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上,这个问题还有问的必要吗?”她嗓音飘忽,像是轻轻一口气就能吹飞的蒲公英,“别说什么做不成情人还能做朋友。我们俩明显都做不到。既然这样下去也看不到希望,不如早点断绝干净,各寻生路。至少,彼此还能留下一份好印象,回忆起来还能笑一笑。真要拖得彼此埋怨憎恨有什么意思?”

两双互相凝视的眸子里都泛起了湿润的光泽。容嘉上深深呼吸着,牵起冯世真的手,用力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会和杜兰馨退婚。”

冯世真的手轻颤了一下。

“我会退婚!”容嘉上再次坚定地说,注视着冯世真,“我的妻子,只能是我深爱的女人。世真,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能相信你的决心。”冯世真柔声说,“但是你做不到。”

容嘉上浑身冻结。

“你做不到。”冯世真的嗓音颤抖着,仿佛已快支持不住,“你的心意是真的,我能感受到。但是你没有那个能力和你父亲对抗。嘉上,你还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别说别人的。你是容家大少爷,但是也只是个大少爷罢了。”

容嘉上嗓音暗哑道:“你觉得我无能!世真,我知道我还太年轻,根基也浅薄。但是我不是那种轻易许诺、毫无担当之人。我一旦说到,就会一定做到。你……”

“够了!”冯世真打断他,嗓音哽咽,“容嘉上,你当初何苦招惹我?你何苦……”

她没法再说下去。

容嘉上惊愕地看着冯世真。她面容沉静,没有表情,却有晶莹泪珠如断了线的钻石珠子似的,自眼眶中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划过光洁的脸颊,顺着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落。

而冯世真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昏黄的灯光,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凄凉、无助的姿态,同她往日的坚强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女子终于放下了所以的伪装和防备,坦白自己的内心,举手投降,承认自己已然动情,不可自拔。

如熔岩一般的感情喷薄而出,在胸膛之中翻滚。容嘉上颤抖着伸出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将她揽过来,一手抚着她濡湿的面颊,嘴寻着了她冰凉的唇,狠狠地吻住。

冯世真愣了一下,随即温顺地闭上了眼,两滴豆大的泪水滚落。唇上传来灼热的压力,牙齿被撬开,口腔被扫荡、掠夺。容嘉上吻得急切而贪婪,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冯世真的柔顺和回吻让他更加投入,强健的手臂把人紧紧箍着,像要将人锁住一般。

冯世真任由着容嘉上发泄了一阵情绪,趁着换气之际,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转身下了车。

容嘉上伸手去拉冯世真,却没有拉住,反而把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南红珠子给扯了下来。他看着手中这串红艳艳的珠子,像捧着心头涌出的血。他粗喘着,把珠子一揣,追了出去。

冯世真沿着行人稀疏的街道大步往前走,走过一盏盏路灯,眼前一时明亮,一时昏暗。寒风吹散了身上的热度,也让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她抹去脸颊上仅剩的一点濡湿,迷情之色从眼眸中褪去,恢复了冷静刚硬的神色。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把冯世真的身躯裹住。容嘉上不顾冯世真微弱的抗拒,自身后将她拥住,把人留在一盏坏了的路灯下。他身材高大,轻易就将冯世真整个儿抱住,脸也埋在女子散发着暖香的颈项间,柔软的唇贴着跳动的脉搏,犬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像一匹狼。无声地警告被自己锁定的猎物,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

冯世真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倔强地别过脸。

“我说到就能做到,世真。”容嘉上声音温柔得好似温泉水,汩汩地流进冯世真的心田。

“那你有什么打算?”冯世真冷声道,“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公司里,全都是令尊说了算,你这个大少爷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吧。你敢直接对令尊说想娶我吗?”

容嘉上不敢。

其实对容定坤开这个口不难,怕的是容定坤不为难他,却是扭头就去寻冯世真的麻烦。就算不寻冯世真麻烦,只需要把闻春里的真相告诉冯世真,就足够让冯世真同容嘉上决裂。

容嘉上沉默。

冯世真嗤笑着:“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容嘉上思索片刻,将冯世真的身子转了过来,和她四目相对,道:“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不等于我将来做不到。”

“多少时间?”冯世真冷静地问,“你就当我是个冷酷、自私、现实的女人好了,毕竟女人要在如今的世道里存身立足就不容易,更何况我还出身寒门。我是不会像戏文或者电影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花一辈子时间等男人。嘉上,我还比你年长三四岁呢。”

容嘉上听完一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冯世真。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你不用等我太久。”

冯世真哼笑一声:“不,嘉上,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等你。我会按部就班地过我的日子。你想要我,你自己去想办法。”

容嘉上微微变色。冯世真则不再多话,绕过他,回到了车上。

驾驶座的后视镜里,女子双目还有些发红,眼神却已冰冷坚硬。

半晌后,容嘉上面色阴郁地回到了驾驶座。他握着方向盘,沉默了片刻,冷静道:“不论你怎么看这个事,我给出的承诺,我会遵守。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世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七十八

容嘉上开着车,把冯世真送回冯家。车停在巷子口。他提着行李,一路把冯世真送到家门口。

正是晚饭时分,巷子里的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气,留声机的乐曲声、收音机里的评书声,家家户户的说笑声,弥漫在这空荡荡的小巷子里,驱散了冷清,填满了浓浓的烟火温馨。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沿着巷子慢慢地走,心情也在这一份祥和之中越发宁静。

到了冯家门口,容嘉上放下了行李,借着邻家窗口微弱的灯光凝视着冯世真的脸。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容嘉上说,“现在回了家,好好休息一阵子。”

“你也多保重。”冯世真温眼眸深邃,掩盖着许多欲言又止的秘密。

容嘉上深深地看了冯世真一眼,转身离去。冯世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黯淡了下去。

走出数步,容嘉上又忽然停住,大步折返了回来。

冯世真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眼中那倏然重新亮起的光,嗓音却是有些发颤:“怎么了?”

“忘了个事儿。”容嘉上低声说,抬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把人懒了过来,低头吻住。

唇齿摩挲出热度,舌尖挑逗起了酥麻的电流。男人反常地强硬,得寸进尺,坚硬强壮的身躯沉重地碾下,将冯世真低在了墙壁上。唇分开一瞬,刚换了一口气,又重重封住。手掌顺着柔韧的身躯一路用力抚摸而下,握住了细瘦的腰肢。

冯世真一瞬间泄了劲儿,双腿发软,任由容嘉上压制着。他们隐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身躯纠缠,气息凌乱。

陌生的快感如拍打岩石的巨浪,冲刷着身躯,在神经末梢绽放花火。这个吻已然失控,冯世真慌了神,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任由容嘉上摆布。她颤抖着,喘得像是一条搁浅的鱼,理智也背弃她远去。她想要推拒,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攀住了男人宽阔坚实的背。她想要逃避,可身躯却已软如春泥,彻底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两个人的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们心慌,只想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容嘉上高挺的鼻尖蹭着冯世真纤细洁白的颈项,气息粗重,像一匹狼,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落下来的吻带着尖锐的触感,那是男人锋利的犬齿。吮吸着,反复轻噬着那柔嫩的肌肤,犬齿在皮肉上一路厮磨,仿佛在寻找最适合的部位,好一举刺进肌肤,穿透血管,咬住她的命脉。

冯世真遍体像浸了温水一般,使不出一丝力气。紧闭的眼角湿漉漉的,喉咙里压抑着的呻吟全化作了凌乱短促的喘息。

脖颈、锁骨处传来酥麻的刺痛。男人的吻一路往下,双手沿着身躯游走,自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路到哆嗦着的双腿。揉搓着,抚摸着,动作近乎粗暴,却点燃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刺激。冯世真颤抖得越发厉害,死死咬着唇,偶尔泄露出来的抽气中已带了一丝啜泣。

两人身体里都有一股热流在横冲直撞,像个狂躁的幽灵,急待发泄出来。直到坚硬的部位凶狠地抵住,激发了异样的快感,才令她惊慌地清醒了过来,再度用力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

容嘉上松开手,狼狈地喘着,双目赤红,气息滚烫得就像蒸汽,额头青筋曝露。

冯世真清醒过来,觉得脸烫如烧,根本不敢正眼看容嘉上,转身就要去推门。

“等等!”容嘉上嗓音沙哑,拉住了她,“你这个样子……”

冯世真会意,狠狠推开他,站到门的另一边,慌乱地打理着凌乱的衣襟和头发。

容嘉上痛快地长吁一口气,靠在墙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冯世真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收到了,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

“喜欢吗?”他问。

冯世真知道他在问什么,脸上稍微退去的热度又升了回来。

“我知道你喜欢的。”容嘉上嬉皮笑脸,抄着手,看着冯世真的目光饱含着赤裸的挑衅。

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拉过了行李箱子,砰砰拍响了大门。

“谁呀?”里面传来冯太太的声音。

“妈,是我。”冯世真应着,又朝容嘉上使了一个眼色。

容嘉上笑嘻嘻地退了两步,身影彻底隐在阴暗之中。

“世真,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冯太太开了门,看到女儿,喜笑颜开。

“你会是我的,世真。”

冯世真迈进大门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转头回望,墙角已不见人影。

次日容家姐妹打着呵欠过来吃早餐,才知道冯世真昨夜已经辞职回家了。两个女孩十分失望,好一阵抱怨,又计划等放榜了要去找冯世真喝茶。

容嘉上昨夜追冯世真的事,容太太也略有所知,后来见他空着手回来了,还松了一口气。

没了冯世真,容家的日子照旧过。容太太还担心容嘉上闹情绪,可现在看来,这位大少爷神情平静,听着妹妹们提冯世真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完全看不出他曾为了那个女人神魂颠倒,闹出许多事。

想来儿子像爹,都是薄情汉。人才走,就抛到脑后了。

容嘉上就着粥吃了一盘生煎,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公司了。”

容太太说:“要是见到你爹,记得提醒他一声。今晚你三舅家办暖宅酒,咱们全家都要去的。你也要记得约好兰馨。她从老家回来了吗?”

容定坤最近还是三天两头地歇在相好的交际花家里。容太太不想打电话去那女人家找丈夫,只好托继子传话。

容嘉上好几日没有联系杜兰馨,对这未婚妻的行踪也毫不感兴趣。但是既然已经正式订婚,样子总要做足的。所以他到了办公室,就亲自拨了个电话去杜家。

杜兰馨亲自来接电话,声音懒洋洋的,心情似乎十分好。

“我从杭州带回来了一卷苏绣清明上河图,挂在书斋里正好。你舅舅不是个极风雅的学究么,希望他不要嫌弃。”

容嘉上眉毛轻挑,“原来你又去杭州玩了?”

杜兰馨惊觉说漏了嘴,忙笑道:“是上次去带回来。这几日都在老家陪我姑婆呢,整天听老人家讲古,烦都烦死了。对了,听说你的那位冯先生被辞退了?”

容嘉上被她冷不丁反将一着,不免冷笑,“冯小姐?芳林她们考完了,她就辞职了。怎么,吃醋了?”

“我怎么会吃你的醋?”杜兰馨恶意地笑着,“我可喜欢冯小姐了,有才华,又谦虚有教养。我还想请她教我们的孩子呢,达令。”

容嘉上哼了一声,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惊讶地望见杨秀成正穿过外面的大间,朝容定坤的办公室走去。经过窗户时,杨秀成摘下帽子,朝容嘉上致意。

容嘉上点了点头,对着话筒说:“杨秀成回来了。你猜他这是回来辞职,还是继续做下去?我爹打算撮合他和赵叔的二女儿的,也是个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的大学生呢。”

杜兰馨紧握着话筒,咬牙冷笑,“他就算是把全中国的女大学生都娶回家,也不关我的事。我约了朋友看电影,不和你啰嗦了。”

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七十九

容定坤打量着站在眼前的青年,满怀着慈爱的微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给你放个假是对的。看你现在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好像还胖了点,是不是?”

杨秀成同杜兰馨在杭州厮混了一个多礼拜,白日里游湖访寺,夜里春宵销魂,好不快活。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这么任性逍遥,只觉得极刺激,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他站在容定坤面前,看着面前长辈虚伪而晦涩的面容,从心底泛起一股厌恶来。

“多谢姨夫体谅我。”杨秀成恭敬地笑着,“我在杭州这些日子里,想了许多事,越发能体会到姨夫的一片苦心。姨夫您说得很对,不过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怎么能间隔我们这么多年的亲情?姨夫,我还想继续跟着您做事,希望你能继续教导我。”

容定坤极满意地连连点头,眼角的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姨夫是不会亏待你的,嘉上也还需要你指点教导呢。放心,容家从来不亏待功臣!”

杨秀成的心激烈地跳着,垂眼避开了容定坤的锋利的目光。

容定坤把容嘉上叫了进来,指着杨秀成说:“以后进出口公司的事,你都和秀成商量着做,多跟他学着,谦虚一点。”

容嘉上一口应下,含笑问杨秀成:“表兄在杭州玩得可愉快?”

杨秀成的心漏跳了一拍,面色平静道:“还行,就是有些冷。姨夫,我落下了许多工作,还得赶上,这就回办公室了。”

容定坤和善地点头,等杨秀成离开了办公室,脸上的笑就像遇到了南下的冷气流,转眼冻成了冰,硬邦邦地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变脸的过程,心想杨秀成在门外没准也是同样一副面孔,更觉得这出戏荒唐可笑。

“他说想回来继续做。”容定坤掏出烟夹,“跟着他的人说,他在杭州遇到了一个女人,两人厮混了好几天。”

“什么女人?”容嘉上忽然有一点异样的预感。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交际花吧。”容定坤说,“杨秀成很警觉,那人不敢跟得太紧。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足够聪明。他知道的事,也许你比知道的还多。”

容嘉上冷淡道:“难道爹觉得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忠诚才算是忠诚?我倒觉得,天下是没有绝对的忠诚的,只看诱惑够不够大罢了。爹要是真能给秀成表哥足够的好处,他自然会对您死心塌地。”

容定坤夹着烟,冷声道:“他还要什么好处?他只是我表外甥,又不是我亲儿子。你口头大方,好像这个家业将来和你没关系一样。”

容嘉上耸肩,“爹要是始终不能再信任他,那就早做决断。不过他究竟为您效力了这么多年,功劳不小。这次的事,本来也是您有错在先。希望爹手下留情,不要伤他性命。”

“你这是来唱白脸的么?”容定坤不耐烦地摆手,“罢了,对付他,还不至于做到那一步。你尽快找个机会去桥本家拜访,看看他们家的金麒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

“如果是呢?”容嘉上问,“桥本三郎对那个金麒麟宝贝得要命,怕是不肯让出来的。”

“要是价码足够,良心都卖得,更何况一个金疙瘩?”容定坤冷笑,“我看桥本家也是有意想要发展南洋的运输线,和我们家少不了会有许多合作。桥本三小姐和你本就相识,以后也可以多来往。”

容嘉上听得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暗示。旧情人本就留着三分情,若那金麒麟真的是容家在找的,那必然有用的着桥本诗织的地方。那种哄了女孩偷取自家宝贝送男人的事,容定坤又不是没有做过,估计也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这方面的衣钵。

容嘉上对此并无兴趣,也不说破,只是似笑非笑地应了医生。

容定坤这么精明的人,何尝看不出儿子眼中遮掩着的讽刺。他心头冒火,又不好明说,只好狠狠道:“你还太年轻。须知过刚易折,善柔不败。行事不可太过执拗。”

容嘉上也懒得和父亲辩论,只一味点头。

容定坤点了烟,深吸了一口,绷着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听说太太已经把冯氏辞退了?”

“她自己辞职的。”容嘉上说,“似乎她爹的病又重了,她急着回家。”

“走了也好。”容定坤道,“这个女人邪门得很。自从她来了我们家,家里出了多少事,偏偏细究起来又和她没关系。她要不是无辜的,那就精明油滑得像泥鳅。既然抓不住她的把柄,早就该把人打发走了的。你后来调查她,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容嘉上说:“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把这人放下,好生专心做好公司里的事。”容定坤道,“你最近在公司里表现都很好,几位叔伯三番五次都对我表扬里,说你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稳重踏实又谦虚。你赵叔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兼顾得不是那么全。这次七号仓库失火的事,说白了还是他疏忽所致。以后货的事,你也帮着他管起来。南边的几条线路,已由他把持多年,也到了该收回来的时候了。”

“赵叔恐怕不会乐意。”容嘉上道。

容定坤哼了一声:“所以,就要看你如何转圜了。若是轻轻松松就能从元老手中接管钱权,我还训练你做什么?”

“爹说的是。”容嘉上欠身,“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走吧。”容定坤看了看钟,“今天不是要去你三舅家吃暖宅宴的吗?”

“约的是七点。”容嘉上十分孝顺地拿起大衣,帮父亲穿上,“我一会儿去接了兰馨。”

“对兰馨上多用点心。”容定坤叮嘱,“这么好的亲事,别搞砸了。”

容嘉上去杜公馆接了杜兰馨,先回了容家。容家开了三辆车,浩浩荡荡地朝唐家新宅而去。

容嘉上和杜兰馨在人前一贯给足对方面子,亲亲热热,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唯独这次,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容嘉上发现杜兰馨从杭州回来后有点变了,有些萎靡不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少女绵软瑰丽的色彩,少了些世故的风尘。

唐家新请的厨子手艺一般,一顿饭在乏味的社交寒暄里吃完。众人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听女孩子们弹琴唱歌,然后容家人起身告辞。

容嘉上有始有终,开车送杜兰馨回家。

租界的夜总是有着一股舞台剧一般绚丽的歌舞升平。路灯和霓虹灯飞快地从窗外倒退而过,如掠过暗夜的流莺。一间间亮着灯的窗户如嵌在黑幕里的格子,明亮而寂寞,代替星辰妆点了夜空。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杜兰馨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还不想回家。送我去礼查饭店吧。”

容嘉上扫了她一眼,默默调转车头。

杜兰馨侧头看着他,妩媚地笑着:“跟我来吗?我朋友在那边有牌局。我知道你的桥牌打得好,就是深藏不漏。”

“不了。”容嘉上冷淡地拒绝,“我回去还有事。”

“去找那位冯小姐?”杜兰馨轻声讥笑,“其实她离开了容家,你们俩来往反而更方便了呢。”

容嘉上冷淡道:“这不关你的事吧。”

“你是我未婚夫,你有了别的女人,怎么不关我的事?”杜兰馨半开玩笑地把手放在了容嘉上的大腿上,“怎么样?你们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容嘉上不为所动,说:“杨秀成在扬州还没有喂饱你?”

杜兰馨的手像是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你……”

“只有我知道。”容嘉上说,“我没兴趣让人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你也收敛一点。”

“你这是在替我担心?”杜兰馨的眼波柔如一汪秋水,在幽暗的车厢里荡漾着。

“我们俩现在是绑在一起的。”容嘉上看也不看她,“给我几分面子,杜兰馨。你自己说的,生了儿子后,我们俩就各不相干。”

杜兰馨扫兴地哧了一声,收回了多情的眼波。

“你才是要注意吧。你同那位冯小姐简直都快赶上拍罗曼蒂克电影了。刚才在饭局上,你表妹不过和芳林她们议论了冯氏两句,就得你几个白眼。幸好长辈没看见,不然我都没法帮你兜回来。你们睡了?”

容嘉上一脚踩下刹车,两人都猛地朝前一耸。

“没睡成?”杜兰馨嘻嘻笑起来,“也是。就是因为还没有到手,所以还这么执着。”

“你说够了没?”容嘉上很不耐烦,“到了,你可以下车了!”

杜兰馨往外瞧,果真路对面就是礼查饭店灯火辉煌的大门。她却不急着下车,摇下了一点车窗,点了一支女士香烟。

“真是没意思。”杜兰馨吐着青灰的烟雾,“这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

容嘉上嗤笑:“当初订婚的时候你可是信心十足的,这还不到一个月,就觉得受不了?达令,我们都还没结婚呢。”

杜兰馨拢着身上的狐皮大衣,艳丽的脸庞陷在皮草绒毛里,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

“我这几天,总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她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问我,想不想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不涉及到身份,金钱,只是两个人单纯地相爱。”

“可你取笑了我。”容嘉上说,“怎么?你找到真爱了?”

杜兰馨深深吸了一口烟,“都走到这一步了,找到又如何?女人总是吃亏的,不是被家庭绑住,就是被爱情束缚。所以,你那位冯小姐才不肯从了你。一个自由的灵魂,怎么甘心就这样被囚禁住?”

容嘉上沉默不语。

杜兰馨把烟蒂扔出车窗外,推开了车门。

“嘉上,”她回头,背着酒店暖黄色的灯光望着车里的未婚夫,眼神显得十分温柔而真诚,“就当做个好事,放那位冯小姐走吧。以后也别再招惹她那样的良家了。太糟蹋。”

容嘉上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着酒店暖融融的灯光,一般沉浸在冰冷的幽蓝之中,显得比年龄要成熟了好几岁。他沉默地注视着杜兰馨身姿摇曳地朝明亮的酒店走去,穿着华丽的皮草,就像走进一座黄金牢笼里。#####

八十

回到家中时,已经近深夜。容家大宅子静悄悄的,人们都睡下了。

容嘉上回了房,习惯性地往对面望。冯世真的窗户一片漆黑。

容嘉上脱去衣服,站在花沙下,温热的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肌理分明的身躯。他闭着眼,思绪飞快转着,心急促跳动。

耳边又响起了舞曲的旋律,容嘉上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再度将温婉的女子压在了墙壁上。 

这次,冯世真没有反抗。她在他耳边轻轻喘息,带着暧昧的鼻音,手指一下下梳理着他脑后扎手的短发,顺着后颈,一直滑落到他后背,将他抱紧。她的肌肤如丝绸一般光滑,身体散发着阳光的温度,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

他激动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放纵地沉沦下去,深陷在柔软之中,沉醉不醒……

次日,窗外的天空是水洗过的蔚蓝,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容嘉上端着黑咖啡坐在书桌后,一边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一边看着文件。

那些枯燥的数字,刻板的报告,见不得光的批示,厚厚地叠在办公桌上。容嘉上的脸紧绷着,强迫自己努力看进去,并且快速地作出明确的批示,他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桌上的电话瞟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去见识的手下,看看她在做什么?

陪着冯太太买菜?还是给冯先生煎药?

很想让花店给她送一束花去。粉红浅黄的芍药,最适合她。孟绪安的花她就没有收。也许只是做个样子,骗取他的信任罢了。但是哪个女人不爱花的?

不行!这只会让她更加为难。他并不想让她的名字在小报上和自己放在一起。她应该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容嘉上把批注好的文件丢开,翻开了下一张。

他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销魂的梦。他的脸发烫,像是被烈日烤灼,却并不感到羞耻。

也许从第一天,他就被她吸引了。不然新都会里那么多美貌女郎,他避之不及,却偏偏被一个陌生的衣着朴素的女子拉进了舞池里。

又或许,他从那一刻就被她拉进了精心编织的圈套里……

电话铃猝然响起。容嘉上的手一抖,自来水笔滴落了一大团墨水。他厌恶地看着被糊脏了的文件,丢下了笔,接过了电话。 

“大少爷,”手下严谨干练的声音传来,“冯小姐出门了,叫了黄包车,说是要去洋泾浜天主堂。” 

容嘉上冷静无波的说:“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盯着文件看了三秒,猛地起身,抓起衣帽,大步走了出去。

到底是冬天了,太阳虽大,可刮在脸上的风还是刺冷的。冯世真拢紧了大衣和围巾,坐在黄包车上,穿过热闹的街市。

她在洋泾浜天主堂的门口下了车。这边是小路,又不是礼拜日,教堂门前很冷清,只有鸽子在房顶的蓝天里扑腾回旋,发出躁动的鸣叫。

冯世真推开了厚重的侧门,走了进去。教堂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连神父也不在。冯世真点了一根蜡烛,供在案台上,然后朝神坛前走去。她穿着皮鞋,踏踏的脚步声通过教堂特殊的结构被放大,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着。

冯世真在靠前第二排的长椅里坐下,掏出了被体温捂得暖暖的银质十字架,按在胸前。她低下头,闭上双眼,纤细雪白的后颈覆盖着柔软如絮的碎发。

半晌后,大门再度被打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一路而来,停在她身边。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飘来,男人挨着她坐下。

“说罢,世真。”冯世勋嗓音沉重,显然已经预知这段对话不会很愉快,“昨天值夜班,今天早上才看到你让护士留的纸条。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要找个教堂?”

冯世真睁开了眼,却没抬起头。她脸上带着委屈和怯懦,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对不起,大哥。”

容嘉上坐在告解室的格间里,听着数米外清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