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回想起当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温柔。

“我读男子军校,她则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学校念书。我们听说女子学校里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就这么认识了。”

容嘉上把玩着一支小狼毫,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她跳舞很好看。我一个从小就被关进寄宿男校里的小子,平日里见的女人就是学校的杂役大娘。乍见一个穿着白纱裙,随着钢琴曲跳天鹅舞的女孩,那不和见了仙女一样?”

容嘉上描述实在生动,冯世真不禁莞尔:“你就是为了她才在重庆多呆了一年的?”

“谁和你说的?”容嘉上问。

“芳桦她们。”冯世真说,“听她们说起来,你们俩青梅竹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订婚了。听起来还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戏。”

“小丫头们乱说。”容嘉上道,“我当时想去黄埔军校。他们当时正在招第一届学员,我背着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读商科。我便赌气赖在重庆不走。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不是被我爹半劝半威胁地招回来了。”

冯世真说:“飞机要飞上蓝天,需要对抗地心的引力,还要对抗空气的阻力,过程中少有差池,就会坠落下来,机毁人亡。独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啊。”容嘉上长叹了一声,“我想要独立,也要对抗父亲和家族,对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却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力量还不够强大。”

“这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冯世真道,“说真的,我还等着你开飞机载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坐我开的飞机。”

“想呀。”冯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学生的福呀。不然以我这情况,怎么坐得起飞机?”

“那就说定了!”容嘉上兴奋道,“世真,你看好了。等我能开飞机了,第一个就带上你!”

“一不来上我的课了,就直呼其名了。”冯世真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去。

容嘉上忽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说你的感情,怎么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有吗?”冯世真狡黠笑着,快步朝大门走,远远侧头丢下一句,“我可从没打算告诉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视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明朗单纯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热火焰。

容嘉上一边和老情人重逢,一边订了婚,转头又还哄得心上人答应留在了身边。虽然关系复杂两手都抓不过来,却也足够春风得意。

另一头的杨秀成却同他完全相反。被女友戴了一顶绿帽不说,这帽子还来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板,这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咽。他这日来商会上班,职员们全把他当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都等着看他和容定坤怎么结局。

杨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来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长褂,手里拿着烟斗,朝杨秀成露出一个算得上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听说你又病了,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要不让乔治医生给你看一下?”

杨秀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说:“只是染上了一点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不是什么大病。让姨夫担心了。”

容定坤轻轻叹了一声,温和慈祥地注视着杨秀成,低声说:“你心里对我有怨气,却又不能发出来,憋着难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杨秀成清俊的脸皮抽了抽,或许想做个鄙夷的表情,又或许是不屑,还有可能是感激。总之,五味杂陈,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协调,最终只好瘫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让他坐进了沙发里,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高背沙发里坐下。

“我们不仅是上司和下属,还是姨夫和外甥。虽然你是太太那边的姻亲,同我容家隔得远,可我依旧当你做亲外甥一般,培养你,提拔你。在这之前,姨夫可有什么事做得对你不公了?”

杨秀成低下头去,说:“姨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永远记得。”

容定坤摇头道:“我同你说这话,也并不是为了提醒你记恩的。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劳。姨夫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们俩产生隔阂。”

杨秀成瘫着脸点了点头。

容定坤敲了敲烟斗,说:“知惠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话放在这里。她并不是无辜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杨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狰狞。

容定坤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如今她人也远走了,就不在她背后说闲话了。出了这样的事,姨父也很惭愧。我知道你现在和我相处会很尴尬。这样吧,你好好休个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想回来,郭经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纪还小,那个总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们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过来找容定坤过目,同心神不宁的杨秀成擦肩而过。杨秀成都没有听到他打招呼,埋着头大步走了。

出了商会大楼的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地灌进了杨秀成的肺腑之中。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纷乱芜杂的思绪渐渐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开车门朝他奔过来。

杨秀成见又是她,一抹无奈自眼底散开。

“怎么样?爹爹说了什么?他道歉了吗?”容芳林拉着杨秀成焦急地问,“爹位高权重惯了,就算道歉估计也颐指气使的,你别介意呀!”

“没什么。”杨秀成轻笑了一声,“姨夫给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学。劳烦芳林你让司机送我一程吧。”

“你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杨秀成坐在车里,一直闭目养神。

容芳林充满爱意地目光从他清俊的眉眼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欢喜又难过又焦急。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远房表哥,小小年纪就憧憬着嫁给他。情窦初开后,虚幻的好感凝结成了真实的爱慕。可是杨秀成大她许多,只当她是小妹妹,从来没把她的爱情当真。

“秀成哥哥,你还在生气吗?”容芳林忐忑地问。

杨秀成看着少女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的怨气稍微退散,柔声说:“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总当我是小孩,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懂的。你很生气,却不敢对爹发作。你其实可以把气撒我头上的。我不介意。只要这样你能好过一点。”

杨秀成怜爱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头:“这事和你不相干,我干吗要迁怒你呢?你是个好孩子。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处理。你好好读书。不是就要考试了吗?”

容芳林咬着嘴唇,从唇齿里挤出一缕微弱的声音:“其实,我可以不念大学……如果我结婚的话……”

杨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丽的脸蛋已烧得通红,却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结婚,不升学也没什么……爹本来也亏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

杨秀成长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你生气了吗?”容芳林忐忑不安。

“没有。”杨秀成注视着少女纯真而充满爱意的面容,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个好女孩,不是个物件,不应该被用来做交易!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将来出去留学。你应该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去。不论是容家,还是我这里,都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灵激荡,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杨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推门下了车。容芳林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可杨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容嘉上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问:“爹和秀成哥说了什么?”

“给他放个假罢了。”容定坤坐在书桌后书写着,头也不抬,“天津的那个单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么就都没谈妥的,没想你一去就谈成了。你几位世叔说起来,都直夸你。”

容嘉上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爹不打算继续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抬头看了过来。

“若是换你,你会怎么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现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搁下了笔,缓缓点头:“是非对错,现在说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因一个女人坏了事。对了,那个桥本小姐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说过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说过的。”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庆认识的那个女孩,被您骂婊子养的那个,就是桥本小姐。”

“怎么是她?”容定坤错愕,“这么说,她是被家里认回去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姓桥本!”

“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许我就该成和桥本家签结婚合同了?”#####

六十六

容定坤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现在不满意,但你将来会感激我的。你还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要不这样约束着你,你还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宝贵时间在追求你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上!”

“爹。”容嘉上坚定地注视着父亲,“飞行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开飞机有什么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开车的叫司机,你有尊重过给你开车的刘三了吗?”

容嘉上气得深呼吸,沉声道:“爹,你太固执,思想太守旧。”

容定坤走到斗柜边,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经被北伐的军队攻了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仗打到现在,局势已差不多能定下来了。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一时冲动,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现在军中派系纷杂,争名夺利撕咬纷杀,同江湖也没什么区别。咱们家在军中也并没有深厚的根基。你一时热血去冒险,有个什么万一,我怎么办?”

“我并不想做个投机分子。”容嘉上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解释,“我喜欢军旅生活,喜欢做一个军人。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把酒一饮而尽,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声:“若你二弟还活着,你不想挑的担子可以给他,那我也不管你想开飞机还是扛大炮。如今家里只有你一个……嘉上,你是长子,你弟弟妹妹们都还那么小。你要帮着我,扛起这份家业呀!”

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没有回应。

容定坤知道儿子很失望,可是作为家族长子,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宽厚坚实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个小跑商罢了。为了赚那几个大洋,整日奔波。后来如果不是有那一张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没有我这么多年来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你想从军,想扛枪拿炮?你爹我当初带着你赵叔他们跑商,也是怀里揣着梭子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来护着货呀。后来家业逐渐大了,要守地盘,要打点水陆两道,要防着仇家……那枪也是从来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你爹我这辈子真是拿够了枪。想不到生个儿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爷,读书做文章,却偏偏还想去拿枪。”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阴霾天空:“爹,等我退役了,也可以回来继承家业。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净的双眼,只觉得自己被长子衬托得愈发苍老而疲惫。

“你好像特别听那个冯世真的话。”他忽然说,“是她一直鼓励你丢下家业去从军的?”

容嘉上立刻道:“没有的事。爹,我老早就有这打算了。”

“你都订婚了,还是尽早和她撇清关系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办公桌后,深邃的目光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儿子,“杨秀成手里有一份关于她的详尽的资料。反正你这阵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从这份资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去看看吧。看完了记得去火车站接你三舅一家。”容定坤摆手,将儿子赶出了办公室。

杨秀成披着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他姓杨不姓容,容家将来还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家继续做下去,总经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职务了。在余知惠的事发生以前,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而现在,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迫切,本该有的兴奋就像孤零零炸开在空中的一团烟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仅有的片刻的冲动转眼就被风刮得一干二净。

他家贫,靠亲戚资助才读完书,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会放弃余知惠。可余知惠这是报复他吗?

包厢的门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有人了。”杨秀成心烦意乱,头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来呀。”

杨秀成猛地抬起头,就见杜兰馨裹着貂裘大衣,卷发红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对面。她随手掏了五块钱丢给掌车的。掌车的嘿嘿一笑,体贴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你怎么在这儿?”杨秀成惊讶地问。

“去杭州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杜兰馨掏出了烟,用眼神询问。

杨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帮她点着:“怎么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上车呢。”杜兰馨吐了一口烟,冷笑道,“没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绿帽子么?瞧你这蠢样。余知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是真不清楚?”

杨秀成一肚子恼火,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才懒得管呢。”杜兰馨叼着烟,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紧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躯。她斜靠在座椅里,挑眉道:“你也是个人才,放在别处少说也能自己做个商行老板的,却要给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贪黑,打下的的江山将来都归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么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觉得你今后的下场会如何?是江里一具浮尸,还是郊外一掊黄土?横竖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连年节烧香祭拜都省了。”

“别说了!”杨秀成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烦躁。

杜兰馨却全然没有收敛的打算,继续冷嘲热讽:“你这人优柔寡断,既想要飞黄腾达,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该踹了余知惠,去追求容芳林。可你偏偏重情义,结果又被余知惠摆了一道。”

杨秀成面色铁青:“你过来找我,就是想来奚落我的吗?回你自己的包厢去!”

杜兰馨坐直起来,倾过身,温柔地注视着杨秀成的双眼,身上的香水气混着烟雾拂在了男人的脸上。

“杨秀成,你是个有情有义、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错了主子,爱错了女人。但是你要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贱的货色!”

“闭嘴!”杨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兰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镇定碰撞,宛如炽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

杨秀成松开了手,转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继而将她压在了座椅上。

火车轰鸣,汽笛呜呜作响,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杜兰馨的手热情地搂住了杨秀成的脖子。指间的香烟跌在地上,火星一闪,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灭。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细碎的雨珠,打在车窗玻璃上。路上的行人裹紧着冬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容嘉上坐在车里,目光投向窗外阴霾的虚空。

挡风玻璃上来回摇摆的雨刮把水渍扫去,而雨水锲又不舍地扑上来。两相博弈之下,车沿着车马稀疏的街道往火车站开去。

车里窗门紧闭,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容嘉上穿着大衣,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份红签文件。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了父亲先前表情里那微妙的细节,以及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那是长辈恶意却又慈悲的表现。

容定坤对长子少年萌动的爱情很是不屑,但是他还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嘲讽的冲动。他表现得像个非常宽容体贴的父亲,由着孩子跳进去,也冷眼看着他摔得一身鲜血。

摔疼了,自然就知道了。

像容嘉上这样出身的富家子,是没资格拥有纯净而铭心的爱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驾驶座的玻璃:“绕一下,先去闻春里。”

司机一时迷糊:“大少爷,哪个闻春里?”

容嘉上冷着脸说:“起火烧光了的那个,你不知道?”

司机被他阴鸷的脸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点头,转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还引得跟在后面的车气呼呼地摁喇叭。

闻春里在火后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大火烧死了七八个人,法事都做了好几场。直到八月的时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动作极快,现在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三层商铺,开间宽大敞亮。东角是一栋漂亮的新式公寓,正盖到第八层。后面直到河边的一大片都是独栋的小洋楼。整个闻春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式的街区。

阴雨并没有打断工程,依旧有工人冒雨在脚架上忙碌着。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穿透阴霾,一下下捶进了容嘉上的耳朵里。

他下了车,顶着雨径直走到工地边,目光落脚前一个焦黑的树桩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场大火最后的见证。在不久的将来,工人们整地的时候,它也会被连根撅起,劈成柴火,彻彻底底地烧毁。

一如冯世真曾经安宁而美好的生活。

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个女子的家?

她在这里长大,轻盈的脚步声曾回响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过她的足迹,街灯照亮过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笑着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奔赴金陵的大学而去,又看着她仓惶的踉跄而来,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走进容家的?她知道幕后的真相吗?

她正因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开?

“大少爷!”司机打着伞跟过来,“外边冷,您去车里坐着,我给你去把襄理找来?”

“不了。”容嘉上漠然转身,满面冰霜,“去火车站。别让三舅老爷久等了。”

雨越下越大,织成了细细的珠帘,拍打在了窗上。

冯世真把窗缝关严了,转头朝母亲望去,惊讶地问道:“谁?”

“你赵伯母家的侄子。”冯太太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女儿的表情,“比你大一岁,在中学里教书,不嫌弃咱们家这情况,愿意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说?”冯世真啼笑皆非,“是赵伯母的意思?”

“什么叫突然?”冯太太嗔道,“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你那些同学们不是连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现在你哥回来了,家里有他照顾,也是该把你的事办了。”

“咱们家债还没还清。”冯世真漫不经心道,“再说,大哥都还没结婚呢。”

“什么我没结婚?”冯世勋淋得半湿地走进了家门。

冯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来给大哥擦头。

冯世勋的脸色同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问母亲:“妈,这次又是哪个人?”

“又?”冯世真讶然。

冯太太也不大高兴,道:“上次那个洋行翻译你嫌弃人家油滑不老实,所以这次我让你们赵伯母找了个中学老师。这下总行了吧?”

“还有上次?”冯世真嘀咕。

冯世勋哼道讥笑道:“中学老师能赚多少钱?不定还没有真儿做家庭教师多呢。嫁过去不是要倒贴养汉子么?”#####

六十七

“话不能这么说。”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这样的人我看不上!”

“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搁不得了……”

“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

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

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

“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

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