人,不得不心软啊!”

一句话提醒了梅毅,他一拍大腿道:“少爷今天娶亲!已经五更天了,菁芜山庄中见不到少爷,不得急的冒烟啊?快走,别这么慢吞吞的散步了!”

梅振衣:“急什么呀,新娘子午时进芜州,婚礼酉时才开始。”

梅毅:“倒也是,少爷是新郎官都不急,我急什么啊?少爷坚持以正妻之礼来办,‘催妆诗’与‘却扇诗’想好了吗?”

两人边走边说,脚程很快,日出时分恰好赶到菁芜山庄。管事赵启明领着一群下人守在大门外焦急的张望,一见少爷赶紧拥过来道:“少爷啊,你可算来了,快快快,快沐浴更衣。”再看菁芜山庄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很多人围在山庄门外,前所未有的热闹。

梅振衣沐浴更衣,穿上浅绯色仙鹤袍,头戴双梁冠,腰系十銙金带,别提多精神了。他的年纪尚未行冠礼,这么装束有些不合适,但毕竟是五品都骑尉出身,又按娶正妻之礼办,也就这样打扮了。

这边刚把吉服穿戴好,正在照镜子,管事赵启明进来禀报:“少爷啊,有一个奇怪的小娘子,支了个摊档,挡住了菁芜山庄大门。”

梅毅道:“市井无赖趁机讨赏的吧?大喜的日子不必动粗,给两个赏钱劝走便是,这种事情还要来麻烦少爷吗?”

赵启明:“我们刚想过去劝,又来了一位手拿扇子的道长将我等拦住,并点名要少爷亲自出门迎接呢。”

“师父来了!”梅振衣跳了起来,一路小跑迎出门去。钟离权只在齐云观露过几面,菁芜山庄的下人们不认识也正常。

此时山庄大门外正热闹呢,有一位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小娘子,推了一辆平板小车,在正对着菁芜山庄的道旁摆了个水果摊,摊上还挑了个幌子,写着“寻人”二字。

这人的出现透着十分的奇怪,附近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那小娘子自称姓关,曾在洛阳郊外见落欢桥失修,就募集善款修桥,站在桥头许下诺言,十文泼水,泼中者愿以身相许。

结果一位过路道士吕纯阳赠金修桥,泼中了她,却不顾而去。关小妹经过打探,方知这位纯阳道长来自芜州齐云观,于是也寻到了芜州,却不得相见。

百姓听闻纷纷感叹,有人提醒关小姐道:“齐云观前任观主的确姓吕,号纯阳子,但是几年前就离开芜州云游去了。”

关小姐道:“是否是此人,要见过才知道,听说齐云观是梅家供奉,而今日梅公子娶亲,我感叹自己的遭遇,故此在门前摆摊寻人,希望有知情人帮我找到他。”

老百姓这一围观,就把菁芜山庄的大门给挡住了。管事赵启明刚想过去驱散,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道士,腰悬酒葫芦手挥一把芭蕉扇,拦住赵启明,点名要梅振衣亲自出门迎接。赵启明摸不清这道士的底细,回山庄禀报去了。

那道士当然就是钟离权,见赵启明回去了,钟离权也挤进人群,来到关小妹面前笑道:“这位小娘子,你看贫道是吕纯阳吗?”

关小妹很认真的摇了摇头:“你不是!”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哄笑,心中皆道这老道脸皮够厚的。

钟离权也不脸红,扇子拍着胸口道:“我叫钟离权不叫吕纯阳,但是这里只有你见过吕纯阳,你说是谁就是谁啊。”

关小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钟离权点头道:“说的也是,但是你在这个地方摆摊不妥,此处是众人行走之道,若有车马往来会被你所挡,应后退三尺于道旁,我说的是吗?”

关小妹只能说是,不得不将摊位后退三尺。这时山庄里的梅振衣已经听说事情始末了,心中也暗叹关小妹的手段,这其实与他当初拦路逼问法舟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自己一出门,关小妹就说要寻的人是他,梅振衣不能否认。

当着芜州百姓的面,他恐怕也只能顺应民意将“双喜临门”变成“三喜临门”了,反正今天婚礼都准备好了,就是多一位新娘子,进门拜完堂就算数了。幸亏师父钟离权赶到了,客串了一回一千多年后才有的“城管”角色,否则梅振衣还真不好应对。

关小妹刚刚将摊位后退三尺,菁芜山庄的大门就开了,赵启明指挥几名仆人抬着一个系红绸的大箩筐出来了,箩筐里全是散碎铜钱,高呼一声:“铺吉道打赏喽!”

梅家下人抓起一把铜钱朝天撒去,然后抬着箩筐向芜州城方向去,一边走一边继续撒铜钱,走的就是酉时将要迎娶新娘的那条道。山庄门前看热闹的百姓呼啦一下全跟着箩筐跑了,片刻间走的一个不剩!

这时梅振衣穿着吉服走出门来,行礼道:“徒儿拜见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钟离权呵呵笑道:“有喜酒喝,师父为什么不来?再说你父不在芜州,要正式拜堂行大礼的话,上首有一张座位还空着呢。”

他说的很有道理,正式拜堂要请双方长辈坐在上首,柳家那边自然是柳直,可是梅家这边没有合适的人。俗话说师如父,钟离权坐在上首,自然是最适合不过。

他们说话时,钟离权的身形就挡在关小姐与梅振衣之间。关小姐站起身来几次左右探望,可是钟离权的扇子就似抽风一般左右乱扇,从梅振衣的角度看去,恰好挡住了关小姐的视线和脸。

梅振衣笑道:“师父,你的扇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新啊,连一条缝都没有?”此时他已经隐约明白,在洛阳牡丹坊第二次见到的那位“关小妹”,应该是观自在菩萨本尊下界,未果之后又在仙界见了清风一面,现在将关小妹这个化身仍然留在人间。

钟离权:“我是来喝喜酒的,在新人面前,自然要用新扇子。快进去吧,别在门外说话了。”

他们进了山庄,大门关上了,那边角门一开,管事赵启明屁颠屁颠跑出来道:“这位小娘子,我家少爷说了,见你卖的水果鲜嫩,今日吉礼上的果品就买你的了,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我家少爷还说了,这里是私宅门外平时人不多,他建议你去城中翠亭庵门外摆摊,那里来来往往人多又有善心,你做生意方便寻人也方便。”

梅振衣一进门,钟离权就把眼一瞪,挥起扇子就拍徒弟的脑门:“你这臭小子,还真能给师父惹麻烦,成亲的日子,竟然让人给堵门了!我如果不帮你,看你怎么办,走后门成亲吗?”

“师父,徒儿错了,别,帽子打坏了,不,您老的新扇子别打坏了!…得,我脱了帽子直接让您老拍脑门吧。”梅家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见一位老道挥着芭蕉扇一路拍少爷的脑袋,而大少爷摘了帽子连躲都不敢躲。

互相一打听,原来这位道长就是少爷的师父东华先生。菁芜山庄的下人们原先都认识孙思邈,再看少爷的这位钟离师父,与孙真人的脾气相差可太大了。

进到新郎整装的小花厅里,钟离权才收起了扇子道:“谁叫你当日在落欢桥头自称吕纯阳?现在你不是吕纯阳也是吕纯阳了!”

菁芜山庄怎么只见赵启明在忙乎,管家张果哪去了?张果出城去接新娘了,谷儿、穗儿午时进城,却没有直接到菁芜山庄。柳家在芜州城中也有宅子,提前布置好一处宅院让谷儿、穗儿落脚梳妆,等待梅家来迎娶。这座大宅子,也是谷儿、穗儿的嫁妆,等她们嫁入梅家之后,就是梅家的地方了。

黄昏时分,迎亲的队伍进城,来到柳家宅院中,在内宅外叫门不开,众人让新郎吟诗,名为“催妆”。现代的某些地方的婚庆习俗,新郎迎亲时需要在新娘门外表明心迹,才能把门叫开,而唐代的风俗更文雅,新郎须吟“催妆诗”,意思是催新娘赶紧打扮好出门嫁人。

梅振衣在门前吟道:“江南女儿柔如水,阿郎自小住横塘。塘花并蒂羞顾影,无须镜中照新妆。”

他这诗有意思,简直太贴切了!闻者无不会心而笑。有人起哄要再来一首才能过关,但是里面的谷儿、穗儿已经等不及,叫人把门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