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

关于容定坤有所好转的消息,容嘉上知道冯世真不乐意听到,便也没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冯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动静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转过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齐,见她醒了,俯身吻了吻。

“继续睡吧。我回上海处理点事,要是晚上不回来,会给你来个电话的。”

“事情很严重么?”冯世真忍不住问。

“没什么。”容嘉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只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罢了。别担心。”

飞机急速滑行,缓缓拉伸飞起。容嘉上喝着咖啡,自窗口往下往。大地银装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皑皑生辉,晶莹洁净。而上海阴云笼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张灰色的幕布里,潮湿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钻入骨缝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了片刻,又继续昏睡。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了半晌,他无知无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容嘉上觉得父亲像足了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苟延残喘。当大家都觉得他要熄火了,他却又能轰着汽缸缓慢爬行几步。

容嘉上并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虽然知道以容定坤这些年来造过的孽来说,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长逝已是好结局了。这人到底是他的父亲,纵使不负责,却也给了他安稳富足的生活,把他养到了二十岁,并且留给了他一份雄厚的家业。

既然享受到了好处,就没立场去指责。容嘉上也只能这么矛盾且无奈地沿着容定坤给他划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离开了医院,回到商会的办公室里,容嘉上屏退了旁人,把陈秘书留了下来。

“说罢。”容嘉上道,“昨晚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神秘,到底是什么事?”

陈秘书才跟着容嘉上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满头大汗。容嘉上看他这样又滑稽又可怜,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缓口气,然后仔细说给我听。”

陈秘书把温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再度确认办公室的门窗都关上了,这才脱去了大衣,拨开公文箱的扣子,取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容嘉上。

“大少爷您之前派了两个专员帮冯小姐调查身世。我这里收到了最新的报告。”

“你先说说。”容嘉上没什么耐心看资料。

陈秘书抹着汗,说:“根据大少爷您之前给下来的情报,我们的人将那附近每个乡镇都搜寻了一遍,寻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带着孩子的妇人。从咱们分析,当年冯小姐的母亲带着她应该只赶了一天的路。早上出发,晚上到达,从时间和距离上推算,我们把她们母女的出发地定在郭家镇和大榕镇两处。”

地图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南边两个角是郭家镇和大榕镇,北边一角则是白柳镇。三角形向一个箭头,指着东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从郭家镇走出来的,在当地有田有铺面,只是近亲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疫病中。现在除非过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家了。

想到冯世真极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家有着更深远、更复杂的牵连。容嘉上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越发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镇上符合条件的妇人有二十来个。”陈秘书哑着嗓音说,“至今为止,已经确认死了的有八人。三个是生孩子时死了的,五个是病死的,都找到了坟。冯小姐说她母亲姓白,但是这里并没有姓白的人家。”

容嘉上蹙眉,“这么说,这条线断了?”

“也不是。”陈秘书说,“派去查这事的小子有几分聪明。他找了个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话家常,打听到大榕镇上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丧偶后娶了个寡妇。寡妇带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进门。寡妇的前夫就姓白。只是那个拖油瓶女儿是在钱家养大的,街坊都习惯叫她钱大姑娘。”

“然后呢?”容嘉上挑眉,听出了端倪。

陈秘书说:“这个白氏长大后嫁去了郭家镇,不久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钱家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时候才带着新生的孩子回了夫家。白氏第二胎生的是个儿子。”

容嘉上抄着手靠进了沙发里,点了点头,冷声道:“继续。”

陈秘书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之前就查到过,说这个白氏是出嫁后在夫家病死的。这整个事里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腊月病死的,同冯小姐母亲遇害时间完全对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了抽,“钱家还有什么人?”

陈秘书脸色发白,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家老两口也在当年瘟疫中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这钱二姑娘嫁人后,跟着夫家搬去了广州。爹娘姐姐出事的时候她正要生孩子,没能赶回来。好在咱们在广州有办事处,派了人去找,居然真找到了。只是……”

“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嘉上不耐烦。

陈秘书一脸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钱二姑娘说,她姐姐嫁的,是郭家镇的……容家……”

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钱氏还翻箱底找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她姐姐和姐夫。”陈秘书的手哆嗦着,翻着资料夹,别着相片的那一页摊开在了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发黄,只有半个巴掌大,因为保存得不好,上面布满了褶痕。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可男人的脸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可以辨认的清晰。

硬朗的轮廓,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

这男人像是直接从容嘉上见过的父母的结婚照里剪过来贴上似的!

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头的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了地毯上。

陈秘书汗如雨下,满脸苍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抛弃妻女的事经过容太太在医院里喊的那一嗓子,已让容家公司内部的职员多少都有耳闻了。陈秘书昨天大清早拿到了手下送上来的照片,吓得险些跳楼。

容家大少爷替情人寻亲,寻来寻去,似乎寻到了自己亲爹头上。那究竟是个大误会,还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

陈秘书在家里抽了一整日的烟,几次想把照片烧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给容嘉上去了电话后,然后一夜未眠。

这个决定,同时也是一个赌注。赌他的前途和未来。

容定坤如今看着就算醒里,也只能退居二线。容家太子登基即位,成为新主。容嘉上手下几名心腹干将,单说秘书,就有他和黄秘书两位。容嘉上却更信任黄秘书一些,去北平也带着他。陈秘书觉得自己如果不能铤而走险一搏,怕以后只能屈居黄秘书之下了。

知道了东家最不堪的机密是个赌博。要不一举成为真正的机要秘书,要不就被灭口。陈秘书决定赌一把。

“大少爷,或许这人是亲戚呢。”陈秘书干笑着,“兴许是您的叔伯……”

然而容定坤是家中独自,仅有两个姐姐,也早病死。堂辈的兄弟又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容嘉上静默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陈秘书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发了寒症一般颤栗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绝望之色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容嘉上突然爆发。他一跃而起,如猛虎狩猎一般扑去,抓着陈秘书的脑袋按在沙发里,掏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陈秘书又瘦又小,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脸陷在沙发里,呜呜个不停,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

容嘉上拉开了左轮手枪的保险栓,把枪杆死死顶着陈秘书的脑袋。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面孔是狰狞的,五官是扭曲的,双目迅速布满了血丝。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容嘉上脑海里喊着。

一三三

杀了他,再处理掉所有知道照片的人。这个秘密就会被永远掩埋下去了。

世真不会知道的。她会依旧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然后等他在容家站稳了脚跟,把父亲送去外地疗养后,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只要她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所以,杀了他!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脸颊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枪的手上。陈秘书在他手下徒劳地挣扎,逐渐脱力,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松开了手。

陈秘书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气,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发里,低头把脸埋进了手里。

陈秘书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小声说:“大……大少爷放心,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我们俩都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对外面泄漏丝毫。”

“要是你们敢,”容嘉上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陈秘书,“我要你们全家老小都再也开不了口。”

陈秘书不住作揖,“绝对不敢!大少爷,我对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烧了,又怎么会拿到你跟前来?”

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带着这个秘密亲自来见我,倒是有种。”

陈秘书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爷对我的重用。我是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跟着您。只求大少爷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视着陈秘书。良久,他说:“你儿子的病,有起色了吗?”

陈秘书听到这句话,险些瘫在地上,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是赌对了。

“还是老样子。”他说,“现在都是内子在医院照顾他。”

容嘉上把左轮手枪的转轮拨得咔咔直响,说:“仁济医院里有一位美国医生好像擅长治你儿子的病。给孩子转院吧。”

陈秘书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给容嘉上磕了头,道:“大少爷这恩情,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

“你还是好好活着,帮我做事吧。”容嘉上哼笑,又问,“家里这几天都还安静吧?”

“家中太太小姐们都很好。”陈秘书说,“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爷从医院接回家里休养。还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门想借钱。太太说家里没男人不好做主,给了两百块把她打发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陈秘书打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容嘉上坐在办公室里,久久一动不动,感觉着冷汗一阵阵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怀抱,按开了盖子。盖子背面,是冯世真新照的一张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乌发如云,长眉如冰,眸光潋滟清澄,嘴角浅笑嫣然,一脸温婉幸福。

她爱着自己,他深信不疑。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皑皑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那么凑巧的。容嘉上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会和他们开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许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罢了。

若是堂亲……容嘉上捂脸苦笑。堂亲也好歹比嫡亲要远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里来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堂叔伯呢?

这天下只有一个冯世真,也只有一个容定坤。不论怎么绕圈子,所有证据都把两人牵扯到了一起。

正因为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呜咽一声,像受了伤的兽,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手用力拽着头发。

他可怜的世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而终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眼见就要把他们俩活埋。

可他舍不得世真呀。他这么爱她,胜过生命。他怎么舍得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痛苦和绝望?

不能让她知道!

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轻微地前后摇摆着,像是犯了鸦片瘾的人正在艰苦地同自己对抗。

一定要瞒着她。所有的罪恶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就好了。他是男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世真背负着家仇和他相爱,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不能让她再背负两人有可能乱伦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来,如樊笼困兽一般在客厅里烦躁地走动着。

这事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容定坤没准会很乐意把冯世真认回来,因为他几乎平白得了一个到手后就可以拿去联姻的女儿。但是要世真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吗?她本来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的。她才是容家货真价实的大小姐!

容嘉上想起容芳桦曾经说过希望冯世真是她的亲姐姐。谁知道这丫头会一语成箴?

要保证容家的家产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布她的身份。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发里,用力拽着头发。

天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洁白的婚纱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他们为了生活琐事争吵,为儿女们操劳。他想和她相伴着走过今后的每一天,不论欢乐或者忧伤,不论贫穷富贵还是疾病灾难,他们不离不弃,一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原来他想给世真的是这样的承诺。却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说出口来。

机缘是长夜里的一道流逝的光。眼才看到,手还未伸出来,它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拨通了唐二舅家的电话,转了两道,才让唐家舅爷接过了电话。

唐舅老爷张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头紧,老朋友做寿他都送不出像样的礼来。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舅舅的唠叨,道:“我会让秘书给您送支票过去的。二舅,太太说我爹瞒了他前头有原配和儿女的事,这事你们知道吗?”

唐舅老爷愣了一下,尴尬道:“你爹找人提亲的时候提过一句。你爹当时年轻,长得好,看着又是个能干的。虽然父母妻儿都死绝了,可你外公还是把你娘嫁过去了。没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没了。不过,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经的长子嫡孙,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吗?”

唐舅老爷说:“说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时候染病死了。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闹得很大,十乡八里还有很多人家绝了户呢。”

容嘉上挂上了电话,狂乱的心虚又渐渐有所平复。

前头那房妻儿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流寇杀死的?

又或者,容定坤觉得死于凶杀太惨,也不想给旁人留下话柄,于是谎称病死了?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乱作一团。容嘉上用力摇了摇头,把照片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慈眉善目。男人眉宇俊朗而温柔,眼里带着忠厚的笑意,显得那么善良纯朴。

记忆中永远阴郁而冷酷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这么纯良憨厚的一面?

火苗烧到了指尖,带来灼热疼痛。容嘉上紧绷着脸,地把火柴挥灭。

他沉默了良久,翻开自己的一个记事本,把照片夹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没有查明最终的真相之前,他都不应该放弃。现在他只需要将这一桩说不清的丑闻掩盖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远掩盖住的秘密吗?

容嘉上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与此同时,冯世真也在酒店套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顶貂毛软帽,一脸甜美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人是冯世真后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冯世真穿着湖蓝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挽着一条象牙白的流苏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里面。两个女人四目相接,冯世真镇定的微笑好似冰针,扎得桥本诗织双目刺痛。

桥本诗织到底得了生母真传,深吸一口气把笑容保持住了,甜甜道:“冯姐姐,好巧呀。没想到你也来拜访嘉上哥哥呢。”

“诗织小姐好。”冯世真从容而狡黠地一笑,“嘉上今天回上海了,说明天才回来。快请进来坐。”

桥本诗织犹豫道:“我下午就回上海,只是想找嘉上一起用个午饭。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告辞了。”

“好巧,我也正要出门用午饭呢。”冯世真道,“诗织小姐可否赏光和我一道用午餐?”

桥本诗织早就想打探冯世真的虚实,略一斟酌就点了头。

冯世真请桥本诗织进屋小坐,自己进了卧室换出门的衣服。

桥本诗织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奈儿的香水气息,透过半开的卧室的门,可以看到床尾的长凳上搭着一条云英色的旗袍。甚至在客厅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还放着一双女式羊绒手套。

这里充满了冯世真的气息,到处是她留下的痕迹,显然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和容嘉上同居。

好不容易才赶走了杜兰馨,没想反而方便了冯世真。原先以为这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容嘉上一时的消遣,现在看来,她分明才是正主!

桥本诗织顿时后悔自己太早把杜兰馨赶走了。应该留着杜兰馨,两人联手对付冯世真才对。

冯世真在裙子外套了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风姿卓越地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和桥本诗织出了门。

桥本诗织留意到冯世真脚上的皮鞋是定制的今冬最新的款式,风衣和手包都是香奈儿的,手腕上一条珠宝璀璨的手表,则是百达翡丽的。她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一款女士表的介绍,售价一万三千块,还得提前预定。

冯世真这一身行头看上去简洁素雅、落落大方,但是没有两万块是置办不起的。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女老师,一年到头薪金恐怕也不过几百块。却因为攀上了容嘉上,摇身一变,竟然也可以以假乱真地装一下富家小姐了。

桥本诗织百思不得其解。这冯世真到底有什么特殊本事,容嘉上迷恋她就不说了,那个风流却挑剔的孟绪安都为了她一掷千金买珊瑚项链。看她虽然也年轻貌美,但是并不是什么惊艳四座的绝色佳人,举止优雅却并无媚色,甚至眼神流转里,还很是有几分硬朗倔强。

难道容嘉上的口味变了?#####

一三四

桥本诗织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冯世真在饭店靠窗水池边的位子上坐下。侍应生竟然还认得冯世真,说:“冯小姐喜欢吃的那道脍鱼今天终于有了新鲜货,容先生特意吩咐过我们的为您留了一份,您看要点吗?”

冯世真问桥本诗织:“诗织小姐有什么忌口的?”

桥本诗织忍着酸意随和道:“除了不爱吃辣,其他都随意。”

冯世真便点了鱼,又点了一两样小食和餐后甜点。桥本诗织也随手点了两个菜。

“原来诗织小姐不吃辣。”冯世真说,“听嘉上说,你之前在重庆生活过几年,那可吃得惯那边的菜?”

想起在重庆过的憋屈的生活,桥本诗织气不打一处来,暗怪冯世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确实吃不惯呢,所以在重庆的时候过得真是难受。后来认识了嘉上,他知道我吃不惯当地菜,便常带着我去一家粤菜馆子吃饭。”

回忆起当年甜蜜的往事,桥本诗织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来。她当时念的女校十分简陋,饭菜寡淡无味,少见肉荤。开餐馆的舅舅家本就嫌弃他们母子,做菜也不会照顾他们的口味,尽是各种辛辣。

容嘉上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就爱请她去山下的广东会馆吃茶点,吃喝说笑,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

想到此,桥本诗织忽然一阵惆怅。她和容嘉上还是有过美好的过去的。要说她没有对容嘉上动过心,也是假的。谁不爱那么一个英俊又纯朴的少年呢。只可惜她当年目光短浅,连她娘都没看出容嘉上其实背景那么厚。

“诗织小姐很怀念那段生活吧。”冯世真笑眯眯。

“怀念倒算不上。”桥本诗织道,“那时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不说我了。我和冯小姐认识也挺久的了,却是第一次好好儿坐下来聊会儿天呢。冯小姐如今在哪里高就?”

“不过在女校里做个临时的代课老师罢了。”冯世真说,“现在正在放期末考试前的温书假,我才有空偷懒。”

冯世真居然还在工作,这点让桥本诗织有些意外。不过现代女性自我标榜独立,有份工作的女性由男人带出去,面子也要多几分。

桥本诗织暗自讥笑,嘴里却充满崇敬道:“冯小姐真是能干又独立,我真不如你。我要是出来找工作,别说养活自己,怕连早饭钱都赚不足。”

冯世真笑道:“我这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劳碌。桥本小姐是金枝玉叶,哪里用像我这样辛苦呢?”

“什么金枝玉叶。”桥本诗织谦虚道,“也不过商人之家罢了。家里女孩儿也多,我一个庶出的,在家父跟前也排不上号。”

“我看桥本社长还是很宠爱你的,走哪儿都要把你带着。”冯世真说,“对了,令兄的事,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还这么年轻,真是令人遗憾。”

桥本诗织叹道:“其实家里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可都以为好歹会在病床上咽气,谁都没想到好好的一场拍卖会,会变成修罗场。说起来,冯小姐,我一直很好奇,你那天怎么会想着去救嘉上?”

“因为我恰好看到了狙击手了。”冯世真从容道,“我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对面有人拿枪指着台子。我别的没见识过,但是这架势总看得出来不对的。当时那么吵闹,出声警告没有用,只得跑过去把人扑倒了。”

“还冯小姐胆大果敢呀。”桥本诗织打从心底羡慕冯世真的好运,竟然能给她抢到这么一个买好的机会。有救命之恩在,容嘉上还能不对她更加死心塌地?纵使感情没了,也会对她存着感激的心意。

“当时一时冲动。现在想来还后怕呢。”冯世真笑着,“倒是你,那天没有受伤吧?”

“我们几个姐妹跑得快,只是被惊吓了一场。”桥本诗织说着,忽然想起容芳桦的事,心猛地一沉。

出事之后,桥本诗织听闻容芳桦受了伤,打电话去慰问。可容家管家只说二小姐出城疗养去了,连容芳林都没有来接她的电话。桥本诗织知道,她们是在怪自己当时甩手自顾逃跑。

可她有什么办法?又救不了人,不自己跑,难道要留下来和容芳桦一起被掳走不成?

侍应生把饭菜送了上来。两人各怀心事,安静地埋头吃饭,一时没有交谈。

用完了饭,冯世真送桥本诗织离去。

等司机开车来时,桥本诗织问:“冯小姐何时回上海呢?”

“这说不定。”冯世真说,“若是有合适的工作,我大概会暂时定居北平了。”

“那你和嘉上,可不是分居两地了?”桥本诗织一脸关切,“你也放心嘉上这样的男人独自在上海?”

冯世真莞尔,“他也放心我这样的女人独自在北平?”

桥本诗织语塞。

冯世真笑着,大姐姐一般轻抚了一下桥本诗织的胳膊,“感情这事,讲的是缘分,聚散都有定数,强求不得。”

桥本诗织暗自冷笑。冯世真这样想最好。两人不在一块儿,正方便了她去接近容嘉上。谁叫你拿着一副好牌,却不好好打。容嘉上现在和你恋奸情热,肯为了你在北平上海两地来回奔波,可他是有偌大事业要打理的男人,又能为你这样劳碌到什么时候?

到时候容嘉上变了心,也不过是“缘分到了”。

冯世真送走了桥本诗织,回到房里,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窗外的雪果越下越密,入夜后转成了鹅毛大雪。而容嘉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

冯世真简单用了晚饭,洗了个澡,窝在床头看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是轻柔的吻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台灯下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闻到他身上带着的冰雪的寒气,不禁懒洋洋地笑起来。

“回来了?”

“嗯。”容嘉上随手脱了大衣,俯身把冯世真连着被子抱进怀里,吻住她的唇。

冯世真搂着容嘉上的脖子,温柔婉转地回应着他,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声。她沉醉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吻里,几乎昏昏欲睡,直到男人微凉的手掌探入睡衣之中,揉搓着她光洁的肌肤。

“哎……”冯世真轻声笑着,“你用了晚饭了?”

“这不正要用么。”容嘉上一手脱去衣服,低头吻住她,覆身压下。

室内暖气开得十足,暖光的灯光下,紧紧纠缠的身躯上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氛却是一路攀升,最初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转为激烈,而后越发不可控制,最后陷入了疯狂。

冯世真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似一叶被卷入暴风雨中的扁舟,晕头转向,一会儿跌落深渊,一会儿被抛至浪尖。

她感觉得出容嘉上有些不对劲。他似乎心里压着一团火,拼命想要发泄,又患得患失地,生怕失去似的缠着她不放。他急切得有些粗暴,蛮横霸道,明亮的双目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在癫狂之中却维持着一份冷静,带着审视和思索,看着情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渗出水渍。

冯世真在这事上完全不是容嘉上的对手。她被禁锢在强健的臂弯之中,被大掌翻来覆去地揉搓,一次次在登峰的颤栗中啜泣,直到筋疲力尽。等不及容嘉上放开她,就已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