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您老人家历天劫,有把握吗?”

守正微微苦笑:“若不历,我也不知。”

泽仁:“方才听祖师讲述大罗成就丹之妙,若有此仙丹,为历天劫绝佳相助。”

守正解释道:“大罗成就丹并不能助人成仙,也不可尽解天劫,但你说的也不错,只要神识未散,它可相助修士重塑本尊法身,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泽仁叹息道:“可惜人间未闻有此仙丹。”

守正突然笑了,微笑着反问道:“你怎知人间无此仙丹?此刻,你眼前就有两枚。”他一伸手,身前凭空出现了两枚紫气光华流转的灵珠,以神识感应,这两枚丹药竟然也是神器,此刻以御器之法祭出。

“大罗成就丹!”泽仁吃惊不小,他心念通透旋即反应过来,又问道:“这也是正一门历代掌门秘传吗?”

守正点头道:“不错,九十八年前就在此地,前任掌门将这两枚仙丹传给了我,今日我再传于你,并交代它们的来历…”

这两枚大罗成就丹,是一千二百多年前,镇元大仙交给梅振衣的。其中一枚是表达相托的谢意,而另一枚托正一门留在人间,留给当时谁也不知的未来之人。青帝断缘自斩之后,若有幸于轮回中化生,此人已经与当年清风无关了,但镇元不忘缘法,将一枚大罗成就丹留于此人。

而正一祖师将两枚仙丹都留在了人间,另一枚是留给应愿的。身为正一门掌门,在修行界身份虽然尊贵,但责任也不轻松,尤其在当时大乱初定尚须守护的环境中,比不得那些清修不问世事的高人,难免会牵扯各种意想不到的业力。

若面对天刑没有把握,可借大罗成就丹之助历劫,若应愿自己不用,就传于下任掌门蓝采和。

应愿未用,传给了蓝采和,蓝采和亦未用,又传给了下任掌门。千年以来正一门历代掌门,不论一世修行成与未成,都没动用这枚仙丹,一代代传到了守正真人手中,如今守正又传给了泽仁。

泽仁本想劝师祖留下这枚仙丹相助历天刑,但听说了历代掌门故事,守正真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也就没有开口相劝。他收下两枚丹药问道:“正一门世代传此仙丹,留给那位未来之人,可我们并不知他是谁,他自己也不会知道,怎么给他呢?”

守正:“祖师未明言,只说届时自有玄妙,只需待他来取。”

泽仁:“千年之托,总得有所交待吧?”

守正:“交待倒是有一句,此人福报特异,若入修行门径,世间法不论修为多高,可能也无一丝神通法力。”

泽仁失声道:“那不就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守正真人的神念阻止,没有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守正似笑非笑道:“若有神通法力,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出神入化却无一丝法力,那一定就是他。”

当年青帝于封天台上断缘自斩,曾公开交待:“此番堕入轮回,世间已无清风与青帝。不仅如此,若句芒之心不回,再来者就算生而仙身,譬如明月仙童或莲华生大士那般,也不再有一丝仙家神通法力。”

世上若真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就应是镇元大仙当年所说的那位“未来之人”。

第358回、应有神龙腾云变,一逢春满到人间

泽仁沉吟道:“明知是他,但十六年前他已封印神识忘却修行事,自甘为凡人行走红尘,这枚灵丹不好送上啊。”

守正微笑道:“其人之玄通非能测,他若来取,就让他取,他若不来,就待他取,你自守好历代祖师之托即可。”

守正与泽仁在祭风台前对话的同时,昭亭山腰的翠亭庵旁,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游玩路过,正在庵堂前驻足,给儿子讲述这一座庙的历史。她叫柳菲儿,是芜城中学高中语文老师,儿子随母姓叫柳言成,今年十一岁,长的非常乖巧可爱。

这座翠亭庵,原先是芜城市区中的一座送子观音庵,前几年由于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芜城市将观音庵所在的状元路改造为文化一条街,扩建后的大街恰好穿过寺庙原址,于是那座庵堂被拆了。

提起那座送子观音庵,芜城的老人们没有不知道的,它的历史已经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历尽风雨沧桑已重建了很多次。在近几十年遭遇的两次“劫数”,人们还记得很清楚。

一次是在文革后期破四旧运动中,庙里的菩萨被搬走了,庵堂改造成了一家幼儿园。大约过了十年,随着改革开放落实宗教政策,八十年代中期幼儿园又变成了观音庵,重塑了菩萨。

但是好景不上,到了二十一世纪,因为经济的发展推动城市改造,这座观音庵最终被拆除,从芜城市区消失。

围绕着这座小庙的去留,当时还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佛教协会和史志办的工作人员都指出,这座小庙看上去不起眼,它在芜城的历史地位却很重要,记载可以追溯到唐代初年。

据说唐初之时,芜州百姓见到观音菩萨在昭亭山中显灵,当地世家之主柳伯舒就在菩萨显灵的山腰捐造了这座庙。到了高宗年间,山中又有绿雪仙人显灵,一夜之间这座庙凭空出现在芜州城中,以便四方百姓供奉。

这些当然都是神话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芜州地方史志中有明确的记载。据说当时掌权的武则天听闻此事,下诏册封绿雪为山神,并懿旨敕令芜州府建造佛门九林禅院。

传说不仅有文字记载,也有古迹实证。在昭亭山脚的野桃林中,有一座山神祠,原已废弃破败,里面有一尊彩绘塑像,底座上刻着一行字:“昭亭山神绿雪之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它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经考古学家鉴定是珍贵的唐代文物。

后来当地政府和旅游部门修茸了山神祠大殿,又新建了三重院落、东西配殿,将神祠后面山壁上的雪溪泉眼也围到院中,成了旅游局下辖的一个风景名胜点。现在的野桃林叫神树林,雪溪泉叫神水泉,请名家题字刻石立于当地。

有关的古迹不止这一处,芜城市西北郊的旧城区中还有一座九林禅院,寺名是武则天凤笔亲题,门前一株龙柏据说是唐代国师善无畏亲手所植,考其树龄也确实接近一千三百年。

根据史志传说以及古迹考证,芜城市文化部门最终决定“还原”千年之前的历史原貌,在昭亭山腰一处相对的开阔的缓坡上重建翠亭庵,便是柳菲儿与柳言成母子现在看见的这座庵堂。

观音庵的城中拆除与山中重建,都是已退休的芜城前任市长风怀远任内发生的事。据说当年风怀远听了文化部门的意见,也曾想保留城中的观音庵,但看了新城区规划图,文化一条街的建设倒是其次,还牵涉到交通改造与道路拓宽、城区下水道及管网的铺设规划。他的意见也是拆除,同时建议按历史传说在昭亭山重建。

“现代城市建设,以人为本,就请菩萨上山吧!按古代传说,观音菩萨是重归故地,谈今天的事情,也能给昭亭山风景区做点贡献。”——这是风怀远在讨论会上,说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这座观音庵历史虽悠久,但其建筑是近代重修的,没有什么文物价值,就地拆除了,然后在昭亭山中重修,名称也从“送子观音庵”恢复为史志记载的“翠亭庵”。

寺庙选址是非常有讲究的,就算不公开宣传,暗中也要考察风水。芜城最大的实业家、荣道集团的董事长张荣道,是新建翠亭庵最大的捐资人,当时也是他负责选址。张荣道对翠亭庵“点坛基”没有十足的把握,请了一个叫风君子的人来看,最终确定了正殿法坛的位置。

一千三百多年前,小仙童清风施法移庵出山,芜州百姓以为神迹。一千三百多年后,翠亭庵又回到了原处,这回没用什么移转空间的大神通,就是一纸文件。

千年之前的传说看似遥不可及,但与当代人却有着千丝万缕、无形中割不断的联系。芜城中学的语文老师柳菲儿,就是唐初建造翠亭庵的柳家后人。

柳菲儿的丈夫石野也是芜城一位实业家,捐建翠亭庵时也曾出资。风君子是风怀远的儿子,与石野曾是高中同班同学,而他们的班主任,就是那时刚刚大学毕业的柳菲儿,这种情况很少见。

借着国庆放假秋游的机会,柳菲儿带着儿子言成来到昭亭山上,在翠亭庵前实地讲述这一段故事。这段历史的承载很多很复杂,柳菲儿对孩子讲的内容,既谐趣又不失厚重,言成小小年纪尚不能完全明白,但记住了这些,今后随着岁月成长,会有越来越多的理解。

小言成听完之后,却问了另一个问题:“进山的时候,山门石坊上刻的是‘古昭亭’三个字,但是妈妈教我背的那些唐诗中,都写成敬亭山啊?”

柳菲儿解释道:“这座山自古以来就叫昭亭,晋代初年为避文帝司马昭之讳,改称敬亭,后世多有沿用。”

小言成眨了眨眼睛追问道:“避什么讳呀,为什么呀?”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柳菲儿正在很耐心的向儿子讲解,从山上走来了一对夫妇。

男子就是风君子,三十多岁,穿着紫绣黑底唐装,从容漫步面带微笑,相貌甚为端正俊朗,但两鬓已染霜雪之色。女子叫萧云衣,看上去二十五、六,穿着浅色休闲服,模样秀丽可爱,神情中透着几分俏皮活泼。

他们新婚不久,趁着十一假期出来玩,到了风君子的家乡,这一天也来到昭亭山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萧云衣道:“风景区也去过不少,见得多了,山水草木与别处也没什么两样,但听你一讲,有那么多典故出处,哪怕一块石头都大有故事,简直是变活了,再看一眼石头还是那块石头,感觉却大不相同,真有趣!”

风君子微笑道:“文有韵成诗,山水有韵见风情。若人心中无韵,那眼中也无风情,所见无非草木土石、平淡无奇。这座江南千年诗山所蕴含很多,你不了解她,当然眼中无物,看山也如看人,观形而知神。”

萧云衣也笑了,晃着风君子的手臂道:“我最喜欢听你讲这些了,你们芜城还有什么名胜古迹?”

风君子一指山下远方:“在文昌乡有一座文昌阁,是纪念昌黎先生韩愈的,你若不知韩昌黎,所见无非是一座古旧老楼,什么感觉都没有。…深山里有仙姑坛,更远的地方还有丹溪台,据说是仙人遗迹,你若无知无觉,走过去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无非是陵地成坛、丹丘台穴。…白莽山还有潜龙渊,我小时候摸进旁边的山洞,见过宋代人的亲笔提诗,几百年了,墨迹如新。”

萧云衣:“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风君子吟道:“层层怪石几千年,曲折通幽趣自然。应有神龙腾云变,一逢春满到人间。”

萧云衣瞪大眼睛夸张道:“哇,有神龙啊!”

风君子:“那地方就叫潜龙渊,身临其境,怀神龙之思。”

萧云衣:“你记得清楚吗?最后一句有点不对劲,也不如你刚才介绍的那几首。”

风君子又笑了:“哪能谁都和李白比?…前面就是翠亭庵,过了翠亭庵就是太白楼了,传说李白一生九次到访敬亭,史料上明确记载了七次。”

萧云衣:“翠亭庵?就是你小时候上的幼儿园,现在搬到这里了?”

风君子答道:“是它也不是它,那时候叫送子观音庵。要不,我们也进去烧个香?”

萧云衣脸红了,指着进出庵门的游客,岔开话题问道:“依你刚才说的,这些上山来烧香的,真能看见菩萨吗?”

风君子淡然道:“若心中不见无量光毫,佛坛上所见,也不过是泥塑木胎。”

萧云衣:“话也不能这么说吧,那些人很虔诚的,我能看出来。”

风君子摇头道:“世人常说信则灵,这句话也不全对,菩萨行观人如我、冷眼悲悯,信不信是自己的事,若只见心中所求不知所行的话,菩萨就如那香案前的青烟。”

萧云衣拍了他一下:“瞧你这话说的,烧香只能看见香,还看不见菩萨了?”

风君子露出几分顽皮的神情:“那也说不定呀。”

萧云衣:“说不定什么?”

风君子呵呵笑道:“说不定菩萨就是庙门前卖水果的大妹子,认识不认识,那就另说了。”

萧云衣微微皱眉道:“老公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这些话的态度语气,有人可能不会愿意听,甚至会反感。”

风君子不笑了,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的不错,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所以既招人喜欢,也有人看不顺眼,到了三十岁才渐渐明白该如何自省。”

萧云衣:“那你怎么还这样?”

风君子一眨眼:“你问我,我就这么说,而你也愿意听,至于在外人面前就不必了。而你,是我的内人嘛!”

萧云衣被逗乐了,挽着风君子的胳膊追问道:“庙门前有个大妹子带个小孩,那也是菩萨吗?”

风君子望了一眼,松开萧云衣道:“你什么眼神?哪是什么大妹子,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柳老师!”萧云衣也认出来了,前天在芜城知味楼吃饭时,见过石野夫妇和他们的孩子。

风君子快步迎上前去,离老远就低头问好:“柳老师好,您带着言成来秋游吗?”

柳菲儿看见风君子,也笑着打招呼:“带着小萧来游山吗?到芜城一趟,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不能不来昭亭山,虽然有很多人认为没什么好看的。”

萧云衣赶紧道:“挺好的,真应该来,听风君子路上一讲,真是一座好山。”

几人聊了几句,风君子逗言成道:“言成,叫舅舅。”柳言成很听话,比这个年纪的大多数男孩乖巧多了,真的叫了他一声舅舅。

风君子与萧云衣是从山上下来的,打完招呼之后,柳菲儿带着小言成继续上山。风君子很有礼貌的侧身站在庵门前目送,萧云衣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对老师很尊敬啊,但她也没看见。”

风君子:“尊敬是应该的,与她看见看不见有什么关系?”

萧云衣好奇的问:“你怎么逗言成叫你舅舅,不叫叔叔呢?”

风君子咧嘴答道:“叔叔是论婆家的辈份,舅舅是攀娘家的亲戚。言成不仅是柳老师的儿子,也是我同学石野的儿子,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萧云衣仍然很好奇的问:“柳老师有四十了吧?怎那么年轻,看上去真像你的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