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远是“南宫世家”的最后一代,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玩的事更是样样精通,江南的名妓就算还有不认得南宫公子的,也不敢承认。

  因为那实在丢人极了。

  这种人花钱自然很多,“南宫世家”近年来却已没落,南宫远花的银子,十两中至少有五两是老伯“借”给他的。

  律香川相信,他绝不愿失去老伯这么样一个朋友。

  恰巧他也是万鹏王的朋友。

  万鹏王也和其他那些有钱的男人一样,四十岁以后,兴趣已不完全在女人身上,地位越稳定,兴趣也就越广。

  除了女人外,他还喜欢赌,喜欢马,喜欢学学风雅,其中最花钱的当然还是最后一样,要学风雅不但要舍得花钱,而且要懂得花钱。

  恰巧南宫远对这些都是专家。

  马车在枫林外停下。

  一个人,负手站在枫林中,长身玉立白衣如雪。

  他身旁的树下有一张几,一面琴,一壶酒,一个青衣垂袖的童子,一匹神骏非凡的好马。

  远看他虽然还是个少年,其实眼角早已有了皱纹。

  他那种成熟而潇洒的风采,本就不是任何年轻入学得像的。

  律香川走下马车,走了过去。他忽然发现南宫远目光中带着种沮丧之色,立刻停下了脚步。

  南宫远却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

  律香川忽然道:“他不肯?”

  南宫远轻轻叹了一口气,沉着声道:“他拒绝见你。”

  律香川道:“你没提老伯?”

  南宫远道:“他说他和老伯素来没有来往,也不想有什么来往。”

  律香川道:“你不能要他改变主意?”

  南宫远道:“谁也不能要他改变主意。”律香川点头没再问,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是多问。

  万鹏王若是个时常改变主意的人,今天他也许还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只有在每月领饷的时候才能带着醉去找一次女人。

  律香川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心里面却已打了个结。

  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将这个结解开。

  他只知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因为失败的后果太严重。

  南宫远忽又道:“每个月初一,是万鹏王选购古董字画的日子。”

  律香川目中立刻露出一丝希望之色,道:“明天就是初一。”

  南宫远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声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人生一梦,梦醒便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律香川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讥讽之意,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很大的信封,道:“也许为的就是此物。”

  南宫远道:“这是什么?”

  律香川道:“五千两银票,这是老伯对你的敬意。”

  南宫远看着他手里的信封,也笑了,笑容中的讥讽之意更浓,缓缓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尊敬?”

  他忽然回身,到树下,手抚琴弦。

  净琮一声,琴声响起。

  南宫远大声而歌:“人生一梦,梦醒便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消沉的歌,惨淡的琴,夕阳照着枫林,天地间忽然变得十分萧索。

  律香川静静地站着,他现在无论地位和成就都比南宫远高得多,但在南宫远面前,他总是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

  他缺少的是“过去”。

  他拥有“现在”和“将来”,南宫远却拥有“过去”,只有“过去”是任何人都买不到的。

  无论用多大的代价都买不到。

  律香川想到过去那一段艰苦奋斗的岁月,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愤怒之意。

  他走过去将信封放下,凝注着南宫远,一字字道:“我的梦永远不会醒,因为我从没有做过梦。”

  南宫远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但你也知道,每个人偶尔都该做做梦的,是不是?”

  律香川知道。

  他的毛病就是不做梦,所以他紧张,紧张得已感觉疲劳。

  可是他宁愿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选的是比较复杂的一种。

  琴声猝绝。

  他大步走回马车,发出简短的命令:“古华轩。”

  初一。

  附近三百里内的古董商都来到山脚下,有的甚至是从千里外赶来的。

  因为今天是万鹏王选购古董的日子,万鹏王无疑是个好主顾。

  这些古董商人彼此都已很熟悉,其中只有个态度沉静举止斯文的少年很陌生,大家只听说他是“古华轩”主人派来的代表。

  白云缥缈,古堡似在云端,高不可攀。白云间忽然传来一阵钟声,大家才开始走上山去。

  律香川第一眼看到万鹏王的时候,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连他都从未见到过这么样的人物。

  万鹏王是个天神般的巨人,坐在那里就和别人站着差不多高。

  有人说,四肢太发达的人,头脑未免简单。

  万鹏王却显然是个例外。

  他目光冷静锐利而坚定,显示出他的智慧和决心,而且带着无比的自信,使得任何人都不敢低估他的力量。

  他的手掌宽而厚大,随时随刻都握得很紧,像是时时刻刻都在握着一股力量,随时都准备将冒犯他的人击倒。每个人在他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他却连看都懒得看别人。

  直到律香川走过去,他眼睛里忽然射出一股光芒,刀一般逼视着律香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古华轩派来的?”

  律香川道:“不是。”

  他很了解万鹏王这种人,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最好莫要说谎。

  因为无论多好的谎话都很难骗过这种人。万鹏王忽然大笑,道:“很好,你这人很不简单,能支使你的人当然更不简单。”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盯着律香川,一字字道:“是不是孙玉伯?”

  律香川心里忽然对这人生出一种尊敬之意,将手里捧着的盘子捧了过去。

  汉玉的盘子,上面有一只秦鼎。

  律香川道:“这就是老伯对帮主的敬意,望帮主笑纳。”

  老伯在向别人有所需求的时候,通常都会先送一份厚礼表示友谊,他做事喜欢“先礼后兵”。

  但这次却不是老伯的意思。礼物是律香川自己出主意送来的,他希望这件事能和平解决。

  万鹏王眼睛虽然瞧着盘子,其实却在沉思。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听说武老刀是从关外流浪到江南的,三十年前才在江南落户生根。”

  他抬起头,盯着律香川,道:“孙玉伯也是,对不对?”

  律香川道:“老伯和武老刀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而且是同时出关的。”

  他知道万鹏王已看透他的来意,所以对什么事都不必再隐瞒。

  他已渐渐发觉,万鹏王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万鹏王沉声道:“他要你来替武老刀的儿子求情?”

  律香川道:“老伯知道帮主对这种小儿女的私情迟早定会一笑置之,何况,那位姑娘只不过是帮主买来的一个丫头。”

  他说话不但婉转有礼,而且先就将这件事的利害分析得很清楚。

  为了一个丫头而开罪老伯,大动干戈,这么样岂非很不值得。

  万鹏王却沉下了脸,道:“这不是儿女私情的问题,而是本帮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本帮的规矩!”

  律香川的心沉了下来,他已看出这件事成功的希望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