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临后,庭院里的灯亮起,将阴郁的秋夜妆点得五光十色。

听差地把客厅的旧地毯卷起来,重新铺上色彩鲜艳的新干净地毯。女仆们踩着梯子,用彩带和鲜花把跳舞厅装饰了起来。

水晶灯球旋转,整个大厅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容芳林看着容府在自己的操持下焕然一新,开心溢于言表,拉着冯世真的手,跟着旋律轻盈地转了一个圈。

容嘉上每次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会发现容府多了一些变化。

少女们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无处不在,让沉寂已久的容公馆重新活了过来。喜悦的表情出现在了每个人脸上。甚至连容太太,因为收到了容定坤送的一条红宝石嵌钻的项链,也重新露出了笑意。

很快的,后院搭起了架子,酒店的乐队过来试音,奏起了欢快的舞曲。女仆抱着洗干净的衣服上楼时,都忍不住随着节奏轻轻地转了一个圈。

容嘉上从小书房的窗前望出去。冯世真穿着姜黄色衫裙的身影在一片灰褐浓绿的秋景里犹如枯枝败叶中的一支嫩苗般醒目。她在爽朗地大笑,同容家姐妹拿着花枝打闹,像个孩子似的。

女孩子们的笑容溢满了整个庭院,也染上了容嘉上的脸。

“大少爷对合同没意见了吗?”律师轻咳。

容嘉上的笑容倏然隐去,目光重新落回到手里的结婚合同上。

“杜家是什么看法?”

“关于杜小姐的嫁妆。若杜小姐没有生儿子,则由女儿继承。若无儿无女,杜小姐去世后,杜家有权把嫁妆收回。”

“很合理。”容嘉上讥嘲一笑,“谁也不贪谁的。”

他拧开了康克令金笔,神色漠然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鲜红的指纹,一圈一圈,仿若一个复杂的迷宫,将他困在了正中央。

窗里窗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悠扬的音乐就像一支羽毛挠着所有人的心,旋律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即使在梦中都不会消失。

夜里,容嘉上自窗前抬头,总能望见对面的灯光。

窈窕的人影偶尔晃过。

她在干吗?

可是又在一个人跳舞?

穿着牙白的麻纱裙子,光裸着胳膊,锁骨清晰,腰肢纤细,脚步轻盈。

容嘉上闭上眼,梦里依旧能听到那首动人的乐曲。

“……噢,我陌生的爱人,在这最后一夜,请再和我跳一曲舞……”

红房子医院的住院部,老妈子站在走廊边张望,继而一溜烟地钻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来了!姨奶奶,人来了!”

正坐在窗边的二姨太太赶紧丢了手里的点心,拍着点心渣子爬回了床上,接过老妈子手里的梳子对镜匆匆梳头。

镜子里的少妇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柳眉凤目,纵使穿着便装,依旧风情万种,双目明亮,仿佛春日明媚的阳光。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二姨太太飞快地把老妈子赶去一边,端庄地坐好,抑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

冯世勋穿着雪白的大褂,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脚步稳重地走进了病房。

二姨太太看见他俊朗的面容,心跳如狂,实在克制不住,露出了一个情意绵绵的笑容来。

“孙太太今天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娇弱地皱着柳眉,楚楚可怜:“晚上还是有些疼,让我睡不好觉。冯医生,我是不是落下什么病根了?”

冯世勋翻看着档案:“您的伤口愈合情况很好,血液检查也都很正常,没有炎症。疼痛有可能是心理原因。孙太太不要太紧张,放松下来好好休息。对了,你今天去看了小少爷了吗?孩子情况很好,再过一阵子,你们母子里就都可以出院了。”

“冯医生救了我们母子俩的命,这个恩情,真是下辈子都还不清了。”二姨太太含情脉脉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医生英俊的脸庞,“我之前怀孕的时候情绪不好,还冒犯过令妹,现在想来真是惭愧不已。希望冯医生能原谅我。”

冯世勋只得释然一笑:“我想家妹一定能理解的。”

“对了!”二姨太太从床头拿起了一个请帖,“下个礼拜是我们家大少爷的二十岁生日宴会。冯医生是我们母子俩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老爷特意让我请您届时赏光来喝一杯酒。”

冯世勋接过帖子,问:“不知道容大少爷喜欢什么?”

二姨太太笑:“老爷特意吩咐过,不要让您破费了。我们家大少爷最近正跟着令妹读书,您送些笔墨书本,也是督学之举,老爷再乐意不过。”

冯世勋想起容嘉上看着妹子时那幽深的眼神,心里一阵冷笑,将帖子夹在了文件夹中。

二姨太太又道:“我听护士们说,冯医生和妹子感情特别好,小护士们都好羡慕。”

冯世勋说:“我就这一个妹子,自然要多疼爱她。再说,家中之前遭了一场大灾,我却不在家,都是世真她独立支撑了下来。一个女孩子,做到这点不容易,我亏欠她良多。”

二姨太太很关切地问:“我之前也是听说冯小姐家里出过事。不知道是什么事,现在可有好转?”

冯世勋说:“家里遭了火灾。年初闻春里的大火不知道孙太太听说过没,一整条街都烧光了。我们家也不能幸免。”

二姨太太听到“闻春里”三个字的时候,眉头就皱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等听到一整条街都烧光这句,她脸上的浅笑好似被一把大粉刷蹭过,留下一片灰白。

“你们家……全部都烧没了?”

“是啊。”冯世勋叹气,“家父还被烧成重伤,万幸救回来了。家里欠了许多钱,之前都是世真在张罗还债,真的很不容易。”

二姨太太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确实不容易。”

“吓着您了。”冯世勋抱歉一笑,“我还要巡房,就不打搅您休息了。”

等冯世勋走了,二姨太太还有些回不过神。

“姨奶奶,这是怎么了?”老妈子不安地问。

“吴妈,”二姨太太抓着自己这个最宠信的陪嫁老妈子的手,低声咬牙说,“冯家……老爷他……这其中的关系,不简单呀!”

等到离跳舞会还有三四天的时候,时装公司来电话,说定制的茶舞裙做好了。容家的女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去试衣。冯世真一个人在家,下楼去书房找一本书,就见听差的引着余知惠走进了大门。

余知惠穿着一身清雅朴素的学生装,乌黑的头发垂在耳边,手里还提着一个藤篮子,整个人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她容貌远不如容芳林明艳,可气质十分温婉,像一只无害的小白兔似的,男人最是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了。

“余小姐,什么时候回的上海?”冯世真笑容可掬,“不巧,太太她们去试新衣了。您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我妈妈最近身子不好,我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照顾她。”余知惠的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容,“妈妈做了许多橙子酱,知道姨母爱吃,特意让我送一点过来。”

容太太同余太太本是堂姊妹,感情很好。余家败落后,容太太和几个娘家姐妹时常接济。所以余家一直同黄家走得极近,余知惠三个哥哥,有两个都娶的是黄家的表妹。

余知惠极其知情识趣,自从容定坤和黄家关系恶化后,她就算往容家走动,也尽量避着他,就是怕触他的霉头。

老妈子送来了茶点,冯世真陪着余知惠小坐闲聊。#####

五十一

“我一路走来,看到屋里屋外都妆扮起来了,好生漂亮呢。”余知惠打量着装饰过的屋子,露出了一抹怀念之色,“我小时候还喜欢和芳林她们在扶梯上玩,抓着扶手一路滑下来,差点摔折了胳膊呢。”

“余小姐在容府上住过?”冯世真问。

余知惠说:“十二岁那年,我爹生病,妈妈照顾不过来,姨母就将我接过来,在容家住过一年。后来我爹病逝了,我才被接回去的。”

余知惠环视着容家精美的家具和奢华的摆设品,神色里有着掩饰不去的羡慕和向往。余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她想必十分怀念那一段在容家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

“这些年来容家的次数少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呢。”余知惠呢喃,“那个大斗柜,我和芳桦还在里面躲迷藏。我们还跑到酒窖里玩,偷偷喝了姨爹珍藏的红酒。姨爹早年……对我挺好的,还会开车带我们去漕河泾打野鸭子玩。我和芳林还捡了一只小狗回来,可惜后来病死了。”

冯世真浅笑:“难怪两位容小姐同余小姐感情这么好。”

余知惠苦笑:“我大她们三岁。小时候,她们最听我的话,跟在我身后到处跑。后来,都长大了,来往也比以前少了。”

尤其是容芳林喜欢上了杨秀成后,对余知惠就抱有一份明显的敌意。余家败落,余知惠在表妹面前也矮了一个头,成了穷亲戚。她便越发不爱来容家走动。

“你必然很怀念这里吧。”冯世真语音温和,娓娓道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容家收留了你。这里等同于你第二个家。况且,容家好像总能给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仿佛是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能阻挡任何风雨。外面世道如何变迁,这里的那种悠闲安逸的生活是永远不会变的。”

冯世真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余知惠的心上。她神情怔怔,下意识跟着不住点头,十分动容。不可否认,在她十八九岁的人生里,只有在容家度过的那一年,是最为美好的时光。

“这里的总飘荡着音乐。”余知惠陷入了甜美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总有糕点和花香,一切都那么干净整洁又安静。姨母带我们去逛永安百货,店员总是躬着腰从头服侍到尾。容家永远开着最气派的小汽车,用着最好的厨子。太太小姐们,穿戴着是当季最时髦的美国时装……”

而余家,全家挤在石库门的一栋三层楼的小房子里,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们追着狗满地跑,连亭子间里都塞三四个老妈子。余知惠念书的学费全靠容太太赞助。她前脚去住校,她的房间就被用来给侄女们做卧室了。哥哥们成天念叨着干一笔发大财,可是投资总是失败,家底越赔越少。

余知惠这次回家,余太太在病中向女儿透露,儿子们已经将余父留给女儿的嫁妆拿去做生意了。余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妆,大嫂当面就问:“小姑想要嫁妆,好歹先找个肯娶你的带回家来呀!见了准姑爷,咱们也才有理由给你准备着不是?”

而容家清理佣人的消息传来,余太太便对余知惠说:“你和秀成的事,尽快敲定吧。再拖下去,怕连他也不愿娶你了。”

余知惠是个聪明的女孩,当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对杨秀成有青梅竹马的好感,却并无热爱。她之前不肯答应杨秀成的求婚,因为还存着心思,想嫁个条件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杨秀成要和黄家撇清关系,她这头却还没有别的下落,那确实应该早做决断,抓着一个男人算一个。

毕竟杨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经理,一年可以赚上千块,在普通女人眼里,已是相当抢手的金龟婿了。

“余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冯世真关切地问,“令堂的病很严重吗?”

余知惠勉强一笑:“还好,是风湿旧疾了。我只是……冯小姐最近见过杨先生吗?”

冯世真说:“他有时候会来容府。你们俩别是吵嘴了吧?”

余知惠苦笑:“若真是吵嘴倒好了。我回上海也有一个礼拜了,他都没来见我。”

“杨先生最近特别忙呢。”冯世真说,“大少爷跟着他一起去商行上班,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再说了,过几日就是大少爷的生日宴会,你可以在宴会上好好审问一下杨先生呀。”

余知惠被逗得轻笑:“冯小姐知道芳林她们这次是去哪家做新裙子?”

“好像是一个从伦敦回来的设计师开的新店,就在霞飞路上,店名没记住。余小姐这次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惊艳全场,让杨先生后悔之前冷落你才对!”

哪个少女不爱那种戏剧性的时刻。余知惠被冯世真哄得笑了起来。

“冯小姐真会安慰人。我只得一条旧舞裙,不被人嘲笑寒酸就不错了。”

“谁嘲笑你们寒酸?”容定坤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屋。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齐刷刷站了起来,局促不安。

“姨爹。”余知惠蚊子似的唤了一声。她很怕容定坤不待见自己,紧张的埋着头,看着越发楚楚可怜。

“知惠来了呀。大半年都没见你了,来看你姨母的吗?”容定坤脱下风衣递给听差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余知惠纤细的腰肢上打了一个转。

哪怕经历了孙少清的事,这种娇怯羞涩的女学生依旧是容定坤最爱的口味。只因为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又是黄家的亲戚,他的视线略有含蓄。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抬不起头来,又惧怕又害羞,窘迫难言。

容定坤收回了视线,又冷淡地扫了冯世真一眼,问:“太太她们呢?”

冯世真说:“太太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出门去试舞裙了,说不回来吃午饭。”

容定坤了一声,又转头温和地问余知惠:“刚才你们说谁嘲笑你们来着?谁还敢嘲笑我容家的亲戚?”

容定坤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他气势千钧地说出这样的话,别有一种成熟而霸道的魅力。

余知惠的脸顿时红如煮熟的夏子,羞答答地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她以往接触的男子,不是粗鄙浮夸如自己的兄长们,就是斯文温柔如杨秀成,这还是头一次领略到成熟男子那股不容抗拒的强硬霸气。她一时间心跳如兔,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是我同冯小姐说笑呢。后天的舞会,我裙子寒酸,怕给您丢脸。”

容定坤蹙眉道:“女孩子参加跳舞会,怎么可以没有新裙子?你姨母想得不周到,该给你一道做的。”

余知惠忙摇头:“我并没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说说。姨母已待我够好的了。”

容定坤对女人倒是素来大方,随口道:“孙氏走后,留下了不少衣裙,本来也是想捐给教会的。知惠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挑选一条裙子。孙氏她不爱跳舞会,大部分的裙子都没穿过。你看中了什么,只管拿了就是。”

余知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感激地望向容定坤:“姨父,这样好么?”

容定坤十分享受被美貌少女崇拜仰望的感觉,不禁露出温柔又慈爱地笑容。

“去吧,把自己打扮漂亮些。知惠这些年都不常来了,你姨母常念叨着你。你有空多来走走的好。”

余知惠眼里的欣喜就像涌动的春泉一般。她开开心心地道了一声谢,拉着冯世真,脚步姗姗地退了下去。

冯世真迟了半步,望见容定坤含笑的目光又在余知惠窈窕的背影上扫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一道甜点,回味无穷。

孙少清走后,她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留在西堂里的。容定坤宠孙少清的时候,出手很是大方,给她做的各种衣帽鞋子装满了整个三面大衣橱间。雪亮的灯光照着那些绸缎皮草,名牌鞋包,余知惠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衣服,捐了怪可惜的呢。”余知惠拿起一件缀着亮片的跳舞裙在身上比划,爱不释手,“姨爹这么宠她,她还是跑走了。到了外面吹风吃苦,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这话出自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大学生之口,还真让冯世真忍不住对余知惠侧目。

“孙小姐她,想必更爱自由吧。”

余知惠不屑地翘起嘴角:“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手头拮据的时候,连每日菜钱都要精打细算,那样的自由要来何用?自由,就是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可我不觉得普通人认为清贫寒酸的生活是他们想过的。”

她这话说得倒也不是没道理。冯世真无可反驳,转身挑衣服。

冯世真心里一直惦记着孙少清,不知道她人在日本好不好。不过以孙少清的坚毅和聪慧,纵使吃些苦,也定能坚持过来,活出精彩。孙少清若是听到余知惠对她的评价,怕只会哂笑一声,道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吧。

“冯小姐,你看我穿这身如何?”余知惠手里拿了一件金红色的跳舞裙,十分艳丽。她平日衣着都很素净,没想原来也是喜欢鲜艳颜色的。以前穿得素雅,也是为了符合自己书香落魄人家闺秀的形象。

“我记得芳林这次的舞裙就是红色的呢。”冯世真说。

余知惠不好同容芳林撞色,只得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了回去。想到自己身为表姐还要避让表妹,她心里很是不痛快。

若她爹没死,哥哥们不败家,她们余家还是正经的,名门望族呢。容芳林这种暴发户家的小姐,哪里有资格和她比较?#####

五十二

冯世真从一堆裙子里找到一条牙白色的缀着珠花和流苏的跳舞裙,觉得十分眼熟。随后她想了起来。在容定坤小书房的抽屉里,有一张孙少清穿着这条裙子和容定坤在一个跳舞会上合影的照片。

容定坤唯独收了这一张照片,可见要不是当时场合有纪念意义,就是他很喜欢孙少清这身打扮。

冯世真望着余知惠如小猫落进渔网里一般开心地到处挑选衣裙的身影,方才容定坤不动声色地打量外甥女的神情自她脑海里一晃而过。

她眼眸闪动,缓缓地,露出一个热忱的笑来。

“余小姐,我觉得这条裙子极适合你呢!”

余知惠回头一看,也有几分喜欢,却顾虑道:“会不会太素了点?”

“多雅致呀,可衬你的书香气了。”冯世真满口赞道,“你看,还是巴黎的高级定制呢!我想起来了,孙小姐去年跟老爷去过法国,定是在巴黎做的这条裙子。”

余知惠一听是法国货,双目发亮,立刻把裙子接了过来。

余知惠腰肢纤细,手脚修长,裙子虽是直身的样式,可穿在她身上,依旧能展现出一股娉婷之姿。

冯世真又找来一条珍珠项链,一双白漆的高跟皮鞋,让余知惠穿戴好。

“瞧,我说的没错吧。”冯世真站在余知惠的背后,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望着镜子,“余小姐这么一打扮,冰清玉洁,好似仙女下凡似的。到时候在舞会上,不知道多少男士会为你倾倒呢。”

余知惠被恭维得满脸红晕,娇羞笑道:“冯小姐说笑。我倒像是灰姑娘,不过是借身华服穿戴几个小时罢了。”

“既然是灰姑娘,那定有王子在舞会上等着邂逅你呀。”冯世真嫣然一笑。

她们两人选好了衣服走出西堂,容太太也带着女儿们回来了。见了外甥女,容太太很是开心,不仅留余知惠吃了晚饭,还打开妆盒,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配那条项链。

“现在也就你娘还惦记着我了。”容太太说着,眼眶就红了,“黄家男人也没几个好东西,敷不上墙的烂泥。见我在容家说不上话了,便对我不闻不问了。亏我还为了这些兄弟和自己丈夫闹得这般不愉快!”

“姨母别为了那些薄情寡义的人生气呀。”余知惠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容太太。

容太太拍着她的手,问:“你同秀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余知惠脸色黯淡了下去。

“别怕。”容太太赌气道,“他这个吃里爬外的,配不上你。舞会那日多的是家世好的年轻俊才,姨母定要给你再挑一个好夫婿!”

这话一出,不论是欲迎还拒的余知惠,还是在一旁装着翻杂志的容芳林,全都在心里乐开了花。

眼看时针指向了九点,余知惠才起身告辞。

冯世真送她上了车,折返回屋,进了自己的房间,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离容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只还有几日了,整个容府基本已经准备就绪。冯世真自己都不想承认,她竟然有几分期待。

不仅仅是因为到时候会有好戏上演,也因为这会是一场对于女孩子来说充满了梦幻的舞会。

或许那是自己深深埋藏着的少女的心在作祟。那个被囚禁在身体里的女孩怀着冯世真最后的单纯和天真。她向往着一场盛大华丽的舞会,能穿着美丽的舞裙,和英俊的少年翩翩起舞。

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香气氤氲,乐曲悠扬,是一场一生只经历一次,却永远都不会遗忘的美梦。

门上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走廊里却空无一人。冯世真低头,发现了挂在门把手上的一个纸袋子。

还是这一招!

冯世真关上门,从纸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张卡片,以及一瓶香水。方方正正的瓶子,装着金色的液体。

展开卡片,容嘉上遒劲秀挺的笔迹展现在眼前。

“偶然发现,觉得气息十分适合你。感谢先生为我的生日会辛苦操劳,还望笑纳。嘉上。”

冯世真拔开瓶盖,轻轻闻了一下,一股馥郁优雅的芳香涌入鼻端,浸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香水?冯世真看着瓶子上的“CHANEL”字样,觉得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

而这一缕方芳香似乎就此留在了胸臆之中,随着每一下呼吸浮动,直至冯世真入睡,都还飘散不去。

十一月九日,容家大少爷二十岁的生日。

天刚蒙蒙亮,容府就已经醒了过来。冯世真听到外面传来管事指挥听差们做事的声音,睁开眼,窗外的天空还是蓝灰色的。

听差们把长条方桌搬出来靠墙摆放,女佣们哗啦抖开了洁净的餐布,犹如展开一面面旗帜,铺设在了餐桌上。花店的车开来,一捧捧还带着露水的花束被卸下,由娘姨们的巧手插进花瓶里,再端到各处,将整坐大宅妆扮起来。

精美的瓷器由带着白手套的听差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在长桌上。妆点用的烛台插上崭新的白烛,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堆成小塔,镀银的餐具整齐地叠放在盘子中,等待客人拿取。一箱箱美酒从酒窖里搬了出来,准备冰镇或加温。

容家明亮宽敞的书房里,衣冠楚楚的容家人聚在鲜花妆点的壁炉前。

容氏夫妇坐在沙发上,把一对双胞胎小女儿抱在膝头。后面,站着俊朗挺拔的大少爷,两个娇媚俏丽的长女和次女。大姨太太抱着三少爷。还没出月子,却撑着出院的二姨太太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

一家妻儿老小全部都簇拥在容定坤的周围,除了容嘉上,全都对着镜头露出了和美的笑容。他们仿佛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如同容氏王朝里的皇族,华丽耀眼。而容定坤是这个王朝的皇者,大全独握,统治一方。

照相师手中的镁光灯唰然一闪,将这一幕定格。

乌金西沉,晴空无云,满院浓烈金辉同幽蓝阴影交相呼应。

容府的大铁门朝两边拉开,一辆辆漂亮气派的小汽车驶进了容家的庭院。金黄的落叶随着车尾气流飞旋飘扬。

衣衫光鲜的男女宾客面带笑容地走下了车。珠宝折射着碎光,皮草厚重华美。空气中很快就充斥满了各种香水和雪茄的味道,盖住了鲜花天然的气息。

容嘉上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得侧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却不失优美。他毫无富家子的脂粉气,精干利落得好似一株沐浴着骄阳的白杨,聚集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虎父无犬子!”

“果真一表人才!”

“容老板儿女都如此优秀,真是好福气!”

容定坤的自豪得意掩饰不住,全都化做了热烈的笑容,舒展在了脸上每一根细纹之中。

年轻的小姐们聚在一起聊天,却心不在焉,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容嘉上瞟去。

容嘉上回上海有半年了,却从没出席过正经的社交舞会,连小报都拍不到一张他清晰的照片。太太小姐们都听说容家大少爷生得好,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好。外界一时传他顽劣乖僻,一时又传他年轻有才,都把人绕糊涂了。今日亲眼一看,竟然是个琼枝玉树、矜贵优雅的贵公子。女孩子们顿时芳心如花绽放,照得满庭春色绚烂。

杜兰馨随家人抵达的时候,凑巧杨秀成也带着余知惠刚到。两群人在门口碰了面,杜兰馨一袭酒红舞裙,艳丽得好似怒放的牡丹。而余知惠穿着白裙,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被杜兰馨的气势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唯独容定坤见了余知惠,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挪开眼。而杨秀成大概看多了茉莉花,反而觉得牡丹艳丽绝伦,也忍不住看了又看。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又尴尬,又有几分得意。杜兰馨妩媚的眼波好似春天的柳枝,轻轻地从杨秀成的肩上抽过。

这一幕很是值得考究,可惜最该留意的容太太却忙着和一位大帅的爱宠小妾说笑,错过了好戏。

又是一批来客抵达。容嘉上按捺住烦躁的情绪,挺直背脊,挤出公式化的微笑,同客人握手寒暄。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动了心弦,容嘉上的心突然砰然一动。

他下意识转身向大厅望去,继而,宛如电流火花在脑回路中迸发,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一个身段修长窈窕的年轻女郎正扶着栏杆,自水晶灯的碎光之中,款款而下。

大厅里明亮温暖的灯光照在她绣着暗银线的群青色的裙子上,将之染得时碧时蓝,如阳光下变幻莫测的海水。袖口和裙摆的黑色流苏抚着女郎光裸洁白的肌肤,匀称的双足踏着一双银色皮鞋。

她的长发烫着波浪的弧度,挽在了脑后,一根暗金色的细发带挂在额前,流苏在鬓边轻轻摇摆。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只有耳朵上一对珍珠耳扣,和脖子上一条细长的黑珍珠链子做装饰。

这是一身最标准的西方上流社会名媛的打扮,优雅且摩登,华丽又不张扬。冯世真这样看上去,远比容家姐妹更像一个名门闺秀。她的端庄仿佛与生俱来,举手投足从容优美,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缓缓步入人群之中。

容嘉上回过神来之际,才发现自己人已经站在了楼梯下。

冯世真站在台阶之上同他四目相接。心有灵犀,两人嘴角同时绽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五十三

“冯小姐。”容嘉上微微侧头,优雅一笑。

一缕淡雅幽香漂浮在空中,那是他精心挑选的香水的气息。

“容公子。”冯世真笑眯眯地将包装好的礼物递了过去,“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是什么?”容嘉上掂了一下,觉得盒子颇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