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陆拾不过稍一出神,耳边觉一阵炽热,紧接着便听到轰然巨响,和这震得他站不住的巨响都盖不住的惨号声。

“冲!”这是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喊。

陆拾只觉得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那突然从敌人塔顶飞掷而来的巨大火球瞬间吞噬了他身边两位同伴的生命,在队长的怒吼声中,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手紧握着锈迹斑斑的钢刀,猛冲了出去。

风,火,雪,还有血。

脚下已经迈过那条线。那条划分出沙场两边的颜色,同时也划分出生死的“死线”。

不过一刻,混战已经开始。

陆拾的身体被席卷着,被这血和火的交锋的狂潮席卷着冲锋,或交手,似乎这身体不在他自己的控制下。他的意识只能局限在短短的一瞬间,和他面前那目光所及的一小块空间。

向前冲,是那居高临下,倾泻着死亡火焰的巨塔,和塔下那些疯狂地呐喊着不顾一切挥舞着刀锋的敌人。

但只能向前冲。

列队,保持队形,刀锋向外,挥舞,挥舞,挥舞。

不要怕敌人,只要你站住,保持住队形,你的战友会帮你挡住敌人,但当你溃退,你一定会死,要不被敌人砍死,要不被我们的执法队砍死。

不要怕敌人。如果你怕死,就不要怕敌人……

对面不是人,是魔鬼,是烧了你们的家,杀了你们亲人的魔鬼。

……

还有什么来着?平日里队长声嘶力竭不断在自己耳边重复的那些教训,此刻都失去了意义。身体已经不由理智控制,仿佛一个突然冒出的精灵控制了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灵魂,仿佛已游离了这个沙场,只默默在一边观看。

刀光闪。

在刀光闪烁的这一瞬间,越过那染血的刀锋,陆拾看到一张脸,一张木讷的、布满皱纹的、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这样的脸他见过无数次。路边卖大包子的老李,北才杂货铺的赵朝奉,邻家的陈大哥,身边一起训练厮杀的李成,杂货铺的老板莫五爷……或者……自己……

刀已然劈到眼前。

脑子里仍是乱成一团,身子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刀直直迎上。

虽起手慢了一瞬,陆拾的刀却后发先至,恰好准确迎上那砍来的一刀,一声脆响,两刀相交。

虽然城内军需不缺,但给新兵营的这帮新兵发上好的武器显然没有必要,陆拾的刀上锈迹斑斑不说,更是满布缺口。两刀相交,只走过一回合,陆拾手上长刀已折断。

虽然略微一阻,但那砍来的刀锋仍不受阻碍一般直直砍下。

刀锋停在他的面前。

鲜血顺着刀锋一滴滴流下,在他眼前滴落。

那刀并没有砍中他,他身旁的大个刘被人一脚踢中,跌跌撞撞倒过来,恰好挡住了这一刀。

鲜血。

那不是自己的鲜血。

我还活着。

陆拾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一张绝望而痛苦的脸朝自己倒过来。

他惊慌,踉跄后退。

手中半把长刀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从倒过来的天心宗徒身上拔出。

方才那人的刀被挡住,他手中的刀却是毫无阻隔地砍入敌人身体。

鲜血,沿着刀锋倒流而下,虽然被刀锷略微阻隔,仍顽强地爬到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种黏稠而温热的液体。

敌人的血。

陆拾愕然看着手中的半柄刀,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

直到他被人从后面一把拉得踉跄后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喝骂:“找死啊?”

那是队长的声音。

陆拾方回过神来,眼一抬,便见一个身影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那是本来站在自己左边的李成。他倒下,血如泉涌,人还在抽搐。

城头上,田狩疆的目光紧紧盯住眼前的混战。那高大的攻城塔只要再前进一步,塔顶抛石器掷出的巨大火球便足以砸到这段城墙,但无论是大将军田狩疆还是他的副将,乃至周围笔直站立的侍卫士兵,没有一人有丝毫惊慌的神色,更毫无离去稍避的意思。

何引初冷笑一声,面色却不动:“倒也真难为了天心宗这帮逆贼,竟造出了这样的怪物。可惜,虽然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但再挣扎,他们又怎么能比得上东君所留的天诛。他们终究还是不敢踏入天诛射程一步。而我们的士兵,马上就要砍倒他们的破塔了。”

田狩疆微微颔首不语,又过了片刻,才沉吟道:“撑到此时还能依稀保持阵形,这批新兵素质不错,看来这次打赌我要输了。”

何引初面无表情道:“这次训练他们的陈豪是将军您亲自挑选的人才,自然是错不了的。看天心宗贼子乌合之众,早已乱成一团,看来不用一刻,我军就要大胜了。”

田狩疆微微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这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探,就算我们胜了,也无关大局。”说着又点点头,“这个陈豪不错,回来后升为游击。这次的这批新兵能回来的,一并审查,都提入‘猎’字营。”

何引初点头称是,突然声调一变:“不好,那疯子又亲来冲阵了!”

陆拾的脸已被鲜血沾满,没有时间伸手去擦拭。

他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断刀,不知道是否刺中了人,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

他没时间去想。

只因为他那让人惊叹的天赋,在这样的刀林枪雨之中,才勉强让他躲开一次次致命的攻击,勉强保住性命。他只能依着本能,跟随着整个队伍,前进、挥刀、格击、砍、刺、挡、劈、再前进……

他看到了无数的脸,恐惧的、苦闷的、惊慌的、麻木的、痛苦的、丑的、俊的、黝黑的、白皙的……

有的从他身边掠过,有的挥刀朝他砍来,也有的,倒在他的刀下。

他们是谁?哪里来的?自己又是谁?陆拾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这一切。

这里是沙场,没有这么多问题,只有前进,敌人倒下你才能活着。

敌人死了多少,自己的同伴又死了多少?

不知道,陆拾没有时间去看也没有时间去想。在这样的沙场上,虽然可能有数万的人在搏杀,在战斗,但对于每个人来讲,不过是他自己的求胜,或者说求生之战。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中这把断刀。

陆拾忽然发现了在这混战之中自己手中断刀无以伦比的优势。它太短了,所以不会被敌人缠住,不会因为拥挤而挥舞不开,不会再被敌人打断,也不会被大力的敌人一刀磕在刀尖上磕飞。

人一批批倒下,如同狂风中的枯草。但他,还能站着,还能前进。

陆拾已经看到木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