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门,颇有日本女人的谨慎和优雅,虽然平日里在家中举足轻重,此刻却谨慎而低调地站在丈夫身后迎客。在夫妻俩身边,除却两个儿子穿着西装,长媳和几个女孩全都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桥本的三个妾都极美,几个庶女的女儿全都娇艳明丽,美得各有千秋。只是桥本三郎的儿子只有两个,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过去,桥本的嫡长子果真和外界说的一样,是个苍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来岁还尚未结婚。桥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国血统。桥本三郎想必心里也十分纠结。

桥本家新居是一栋八成新的洋楼,前主人是英国的大使,对方退休回英国养老,把房子便宜转手卖给了桥本三郎。

桥本买下来后,将一楼朝南的一个小沙龙重新装修,弄成了一间宽敞的和室。平日里也多半在那里办公。

今日品茶,主宾双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带着三个女儿亲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桥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这三个女孩,两个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个就是桥本诗织。田中太太是极不喜欢这个出挑的庶女的,还是桥本三郎坚持,她才允许桥本诗织出这个风头。

桥本诗织早年还是深受过父亲宠爱的,教养程度并不必两个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桥本家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负责在一旁给容家女眷解说。她声音轻柔婉转,遣词造句考究优雅,引经据典,谈诗论词,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过苦功的修养。

容嘉上重理轻文,对桥本诗织这一番卖弄感触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惊艳了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来就最喜欢擅诗词书画的书香女子,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国国学,大为惊艳。再看了看行为举止一派西化的杜兰馨,顿时觉得长子的婚事也许处理得有些太仓促了。

正这样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请客人品尝。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兰馨却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礼,而后端起了茶杯,姿态优雅而标准地转了转,捧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过齿留香,浓而不腻,好似品尝到了京都金秋枫叶和菊的味道呢。”杜兰馨的日语带着些口音,却说得十分流利,笑容也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惊讶,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宫中流传出来的,曾是和宫公主的陪嫁。”

“原来是这套茶具!”杜兰馨惊喜道,“我在日本时曾听教授提起过,知道这套茶具出自大师山下关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没想到今日能亲眼所见!”

容嘉上顺着未婚妻的话道:“这样珍贵的宝物都能被贵府收藏,看来桥本社长的日本收藏家称号名不虚传呀。”#####

八十四

桥本三郎忙道过奖,又问:“原来杜小姐曾去过日本。”

杜兰馨谦虚道:“我的二姑父是驻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过一年多。平日无事,不是去京都大学旁听,就是去茶道、剑道社学习罢了。”

桥本三郎得对容定坤道:“你这一双儿子儿媳,全都才貌双全,真是一对璧人。容老板好福气。”

杜兰馨在一片赞美声中放下茶杯,对田中太太躬身回礼,结束了这一套繁冗的礼节。起身之际,她借着整理发卡,目光不经意地从桥本诗织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满挑衅和蔑视的一瞥。

桥本诗织一愣,脸色越发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们去参观宅邸。桥本大少身子不适,无法继续陪客,告罪而去。桥本三郎看着长子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发的容嘉上,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暗叹了一声,把情绪压下,将容家父子请进了书房之中,商谈生意。

桥本家想扩展南洋航线,容定坤想扩展北上的航线,两家在粮食和军火上又可以互补,几乎是一拍即合。

容定坤指着摊开的世界地图,说:“家中如今在南边开通了两条线,沿途经过马六甲海峡。至于各埠口的情况,我让犬子来详说吧。”

容嘉上欠身走上前,拿了一支笔,指着地图,开始解说了起来。

桥本三郎本来就羡慕容定坤的这个儿子精干挺拔,现在听他款款而谈,更是多了几分惊艳和嫉妒。就连容定坤,也暗自惊讶。

容嘉上不禁对航线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详,各地人口环境,当地政权变动,内陆运输线路,适合销货的种类,全都了如指掌。航线中不同季节的洋流变动,气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他说得非常详尽,可是涉及容家机密的地方,却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听着,目光却全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忽然觉得长子似乎长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着修身的西服,越发显得成熟稳重。年初这孩子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的稚气和眼里闪烁着的叛逆的光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此刻的容嘉上,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当初的自己更加从容和自信。

当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时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丰厚的基业之上。他熟悉家中所有的产业,掌握着每一个动向,他没有后顾之忧,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冲刺之上。

介绍完了埠口,容嘉上还顺便往南半球扩展,点着澳大利亚的地图道:“此处也是个好地方。外界一直觉得澳洲荒凉野蛮,人烟稀少。但是此处草地广袤,适合放牧,每年都出产大量羊毛,物廉价美。如今制衣业发展迅速,面、毛等原料价格也在飞长。如果能从澳洲进羊毛,在南洋找廉价工厂粗加工,再运回来,利润或许不小。”

桥本三郎满面红光,连连称是,又对容定坤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容老板有令郎这样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饴弄孙,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里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学习了个把月,什么都不懂,只是混乱说一通罢了。桥本社长千万不要太夸奖他,免得让他得意忘形。”

“才学习了个把月就这么能干了?”桥本三郎听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后,就由他亲手带着教,教到现在拿出来,连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头能说几句。”容定坤笑道,“处理公务上,商谈合同什么的,还嫩得很,还需要多多学习呢。”

容嘉上也道:“桥本社长太过奖,晚辈其实才入行,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您请教的。”

桥本三郎看着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欢心,只遗憾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那么早就订婚了呢。自家两个嫡女,长女已经和日本的豪门定了亲,次女十七岁,配他刚刚好。实在不行,诗织那丫头也可以和容家再续前缘呀。

桥本三郎遗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摇了头都没发觉。

容定坤见状,越发得意。两个老狐狸就合作商议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只留日后由容嘉上再来同桥本详谈合作细节。桥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陪衬。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视,有意引了话去问他。可桥本二少全都反应不过来。桥本三郎看在眼里,恨不能直接把儿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听差送来了咖啡点心,男人们坐在书房沙发里闲聊。

容定坤这才看似无意地开口道:“桥本社长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寻找一个多年前遗失的古玩,四处登了报。听说贵府收藏有一个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寻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

桥本三郎早有准备,笑道:“容老板客气,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我还正要请你给为我最近收的几样宝贝掌个眼呢。”

说罢,让次子去保险柜里捧出了好几个匣子来。桥本三郎拿起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打开来。

“容老板请看,你说的可是这个?”

昂贵的匣子里,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窝在天鹅绒布上,散发着陈旧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晕。

容定坤屏住呼吸,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来。

金麒麟处处朴拙,想必桥本三郎也从来不敢贸然清理,所以胡须被矬掉的那处依旧保留了当年的划痕,连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细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着放大镜仔细数了数,正是五条,和他当年记下的一样。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亲脸色,便知道这个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开口,只能他做个冒失后辈,笑道:“不知道桥本社长是否舍得割爱?我们愿出重金。”

桥本三郎呵呵笑着,说:“容老板要是想求别的,桥本我定是双手奉上。只是这金麒麟,同我长子命脉相关,不是轻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准备,笑着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听说了一些。看来传言是真的。”

桥本三郎叹道:“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儿女都是债。我长子那样,容老板先前也看到了。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的。可自打我得了这金麒麟后,他数次重病垂危,却都能转危为安,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我都是做父亲的,都有舔犊之心。世上珍宝千万,却都没有自己的儿女宝贵呀。还请容老板体谅一下我这个老父亲的心。”

容定坤或许并没有桥本三郎这般爱孩子,但是姿态却要做足,当即道:“确实如此!我们如今这么拼搏,也还不是为了给儿孙挣下一份好家业,让他们将来过得平平安安罢了。”

两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谈,只拿了其他几个古玩点评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并不是很懂古玩,桥本二少更是对这事抓瞎。两个长辈见孩子们无聊,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出了书房,桥本二少立刻热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见,你真是大变样了。记得当初我们俩还在重庆读书的时候,你脾气可暴躁了。想不到你还能这么沉稳地陪着老头子讲古。”

容嘉上虽然和桥本二少是旧时同窗,但是两人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哪怕他当初和桥本诗织好的时候,和她哥哥也没有什么来往。今日一看,桥本二少倒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样又蠢又懦弱。容嘉上看似沉稳,却是比当年更傲气了,越发瞧不起对方。

“回上海来见识多了,脾气自然收敛了。”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间,失陪。”

洋楼的布局都差不多。容嘉上从洗手间里出来,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后院墙角,点了一只烟抽着。

“你这喜欢躲后院抽烟的习惯还是没变呀。”桥本诗织笑容明媚地走了过来,“怎么?嫌我哥烦人?”

容嘉上吐了一口烟,道:“他倒是一点没变。”

这可不是夸奖的话。桥本诗织暗恨兄长没出息。不然,桥本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头都极容易。可次子真的是烂泥一块,敷不上墙。

“我倒听说你表现不错,家父对你赞不绝口呢。”桥本诗织靠近容嘉上,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你当年还整天抱怨不想继承家业,想从军。现在想通了?其实谁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我还想着做女明星呢。你家有偌大的家业,又是长子,多少人烧几辈子高香丢求不来你这么好的命。听我哥说起来,你现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许多大事都已经由你直接做主了。我看你既然都已经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划了火柴帮她点了烟,道:“我记得你当初可是相当鼓励我追求梦想的。”

“当初我以为你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少年呀。”桥本诗织说,“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从军确实是个极好的可以出人头地的选择。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爷,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容嘉上说:“我想要从军,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那是为了什么?”桥本诗织笑问,“做军人,不靠打仗争功名,难道图扛着枪炮很威风?”

容嘉上语塞,再度体会到了面对桥本二少时的那中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受。#####

八十五

桥本诗织又问:“你现在在你家商会里做得那么好,难道就没一点喜欢?”

不喜欢。容嘉上在心中道。他甚至是厌恶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得很好。他可以熟悉所有的业务,他也能学着容定坤的手法去谈生意,签合同,打压对手,弹压调教手下。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事。他厌恶那些沾染着血汗的鸦片,股票数据也在一天天地消耗着他的耐心,那些逢场作戏的商业谈判令他作呕。他每天起床的时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宝贵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消极来。

可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觉得他是无病呻吟。

锦衣玉食,又有社会地位,却嫌弃这一切,只想去做个军人。他们都会和桥本诗织想的一样,只觉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无端要生出一点事来折腾。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励他为了理想而奋斗的那个人,却已经知道了容家隐藏的丑陋秘密,随时可以和他决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冯世真,不敢和她对峙,生怕她问起闻春里的事,找他求证。到时候,他是承认,还是撒谎?他又该怎么求她的原谅,把她挽留住?

她是他仅有的知己,是他爱恋所系,可父亲所做的事,在他们之间埋下了毁灭性的炸弹。这让容嘉上不敢去爱冯世真,也没勇气所求她的爱。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卑微而无力,像是一只仆妇在冯世真脚边的流浪狗,哼哼着求着她丢来怜悯的一瞥,不要把他踢开。

“杜小姐很让人意外呢。”桥本诗织突然出声,打断了容嘉上的思绪,“想不到她还挺有才华的。嘉上,来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学,别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道:“那个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么?”桥本诗织挑眉,“家父一直觉得那玩意儿是给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还活着,他就不会把金麒麟让出来的。你们家真的那么想要?这金麒麟到底是什么宝贝?”

是我爹欠了别人一条命。容嘉上腹诽着,踩灭了烟头,道:“再说吧。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桥本诗织看着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脱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

容嘉上回头朝她看去。

桥本诗织咬了咬唇,道:“他从小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要治好,只有换心。呵呵,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医术!别看他今天还能支撑着来见客,其实他平日连床都起不来。要不然,我们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赶走了,又怎么会被接回来?”

容嘉上问:“医生怎么说?”

桥本诗织冷笑:“新找了个美国医生,倒是有点本事,用了新药后,大哥居然能起床了。可刚能起床,太太就忙着张罗他的婚事,想抱孙子想疯了。我也只好和你说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确实对容家两个女孩特别热情。容芳林是嫡长女,自从满了十六岁后,各路打听和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容定坤对这长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桥本家长子病弱,次子愚钝,容定坤就算有意联姻也肯定舍不得长女。不那么值钱的容芳桦倒是有些危险了。

容嘉上想到这里,心情烦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桥本诗织又唤住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和杜小姐,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容嘉上反问,“你要是问婚约,合同都签了,自然是要正经结婚的。”

“你喜欢她吗?”桥本诗织追问。

容嘉上不答,只是轻轻地哂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去,只摆了摆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田中太太带着容家女眷们在花园里赏菊,阵阵说笑声传来。桥本诗织望着远处杜兰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随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容嘉上和容定坤单独坐一辆车,把桥本诗织对他的话说给了容定坤听。

“等他们家大儿子死?”容定坤不以为然,“你没听桥本说的。医生说活不过十五岁,可也一直活到今天了。现在说活不过新年,没准又还能苟延残喘地再活十年。等人死好比等天下雨,雨能一等就来,还何必挖井?”

“爹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出手?”容嘉上面无表情地问。

容定坤没回答。

“那个金麒麟,孟绪安要得很急吗?”容嘉上问,“可是限定了时间?”

容定坤不想谈起孟家的事,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容嘉上也不追问,道:“既然买不到,那就只剩两个法子:不是偷,就是抢了。”

容定坤冷哼医生:“今天你也看到了,桥本家密室复杂不说,家里也有私人警卫,还装了军用防盗警报。怎么偷?怎么抢?”

容嘉上没回应。他其实也不在乎金麒麟的事。有把柄落在孟绪安手中的人是容定坤不是他。而容定坤多半罪有应得。所以这事还是留给他去操心好了。

车窗外,黄灿灿的夕阳晒得半条马路如镀金一般明亮,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放学的女学生们穿着整齐的衣裙,挎着书包,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果子,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而去。她们青春而恣意,没有一点苦恼,真是令人羡慕。

回到家中,容嘉上疲惫地脱下大衣,解开领带。

对面的窗户竟然打开了,风吹得窗帘飘动,里面人影晃动。

容嘉上怔了一下,难以置信,浑身血液轰地燃烧了起来,顾不得领带还挂在脖子上,拉开门冲了出去。

“你怎么——”

话语戛然而止。正在收拾屋子的老妈子惊讶地转过身来。

“大少爷?”

容嘉上脸上狂热的表情冷凝住:“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妈子紧张道:“今日天气好,管事让我们把客房里的窗帘都洗了。这日头落山了,才把窗帘收回来挂上呢。大少爷是有什么吩咐?”

容嘉上摆了摆手,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间,转身而去。

冯世真她……是不会再回来了的。

冯世真这几日在家里过得倒是十分惬意。她每日里不过帮冯太太做家务,闲了就在房顶上晒着太阳看书,偶尔约了同学喝茶看电影,日子仿佛回到了家中还没有遭灾、自己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这日冯世勋值夜班,冯太太做了一大锅笋子烧肉,让冯世真提了一盒给儿子送去。

冯世真送完了饭,从医院出来,正准备搭乘公交车回家去,突然一辆漂亮的白色福特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她面前,惊得冯世真倒退了两步。

车窗摇下,从驾驶座里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来。艳丽女郎身穿貂皮,丝巾裹着俏丽的卷发,大墨镜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脸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齿红唇,笑得意洋洋。这幅打扮,洋气得好似从好莱坞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见了的肖宝丽。

冯世真噗哧笑起来:“肖大明星好时髦的派头呀!这是要去哪里?”

“去片场补拍几个镜头。”肖宝丽摘下了墨镜,笑嘻嘻地朝冯世真挤眼睛,“这几天正想着要找你出来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我的新车怎么样?是七爷送我的生日礼物!”

“好气派的车!”冯世真赞道。

“上车!”肖宝丽招手,“我带你去片场玩,拍完了戏我请你去吃湘菜。”

冯世真横竖无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宝丽的车。

肖宝丽本人生得娇小秀气,开起车来却横冲直撞。冯世真坐在副座,见她一路风驰电掣,不停地按喇叭轰行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吓着你了?”肖宝丽侧头朝她笑,耳坠上的火油钻好似一百瓦的灯泡闪耀,。

这么浓的妆,也看不出肖宝丽真实的气色如何,只觉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里,大眼红唇,愈发显得纤弱娇小。

“拍戏很累吗?”冯世真问,“我看报纸上把你称呼为中国电影的明日之星,说你之前拍的那个《牡丹之春》很有好莱坞新派电影的风范呢。”

肖宝丽嗤笑着转着方向盘,“导演是个美国留学回来的才子罢了。我这样土生土长的丫头,哪里知道什么好莱坞呀。”

“报纸上说你可是留学美国的才女呢。”

“公司给我弄的噱头罢了。”肖宝丽不屑地耸肩,“觉得给我一个清白的背景,比卖我家道中落、做舞女还债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观众的好感。所以我不仅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还得努力维持我这个新的假身份,不能让人识破了。活来活去,都是顶着一张假皮过活……说起来,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容家了。”

冯世真点头,说:“七爷觉得接下来我再呆在容家会不大安全,就将我撤出来了。横竖后面的事,不用留在容家也能做。”

“容嘉上果真上钩了?”肖宝丽把车速减了下来,朝冯世真挤眉弄眼,“这种风流潇洒的富家公子却冷不丁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给拿下了的桥段,真是电影里都少见,却是在自己身边发生了。我是戏如人生,你才是人生如戏。”

“普通人过日子,那么戏剧化做什么?”冯世真嗤笑,“不折腾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做累。”

“说的也是。”肖宝丽轻叹一声,“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容定坤不是个东西,可是容嘉上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你们俩要是没有世仇,在一起也挺好的。”

冯世真道:“要是没有仇,我和他压根儿就不会认识。”

“说的也是。”肖宝丽转着方向盘,把车开进了一条巷子,进了大门。#####

八十六

一个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制片厂员工一个箭步走到车窗边,热情地近乎夸张地嚷了起来:“哎哟,我的丽儿姐,我的祖宗老佛爷,您可终于来了!里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导还发了火。”

“他就是炮仗变出来的,不发火倒是奇了。”肖宝丽一脸淡定地下了车,又道,“这位是我好朋友冯小姐,跟着我过来玩的,你让人招呼好。”

说罢,她拨了拨耳侧的卷发,姿态婀娜地朝里走去,就像战争女神奔赴战场一般。冯世真拎着手袋,跟在她身后,倒是像个小助理似的。

制片厂租用了愚园路上一处英式风格的洋楼,剧组的员工们闹哄哄地挤满了屋子。这里到处牵着电线,屋里的客厅里架着雪亮的射灯,照在昂贵的红木羊皮沙发上。

一个披着狐裘、妆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见肖宝丽来了,一声冷笑,尖声道:“你何不再来晚一点,咱们干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场戏好了。”

这个女明星冯世真也认识,姓林,却并不怎么红,年纪也不小了。

肖宝丽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宽容又藐视的轻笑,径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个傻子冲自己胡闹一般不以为意。

林小姐好没面子,朝旁边一个秃头的男子抱怨:“导演,你看她。明明迟到了让大伙儿等,可架子比谁都大。不过只演了一部电影,就把自己真当大明星了。”

肖宝丽虽然只演了一部电影,却是一炮而红,且靠山强硬,导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来就是临时安排补拍,谁调时间都不容易。人能来了就好。”

林小姐讨了个没趣,气得起身去窗边猛抽烟。

有人来请冯世真去一旁,给她找了一张椅子。冯世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个最近当红的英俊小生,穿着摩登的白西装,脸上还抹了粉。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来,拿还夹着烟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肖宝丽才换了一身女学生的装束出来。她脸上洗尽了铅华,直发垂耳,一双大眼明眸善睐,清丽得好似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愈发衬得浓妆艳抹的林小姐如同一个不甘年华老去的黄脸婆。

导演摸着光头,一脸垂爱之色,吩咐开始拍摄。林小姐被制片人哄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摁灭了烟,走到了灯光下。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拍电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灯从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致考究的布景,灯光下的人说着别人写好的对白,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若说假,可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眼睛里也写满了爱和恨。若说真,这一切却都是虚构的。

等到灯光熄灭,他们分开,各自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里。

在这里,没有绚丽的流光,没有英俊的少年,没有炽烈的爱。她还是个平凡的女人,依旧要为生活奔波,为五斗米而折腰,碌碌而坚强地活着。

她将会继续自己本来的路,离开这个光芒绚烂、浮华喧闹的城市,在另外一个城市过是平静的生活。

也许她会再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子,他们也能在月色下随着乐曲跳舞。她或许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和他提起自己这段隐秘的过往。他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样不凡的经历。

而容嘉上的结局会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绪安的安排,容家将会分崩离析。也许容嘉上反而有机会挣脱家族的束缚,实现他翱翔蓝天的梦。他并不是个重物质的人,他应该会喜欢那样自由的生活。

他会有美丽的太太和聪明的孩子。他或许会怀念她,后续会很她,或许干脆遗忘了她。但是不论如何,他的人生必然会比她过得精彩许多。

演戏的时候一片欢腾喧闹,落幕的时候却总是这么冷清。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戏中无法自拔,怕的只是别人都出戏了,却只有你还走不出来。

拍戏其实也很枯燥,一场戏几句台词,翻来覆去地拍。冯世真看了一阵,觉得无聊,轻轻起身朝摄影棚一角的小门走去。

手还未放在门把上,门突然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股寒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青年高挑笔挺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冯世真的全部视线。

冯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当面一刀捅进了胸膛,整个人霎时僵住,皮肤上绽开一阵寒意。而心,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火热地跳动着,热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带着羊皮手套的手还抓着门把,微微低头注视着冯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也紧张得要死。

冯世真回过了神,深呼吸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容定坤的声音从容嘉上身后传来。

容嘉上也活了过来,清了清喉咙,说:“好巧,竟然碰见冯先生了。”

冯世真让开了几步,让容家父子先进了门。

容定坤衣冠楚楚,进门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冯世真身上一扫,朝她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冯小姐。”

冯世真欠身,说:“我同肖宝丽是朋友,她请我过来玩的。容老板您这是……”

“哦,投资拍了一部戏,今日有空,过来看看。”

容定坤还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温和的作派,对着家里的前家庭教师都有三分和气,好一副礼贤下士的作派。

过去三个多月里,冯世真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但是每次见面,冯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容定坤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觉得也许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冯世真。也许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散发出了强大抵御之意。

而如今冯世真已经离开了容家,威胁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对冯世真,更多的是漠视。他毫不在乎一个退出了舞台的小龙套。反正美丽的女孩那么多,儿子总会爱上别的面孔,谁耐烦记住一个平凡的过客?

电影公司的人迎了过来。容定坤不再多看冯世真一眼,被人簇拥而去。容嘉上却没动,手扶着门把,看着冯世真。

他面无表情,唯有滑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紧张。

冯世真也没有做好同他对峙的准备,低下了头,道:“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着冯世真,低声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不远处的聚光灯下,拍摄已经停止了。导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妩媚地凑了过去。肖宝丽披着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冯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

冯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对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劳烦让一下。”

容嘉上让开了。冯世真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转阴,风中夹着零星的雨滴。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大步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声。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苦笑着,继而加快了脚步。

路口等客的黄包车看到冯世真招手,立刻跑了过来。

冯世真站在路边哆嗦着,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搭在了肩上。容嘉上双臂环绕,把她裹进了大衣里。

风似乎停了下来,私下一片寂静。

容嘉上沉默地拥着冯世真,站在落叶萧索的街边。

“我很想你。”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