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

“你都听到了?”容定坤自己转着轮椅从门口经过,朝小妾扫了一眼,却并不因此生气。

二姨太太惶恐地问:“是不是如果没有老爷去托人帮忙,冯医生就……就要被枪毙?”

容定坤眼神狡黠地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所以嘉上那混账才这么气急败坏。冯世真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把他迷成这样?”

“老爷……”二姨太太膝盖发软,控制不住往地上跪,“您就真的不能行行好么?就当看在冯医生就过我和康儿母子的份上,救他就是给康儿积福,好让康儿来世投个好胎。”

容定坤一时没吭声,似乎是被这个话打动了。

二姨太太见有希望,急忙追加道:“况且,大少爷再怎么都还是您亲儿子,他年轻不懂事,为了个女人和您闹,您做长辈的要是能不计前嫌帮了他,他事后只会愧疚忏悔。你就可以让他把你从西堂放出来,甚至还可以回公司呢。”

这女人还真有几分会游说。容定坤看着二姨太太,越发觉得有趣。

二姨太太也看他神情缓和了,便放柔了声音,道:“您不喜欢冯世真做儿媳,我帮你想个办法把她打发了就是。我们女人对付女人,才最有效果。”

“是吗?”容定坤终于出声,“我要肯帮着嘉上救冯医生,你就肯帮我想办法打发冯世真?你要知道,嘉上将来要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可是会和你翻脸的。”

二姨太太也很犹豫。可是想来想去,她决定赌容嘉上再讨厌自己,也不会对两个妹妹不好。而她舍了自己,至少可以帮助到冯世勋。一想到那个高洁儒雅的英俊青年不知道在狱中受了多少苦,二姨太太心如刀割,一刻都不肯耽搁,当即用力点头。

“我一个做妾的,和大少爷关系是好是坏也都没什么影响,反正将来他要容不下我,我就跟着女儿女婿过。老爷,你这么说,是肯帮忙了?那我这就去让人把大少爷请回来。”

“不用急。”容定坤冷笑道,“嘉上也不过是要我向一个老朋友求情罢了。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事,现在就要办。”

二姨太太困惑道:“这事要从长计议吧。先要琢磨一下他们两人的关系,看看有什么弱点……”

“不用那么麻烦。”容定坤打断了她的话,阴恻恻地说,“你回大宅里,去我的卧室。保险柜的密码是4721,里面第三格有一把手枪。”

二姨太太已觉不妙,下意识往后退,惊慌道:“老爷,你在说什么?”

“听好了!”容定坤喝道,“你去找冯世真,用那把枪杀了她。我听到她的死讯,就帮你救冯世勋。”

二姨太太扶着墙才勉力站稳了,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老爷……你……你要我去……杀……杀冯小姐?”她只觉得好像有蛇在衣服里爬一样,浑身汗毛倒立,突然想呕吐,“为什么……不至于呀……”

“她要毁了容家。”容定坤阴冷镇定地注视着二姨太太,“她要把我所做的事全部曝光。到那日,容家名誉扫地,芳杏和芳柳还会有什么好前途?谁会去娶一个家门有污名的女孩?杀了她,阻止嘉上犯傻,你也是当在替两个孩子做打算。”

二姨太太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爷,这也不至于杀人呀!只要我好好和冯小姐谈,让她来对您服个软……”

“谈话有用,我何必走到这一步?”容定坤怒喝,“刚才嘉上已经和我说了,冯世勋今日正午枪决,距现在也不过只有三四个小时了。你要不抓紧时间,就等着明年今日给他烧钱纸吧!”

二姨太太失控尖叫:“今天正午?怎么会这么快?”

“他是反动党,没被当场枪毙就已经是他命大了。”容定坤恶狠狠道,“遇到这样的事,冯家兄妹俩,注定只能活一个。我看嘉上是要选冯世真了,就看你想选哪个。”

“不!”二姨太太哭着摇头,浑身剧烈颤抖着。她今日不过是想来探听一下消息,怎么转眼就落到要作出人命相关的决定的地步。她活这么大,连条鱼都没有杀过,现在容定坤却让她去杀人,杀的还是她心上人的妹妹,她怎么下得了手?

可她不杀,冯世勋要死。她杀了,冯世勋会恨她一辈子,甚至还会报复她。

她是要一个死的冯世勋,还是一个狠她的冯世勋?

她都不想要!可是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冯世勋也会死。

“现在已经八点一刻了。”容定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不!不!”二姨太太嚎啕大哭,几乎崩溃。

“我再给你加个好处吧。”容定坤阴恻恻地笑了,“你杀了冯世真,我就和你离婚。”

二姨太太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容定坤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赢了。他满足地靠在轮椅里,笑得志得意满。

“只要你自己不说,我是不会说的。你可以带着你的私房去投奔冯世勋,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去安慰他。你不愿意吗?”

二姨太太彷如石雕一般定住,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容定坤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每一根皱褶都舒展开来,嘴里发出桀桀笑声。他就如一只毒蜘蛛,挺着肚子坐在自己编织的大网里,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容嘉上在秘书的带领下,在办公室外里的小会客室里坐下。

秘书让打字员上茶,客气道:“秘书长正有客,在里面谈话,还请容老板在此处稍等。若有什么需要的,尽请吩咐。”

容嘉上按捺着内心的焦急,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秘书离去后,小会客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外间啪啪打字声不停地穿来。

通往办公室的红木大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容嘉上有些不耐烦地,手指不自觉敲着沙发的扶手,脑子里思绪纷杂。

冯世勋被捕已有五日,什么都没有审问出来。也正因如此,上面反而不肯放人,似乎认定了他绝对知情。冯世勋目前并没有受很大的罪,但是容嘉上担心再这样耽搁下去,审案的人为了交差动重刑,冯世勋怕会被屈打成招。

一旦这样,冯世勋的个人前途尽毁不说,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生活的冯家也会又遭受重创。一想到冯世真不知会多么难过,容嘉上心里也如压了铅块一般沉重。

似乎老天爷总是不肯放弃捉弄他们。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波折,克服了那么多困难,好不容易可以幸福相守的时候,又有厄运降临。

一次又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容嘉上真的很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和冯世真失之交臂,成为毕生的遗憾。

胡思乱想之际,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热情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容嘉上旋即起身,就看见孟绪安笑容满面地正在同主人握手道别。

“多谢刘伯伯!”孟绪安难得把姿态放得如此低,谦虚恭敬地欠身,“为了这点小事就来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有刘伯伯的相助,我那朋友的困难一定能迎刃而解!”

“世侄客气了。”刘秘书长呵呵笑道,“我同你父亲可是挤着一间宿舍念书的同窗,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帮你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只可惜令尊英年早逝,又远葬在美国,竟然没能再见一面。如今既然你回国了,不妨经常过来看看我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孟绪安应下,侧头望见容嘉上,微微一愣,又随即露出一丝了然中掺杂着得意的笑容来。

“容老弟,我也想你一定会来。”

容嘉上心里暗骂了一句晦气,扬起斯文的笑,朝刘秘书长道了一声好。

“容公子?”刘秘书长有些意外,“你们两位认识?”

容嘉上道:“容家和孟家……上一辈有些来往。”

孟绪安哼笑道:“我猜容老弟也是为了冯医生来求情的吧。别担心,刘伯伯宽容公正,听我说明了情况后,知道冯医生是被牵连的,已经将签署了特赦令了。”

说着,将手中一个信封在容嘉上面前晃了晃。

虽然头筹被对方拨去,但到底是件好事。容嘉上释然一笑,急忙朝刘秘书长躬身道谢。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年轻才俊,让你们两个争着为他求情。”刘秘书长笑着,“等他出来了,有空带来给我看看。若真的出色,政府如今也缺人,正求才若渴呢。”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既然会加入共产党,再转投国民政府的可能性就不大,便说:“我这朋友别的倒好,就是性子极其乖僻倔强,认死理,还不听劝告。要不然,也不会惹上这么大一个麻烦。带他过来谢您那是应该的,就还怕他到时候不会说法,又惹得您老人家不开心。”

刘秘书长也不过随口一说,听说是个倔强书生,也没了兴趣。恰好他办公室里电话响起,急着回去接听,容孟两人便顺势告辞了出来。

出了政府办公楼,路边一株西府海棠正开得绚烂如云。孟绪安驻足,掏出烟盒来,给容嘉上递了一支过去。容嘉上便掏出火柴,帮他点了烟。两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站在花树下抽着烟,一个成熟俊朗,一个年轻俊美,引得路过的一群年轻女孩走出老远了还不住回头望。

“想不到孟老板同刘德正还是世交。”容嘉上叹笑,“我今天来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只和家父有些交情,不一定会见我。好在有孟老板出马,解决了这一桩心患。不过孟老板既然有这个关系,怎么不早些用?”

孟绪安慢条斯理道:“一来这事可大可小,目前冯世勋也没有什么危险,让他在牢里吃点苦,知道一下轻重也是好事。二来,如果我们自己能处理,还是不要求人的好。如今特赦令是要到了,人情也欠下了。这人情,还不是得我来还的。”

容嘉上心道这人真是计算重重,半点亏都吃不得,面上微笑道:“这可未必。你救的是世真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这人情也能是我来还,不会麻烦孟老板。”

孟绪安轻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容嘉上,“就我所知,你和世真,连婚都还没定呢。你在我面前冒充哪门子的冯家女婿?”

容嘉上也似笑非笑,“就我所知,孟老板却是眼看就要做桥本家的乘龙快婿了,也不知何时请酒摆宴呀?”

孟绪安脸色不仅沉了下来。

容嘉上见他居然会被这个事刺激到,有些意外,“桥本诗织虽然有些小手段,可孟老板对付起她这样的小丫头来应该绰绰有余才是。听说她家里给她说了一门嫁回日本的亲事,她没看中那个男人,所以才忙着在中国这边自己找下家。孟老板不愿意,她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她自然不能拿我怎么办。”孟绪安傲慢道,“世真还和你说了什么?”

容嘉上瞬间明白孟绪安是因为被冯世真撞见了才不高兴的。这么傲慢自恋的男人,却因为这点小事心里不安,可见平日嘴上不说,心里却相当在意冯世真。容嘉上想到两人认识远在自己之前,孟绪安条件优越,比自己成熟有势力,更于世真又有伯乐之恩。自己能赢得冯世真,还真是险胜。

“世真不是爱说闲话的人。”容嘉上说,“她不过提了一句,看样子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孟老板也不用担心。毕竟这是你的私事,旁人无权置喙,只要你开心就好。”

孟绪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了,那个金麒麟,贵府的人送来了,我已经收到了。”

“孟老板请验收好。”容嘉上道。

“是真的。”孟绪安说,“不过,我也顺便提点了桥本小姐一声。她估计已经想通了你的那出调虎离山之计。”

容嘉上挑了一下眉,“东西是从她同胞兄长手里掉包的,她难道敢去提醒桥本社长吗?”

自然是不敢的。桥本诗织甚至不敢来找容嘉上对质,怕容嘉上把她曾和容定坤达成协议弄死桥本大少的事捅出去。就算桥本大少是死于病发,可也足够让桥本正三对女儿产生置疑。

孟绪安忽然朝一处挑眉,“那个好像是你家的人。”

容嘉上转头一看,果真是自己的一个手下。那人看见了容嘉上,松了一口气,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大少爷,家里起火了。”

“什么?”容嘉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西堂。”手下苦着脸说,“不知怎么就突然烧起来了,太太让我们赶紧把您请回去呢。”

一股不详的预感猛地窜上心头,容嘉上立刻问:“老爷呢?”

“大少爷放心。”手下道,“发现起火后,小的们就将老爷救了出来,送去大宅子里安置了……”

孟绪安叼着烟,噗哧笑了,充满了讥嘲。

容嘉上忍着愠怒,道:“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孟老板这就去把冯世勋放出来。我先回家一趟。”

孟绪安点点头,把烟蒂一丢,潇潇洒洒地上了车。

容嘉上阴沉着脸,开着车朝容府疾驰而去。#####

一六七

此刻的容府正被一片烟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

容定坤从西堂里被听差的匆匆送到主楼里,一脸镇定,丝毫没有受到火灾的影响。容太太忙着指使下人救火,大姨太太顾着管住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不准他们乱跑,全家没有一人多看这个残废了的男主人一眼。

容定坤也不介意,自己推着轮椅进了书房,反手关了门。

府中众人,不是忙着救火,就是赶着看热闹。容定坤听着窗外嘈杂的呼喊声,拿起了书房的电话,不假思索地拨了一个号。

消防车震耳欲聋的笛声由远及近,门外,人们一群群奔来跑去忙着运水灭火,脚步声如重鼓,呼喝声此起彼伏。容定坤独自打着电话,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你们沈课长不在没有关系,我想提供一个情报,你记住就好……你们不是想找张国全吗?我知道他在哪里。”容定坤微微把嗓音提高了几分,声音听着年轻了些。

“……他有一处藏身之所,是他妹夫家在西郊牛家村的一个谷仓。你们这时过去,一定能抓到人……什么?我是哪位?”

容定坤一双眼睛阴鸷地隔着玻璃窗望向正在冒着滚滚浓烟的西堂房顶,嘴角勾起阴毒的笑意,“我叫冯世勋……”

砰地一声,书房的大门被容嘉上一脚踹开。盛怒中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容定坤冷笑着,挂上了电话。

容嘉上也懒得问父亲刚才给谁打了电话,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命令道:“把老爷的卧室重新收拾一下,送老爷上楼歇息!以后没我准许,老爷不准离开二楼!”

听差的匆忙奔走。

容嘉上俯身撑着轮椅的扶手,近距离注视着父亲的双眼,道:“爹,请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呆着。等芳桦婚礼之后,我就送你去南京疗养。”

容定坤松弛的脸颊狠狠抽了抽,忽然冷笑道:“嘉上,你是头吃里爬外的狗,你不理解一个人为了保护他的家,能做到什么地步。凡是要毁我容家的人,我也定要毁了她!”

容嘉上猛地回头注视着父亲,眉头深锁,“您又做了什么?”

容定坤却缩在轮椅里,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管事匆匆进来,看了一眼容定坤,凑到容嘉上耳边,低声说:“大少爷,有件事有些不对劲。老爷房中的保险柜被人打开了。”

“丢了什么?”容嘉上立刻问。

管事不清楚保险箱里本该有什么,只好说:“里面有珠宝和钱,还有一盒子弹……”

“子弹?枪呢?”容嘉上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有见着枪。”管事道。

容嘉上瞳仁收缩,当即喝道:“立刻关闭大门,全员搜身——”

话音未落,容定坤发出了沙哑的低笑声。

容嘉上缓缓转头望向他。

容定坤睁开了眼,道:“爹替你省点功夫。你猜猜,孙氏拿着枪,会去做什么?”

二姨太太?

容嘉上眉头狠狠地拧成一个结,随即猛地瞪大了眼,面孔狰狞。

“现在就把他送上楼!不准他出门!”容嘉上怒吼着,转身狂奔而去。

冯家自出事后,平日里都大门紧闭,不出去交际,也隔绝了邻居街坊探究的视线。冯世真也不肯再让母亲出门,每日里自己去买菜采购,服侍父母。

家中气氛一直低沉,冯世真打开留声机想给屋里添些热闹,可一打开,里面就在说现在到处逮捕共产党人士的新闻。冯太太听不得这些消息,一听了就泪眼花花。冯世真急忙把留声机关了,坐下来陪着母亲剥豆子,拉扯一点家常,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冯太太经历了儿子被人破门抓走之后,尤其害怕敲门声。她本来已经收了眼泪,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哗啦打翻了一大碗才剥好的豆子。

“妈,没事的。”冯世真安慰着,起身去开门。

二姨太太惨淡无人色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后。

“二姨太太?”冯世真十分意外,“你怎么会过来?芳林她们没事吧?”

二姨太太不答,眼珠直直地盯着冯世真,问:“你大哥放回来了吗?”

“还没有。”冯世真叹气,一边请她进来,“你专程来问这个的?这些天为了他的事,家里都急死了。”

二姨太太仿佛没有看到冯太太似的,注意力全在冯世真身上,又道:“你知道他今天要被处决了吗?”

冯世真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冯太太疯了似的扑上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处决我家世勋?”

泪珠自二姨太太眼中滚了出来。她眼巴巴地望着冯世真,“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大少爷为了这事和老爷吵架,我都听到了。你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世真急得大喝,“容嘉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我……”

冯世真转身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眼角却扫到二姨太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过头去,果真见二姨太太手执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冯世真狠狠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了冯太太,怕她被波及。冯太太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活了半辈子,也就之前冯世勋被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人当面掏枪。她还没从那次的惊骇中缓过来,又见女儿被人用枪指着了,吓得瞠目结舌,喉咙里咯咯响,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姨太太?”冯世真缓缓举起了双手,冷静地问,“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误会,把枪放下来好好儿说。”

二姨太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泪水滚滚落,木然摇头,“老爷说你要毁了整个容家?你要公布他的秘密。”

冯世真慎重地点了点头,“他杀了我全家,冒充了我父亲,霸占了我家家产。二姨太太,我其实才姓容。”

二姨太太惊骇地抽了一口凉气,握枪的手颤抖着。

冯世真忙道:“你是怕容家名誉扫地,你的女儿受影响?你放心,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替孩子们隐瞒住的。”

二姨太太绝望地摇头,“老爷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去救冯医生。”

“他说什么?”冯太太终于回过了神。

二姨太太痛苦道:“只有老爷才有办法救冯医生,但是大少爷今天求了半天老爷都不答应。冯小姐,我是不得已的。我也很喜欢你,不想伤害你。但是冯医生他……他……”

“你不要被容定坤骗了!”冯世真厉声道,“他这人满口谎话,信口胡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可连大少爷都这么说了。”二姨太太泪如雨下,“我赌不起,冯小姐,要是出了事的是大少爷,你敢赌吗?”

冯世真一时语塞,片刻方道:“你冷静一点。嘉上未必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容定坤这么恨我,万一我死了他依旧不肯兑现承诺呢?把枪放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守所见我大哥。”

“来不及了!”二姨太太哭道,“冯医生中午就要被枪决了!”

“怎么会这样?”冯太太惊呼一声,跺脚大哭,“容嘉上为什么之前还要瞒着我们?世真,走,我们去见你大哥!要死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妈别过来!”冯世真大叫。

“你别动!”二姨太太猛地把枪抬高,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冯太太吓得尖叫,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冯世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

二姨太太哆嗦地拿枪指着她,胆战心惊地说着,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喃喃自语,“老爷答应了,杀了你,就救世勋。世勋……”

“唉?”冯世真忽然朝窗外望。

二姨太太下意识回头看。冯世真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狠狠砸在二姨太太的胳膊上。枪应声落地,二姨太太跌在墙角。冯世真趁机拽起冯太太往外跑。

“你别跑!”二姨太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过去。

冯世真一把将门拉开。孟绪安正持枪站在门口,对准了她的眉心,面色肃杀。

“趴下!”孟绪安简短命令。

冯世真一把将冯太太摁下,道:“等等,她其实……”

孟绪安已扣动了扳机。

二姨太太刚跑到门口,身子剧烈一晃。她茫然地抬起手捂着胸口的洞,鲜血从指缝间汹涌地流了出来。

冯世真捂着冯太太的眼睛,回头望去,就见二姨太太眼睁睁望着她,而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孟绪安蹙着眉,这才放下了枪。

“我叫你等一下的!”冯世真朝孟绪安怒吼,跑回二姨太太身边,脱了外衣摁在她胸口的枪伤上。

二姨太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漾着水波,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进鬓中。她悲伤的目光投向冯世真,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我……”

“别说话。”冯世真用力摁着她的伤口,一边朝外面喊,“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世勋!”冯太太惊喜大叫。

冯世勋跪在冯世真身边,接过她摁着伤口的手,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二姨太太。

仿佛黑暗中一道光芒落在脸上,二姨太太灰败的面孔瞬间绽放明亮。

“你……出来了……”

“是。”冯世勋拿开衣服,眉头深锁地看了看二姨太太胸口的弹孔,神色愈发凝重。

“我……”二姨太太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自口中涌出来,“我没有……”

“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

“我知道。”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

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

“孙太太放心。”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

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

一六八

容嘉上赶到冯家的时候,巡捕房的人刚刚被孟绪安打发出了门。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如重锤当胸,眼前发黑,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嘉上……”冯世真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上还站着血迹,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目沉如深渊。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红的水泼洒了一地。冯世真抬起湿漉漉的手,搂住了容嘉上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事。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听了你爹什么话,以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于是跑来找我,还拿了一把枪。孟绪安怕她伤了我们,开枪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爹早上在我出门后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机溜进了大宅的书房里,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冯世真心里翻涌着一股气,直想这就冲去容府,掏枪往容定坤身上打尽一整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