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想了想道:“师父刚才说破妄之道有二,我当然理解,但请问世间有什么人按第二条路破妄,还能修行成仙?”

钟离权提扇子敲了他一记:“你糊涂了吗?你那便宜徒弟左游仙,就是那般破妄的,见他行事便知。而在左游仙成仙之前,已被你点化,妄境执念消去,否则很难修至世间法的尽头。”

这么一说还真是,左游仙有出神入化之能,却一天到晚忙着煽动人造李唐的反,世间多少大军几番征杀,虽然不能直接算到左游仙头上,那些人自己都有造反的理由,但左游仙做的孽也不少啊。

梅振衣又问道:“若左游仙不被点化,他能成仙吗?”

钟离权答道:“就此人而论,一世修行出神入化已是尽头,若不遇你与清风,他是断然成不了仙的。他虽然成了仙,留下的道法传承仍是如此,弟子破妄各依缘法,因此他能教出刘海那样的徒弟,也会留下明崇俨那样的弟子,那要看各人的心性和福缘了,道法本身并无明确分别。”

梅振衣:“那我呢,面临的是什么?”

钟离权:“借用佛门修行之语吧,你求证的果位与佛门各乘天境界相当,但你只知‘各乘天’,却不知还有‘他化自在天’一说。求证金仙境界有灵台化转之功,先要经历这一层次第的修为,宛如人世间破妄一样,就算你心境不乱灵台不昧,也可能另入歧途堕入魔道。”

钟离权说的另入歧途,梅振衣是真真切切的听懂了。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把世界上有犯罪嫌疑的人都杀光了,是否就没有罪犯了?听上去多么美好,实为自罪之举。

为了维护一种信仰、一种道统,希望把世上所有不服从这种信仰的人都消灭,就算将这种信仰本身描绘的再美好,也是魔障之心。

为了追求一个目标,不论这个目标在自己心目中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却企图把所有挡住道路的人统统轰杀成渣,不论这些人是否伤害了自己与他人,这就是入魔之道。

所谓“他化自在天”果位,是陷入自己灵台世界,不是法自然之道,而是法自我愿心之道,所见所历一切都要依自我愿心去化转,观世人如肉团,观世间如自我灵台。然而己心之外的世界,并不是他的灵台所开辟创造,这就是魔障的成因。

这也是一种修行果位,本身谈不上什么善与恶,所谓“魔”的字面意思非褒非贬,“有无之间变化”之意。与“各乘天”果位类似,“他化自在天”也有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之功,但却不能向他人展示、引他人而入、与他人共享,只是属于自己的灵台仙界。

这与世间法的妄境还不一样,是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造化出一个真真切切的世界,自己可以随意出入。若就在灵台开辟的仙界中修行,倒也无所谓善恶正邪,若最终堪破正果,未尝不可由魔入道,成就金仙、菩萨。

但若在其他地方也要这么任意行事,不论他人是否愿意、是否无辜,由此为发端造成种种恶业,就是成魔之举。仙佛所谓降魔,降的就是这种魔,并不是人间那些坏蛋罪犯。

钟离权最后道:“不动尊明王当时在等着你呢,就看你会怎么做、是否有成魔之兆?”

梅振衣笑了:“他白等了,我就算堪不透这个关口,当时也不会杀了安禄山。”

钟离权:“为师知道你不会,所以并未担心,此时才来点化你仙家法诀。”

梅振衣思索着说道:“师父借鉴佛门果位来印证,佛陀说众生皆有佛性,我看魔性也在众生心间,否则何来成魔之道?若无灵智,难谈修行,但魔性也在灵智之中。”

钟离权捻着胡子直点头,眼神中有赞赏之意,追问道:“别谈虚的,说点实在的,你还悟出了什么?”

梅振衣站起身来一指远方的人烟:“推演世间法,若灵智已开,自会外求物用之极,五色、五味、五音、五触之受,古往今来千载以下,世间物用可近神通,法度可近善守。然兴衰纷争难免,可超脱亦可自堕,这就是在轮回中修行。圣人如太上、佛陀者,所传之法非外求之道,而是劝世人自思——万物纷呈,将往何处?”

钟离权也站起身来,眯着眼睛问道:“你真的看见了吗?”

梅振衣点了点头:“真的看见了,以前在众生观中看不见的,此刻都看清了,神识扫过,自然就看见了每一个人的心性,此生何欲何求、道心魔性何在?与他心神通全然不同,是一种了然通透之境。…此时才明白,为何大天尊与清风那种人,看凡人时眼光为何那般淡然透彻。”

钟离权又摇起了扇子:“不错,在人间破妄,看透的只是自己,而此时堪破真仙境界的极致,能看透轮回中灵智开启的众生。我得此法眼,曾修行了很多年,恭喜你了!”

梅振衣却不惊不喜的皱眉说了一句:“如此法眼,很危险。”

钟离权点头道:“是很危险,足以凭之颠倒红尘、祸乱众生、引人迷狂,行事似能无往不利,所以有入魔之虞。…嗯?清风出来了。”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十一月七日,梅振衣堪悟真仙境界的极致,得通明法眼。就在同一天,大唐国师善无畏在长安圆寂;就在同一时间,清风走出了神木林,飘然出现在敬亭之巅。

梅振衣迎上前去问道:“仙童,您怎么一个人走出神木林,加百列呢?”

“哦,她还在里面,一时半会出不来。”清风的神情与以往一样,淡淡的回答,接着微微惊讶的看着梅振衣道:“你的修为精进神速,如今已证真仙极致,出乎我的意料。”

“就别谈振衣了,仙童与加百列在神木林中这么长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她为什么出不来,不会是你将她怎样了吧?”钟离权也有些莫名其妙,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第295回、故年我曾为青帝,丹溪明镜照银蛇

清风有些不满的瞄了钟离权一眼:“我的状况你应看得出来,能将她怎样?”

这位仙童此时若解开银丝羽衣,腰间那一笔朱砂印记已经消失,不再与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纠缠,修为也有所精进,但法力并未完全恢复。怎么形容呢,一个人得了一场大病,虽然病治好了,但体力精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清风的状况与此类似。

“仙童与加百列再次演法了吗?”梅振衣关切的问道。

清风嗯了一声答道:“是的,我输了。但你也别失望,加百列答应将秩序之刃借给你用一次,只一次。”

真是个喜出望外的结果,清风输给加百列在意料之中,但仍能借到秩序之刃,却是梅振衣怎么也没想到的。不用多说,仙家妙语声闻已经解释清楚——

这大半年来他们两人不是一直在斗法,再次演法清风输了,随后加百列就问为什么当初提的条件是借秩序之刃?清风也没绕什么弯子,讲述了胡春与龙隐姑之事,想借秩序之刃的是梅振衣,要用这件神器的人是胡春。

加百列眨着眼睛想了想道:“人世间忠贞的情感,信守一世的承诺,是天主倡导的美德,不必绕那么多弯子,假如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将秩序之刃借给他。”

清风有些意外的说:“真没想到,你会主动将天国的圣物借给教外之人。”

加百列正色答道:“圣物之所以为圣物,是它映衬着天主的情怀,天主的光辉不仅仅照耀在天国,也照耀在胡春与龙隐姑这样迷途的羔羊身上。”

清风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龙隐仙姑是超脱轮回的仙人,不是尘世间迷途的羔羊,她的心念通透,很清楚自己的所为,也选择了那样一个结果。”

加百列反诘道:“她不也一样被困于龙首山中。”

清风淡然道:“话不能这样说,你我亦有所困。”

加百列:“莫再多言谈此事,我肯借秩序之刃,也有一个条件。”

她的条件是向清风求教前往佛国的道路,更确切的说,是直接找到不动尊明王,并向他挑战。很难说清楚这位大天使为何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因为不动尊明王一笔削了清风一千三百年金仙法力,使得再次演法的结果失去了悬念;也许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在佛国印证天国的修行;或许是因为梅丹佐的往事,加百列也有自己的思考。

清风并没有向她解释自己并非佛家的菩萨,而是在山中对她讲解了一部佛经——《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金仙向一位大天使讲佛经,自古未闻之奇异事。金仙开讲自然不同于世间那些经师布道,不拘泥于经义注疏,重点在于入门心法以及明王忿怖心法。

后者已经接近于佛门密宗最高层次的核心奥义了,向来是不立文字不显于外人,清风也不可能得过正式的宗门传承,他以自己的修为境界去印证倒也容易,但对加百列这位一无所知的大天使讲授透彻却不简单。

加百列需要的这条“道路”,是前往佛国直接出现在不动尊明王面前。清风讲解了各种心法,最后才解透了明王忿怖心法,当他走出神木林时,加百列还在那瞑目沉思呢,相当于修道人的闭关入定了,所以一时半会出不来。

钟离权不无担忧的说道:“以天国的道统传承论,加百列这位大天使所行倒也纯正,修为又太强。她若去佛国向不动尊明王挑战,以明王的身份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尽全力,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演法。加百列稍有不甚,恐会被打落尘埃。”

不动尊明王是佛国忿怖护法、中央第一明王,其威猛犹胜于心猿悟空与韦驮天,在佛国面对前来挑战的外教天使,是不能战败的,但加百列又太强,真动了手祸福难测。

清风眉头微皱道:“你为她担忧又有何用,她自己很清楚。加百列与梅丹佐不同,梅丹佐入魔道而自堕,加百列只是为了印证信仰的力量,假如不动尊明王真的给了她一个教训,也无所谓后悔。…这个傻丫头,却不明白佛国的不动尊明王,与我完全不一样。”

“傻丫头?虽然仙家不论岁月,但她的修行似乎比你更久远,容颜心境也比你年长,你怎么叫她丫头?”梅振衣发现清风的语气有点怪,忍不住开口问道。

清风也微微一怔,以自嘲的语气道:“对呀,我怎么叫她丫头呢?”

钟离权却反问了另外一句:“仙童自称与不动尊明王完全不一样,是说自己手段不够狠吗?我看未必,是你逼使不动尊明王不得在人间显圣,虽是梅振衣演法意外获胜导致,但从缘法而论,应是你假手而成,不动尊明王栽的这个跟头还小吗?你不好欺负,一点都不好对付!”

清风:“问问梅振衣,我很难相处吗?”

梅振衣赶紧接话道:“不能说很难相处,只要无伤无算,与仙童打交道也简单。做为外教之人,与不动尊明王打交道需要小心,与加百列打交道就更难了。”

钟离权看着清风,突然眼神一亮又问道:“仙童既然输了,那一根头发应该还给人家了,怎么左边袖子里又多了一根?”

清风在天国演法时,摘了加百列额前一根金发,银丝羽衣的右袖上从此多了一根金线。此时那根金线没了,应该是还给加百列了,但左袖的袖口中又出现了一根金线,位置比较隐蔽,却被眼尖的钟离权发现了。

清风不动声色道:“法力未尽复,我与加百列斗移转之功,就如当年不动尊明王满山寻树一般,但她找的却是我,连破我的移转方位最终找到了,所以我输了。但在变换方位之时,其实我一直就跟在她的身侧,顺手又摘了她一根头发,这次她没有察觉。”

钟离权的表情有点古怪:“仙童自称输了,我看加百列也没赢啊,你干嘛非得摘人一根头发不可呢?”

清风抬起左手看着袖口:“她真要是去了佛国找不动尊明王挑战,万一不慎被打落轮回,不论穿越多少世界多少年代,有这根头发在,我还可以找到她。…是我指的路,不能不负点责任。”

梅振衣看着清风,觉得这位仙童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改变,似乎有些陌生,而看他说起摘加百列头发的事,虽然板着脸,但也有几分少年心境的顽皮,又找到了以往那种熟悉的感觉,他问道:“仙童既然出山,还有什么事要办?”

清风看着远方:“我要去九天玄女宫,曾对明月说过,等芜州事了就去接她回来,现在该去了。”

钟离权拍了拍扇子道:“仙童法力未尽复,虽说修为高超无人能为难,但也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就让振衣陪你走一趟吧。”清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挥衣袖走下了敬亭山。钟离权使了个眼色,梅振衣心领神会,举步跟在了清风身后。

这一路没有飞天而行,而是隐去形迹飘然穿越村庄、市镇、田地、山野,清风一直不说话,就似身后的梅振衣不存在一般。梅振衣却没话找话道:“等明月仙童回来,发现山中多了一位大天使,会不会很吃惊啊?”

“等明月回来,加百列已离开敬亭山。”清风头也不回的答道。

梅振衣又问道:“加百列真的到佛国去找不动尊明王,会有危险吗?”

“这一次,不动尊明王不会与她动手的,但以加百列的心境,会引以为耻辱,会认为自己愧对天主的荣耀,还会再去找不动尊明王的,到那时就不好说了。”清风仍然边走边答。

“在未动手演法之前,仙童已知道这个结果,所以又摘了加百列一根头发,是吗?”梅振衣继续追问。

清风淡淡的答道:“梅振衣,你的话太多了,已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得通明法眼,初窥灵台化转之境,不该有这么多废话的!”这一句话把梅振衣噎的够呛,好半天再无声息。

前方进入了连绵层叠的群山,宛如一个天然的环形法阵,九天玄女宫已经不远。梅振衣不说话,清风却主动开口道:“我对加百列讲了胡春与龙隐姑的故事,加百列却问我,有什么人若与龙隐姑一般遭遇,我会劈山去救,也来向她借秩序之刃?”

“仙童是在与我说话吗?”梅振衣明知故问道。

清风:“这里还有别人吗?”

梅振衣微微一笑:“那我就多说一句废话吧,仙童此刻去接的人是谁?”

提到明月,清风的神色明显柔和下来,不再是板着脸很冷淡的样子。未到九天玄女宫的外围道场浮生谷,远方忽然光影晃动,有一女子飘然出现,眨眼就来到身前,拦住去路道:“二位仙家,请留步。”

“抚尘仙子,我是来接明月的。”清风站定脚步拱手行礼,来者是九天玄女宫的抚尘。

抚尘还礼道:“很抱歉,请您过些日子再来吧,九天玄女宫九门已封,弟子不得出入,明月就在宫中,此时不便相见,也无法随你回山。”

这番话伴随仙家妙语声闻,神念中解释了很多事。前任宫主真阳已成就金仙,并且将宫主之位传给了抚尘,按九天玄女离开前的遗命,下任宫主成就金仙之后,应当去仙界开辟金仙洞府,接引众飞升弟子驻足修行。

这条遗命很奇怪,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回山了,要下任宫主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仙界,接引众弟子升仙修行。真阳求证金仙之后,当然要服从师命,召集众成仙弟子于九天玄女宫中开讲法会,并封了九门杜绝外扰。

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闭关修行仪式,相当于无名山庄十座玲珑塔上众妖王安座,神识感应相通,互相交流见知,以便真阳开辟金仙洞府。明月这些年在九天玄女宫就当自己是一位药园童子,但她的修为比真阳更高,也参加了这场法会,以大神通展开灵台相助众弟子交流感悟,相当于这场法会的主持。

未成仙的弟子都留在了宫门外的道场中,唯一未参加法会的仙人就是抚尘,真阳将宫主之位传给了她,以便在众仙家去了仙界之后,抚尘继续约束与指点其余弟子修行。因此在清风与梅振衣接近浮生谷道场时,抚尘现身拦路。

“宫中法会不散,我就见不到明月喽?”清风面无表情的问道。

抚尘歉然答道:“是的,此刻不便相扰。”

清风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问:“真阳召集仙家弟子开法会,为何让明月展开灵台为神念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