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想到,即使进入到这死亡之地,追踪者仍然如影随形,甚至如现在这般,将所有的寻宝者困入了死地。

长期的流浪,他已经见过无数因自己而起的杀戮和死亡,那些逝去的生命让他的心一天天不堪重负,不断流淌的鲜血并没有让这个本性柔弱的太子心肠变得刚硬起来。

是的,这是一个柔弱的太子,即使他身负让月氏大将军惊惧的武功,即使他从出生起就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厮杀抢夺,仍无法改变自己柔弱的本性,否则,他也不会在那样的优势下陷入敌人的陷阱,失去储位,被人千里追杀。

那一日在沙漠小山的陷阱,若非蓝紫儿四人相救,他早就死在随龙骑的手里,虽然迄今他未曾和那四人说过一句话,但其实感激之情却已被他深深埋人心底。如今眼看自己连累了更多的人,他的心越发不安起来,而方然的死,终于让他再也无法忍耐!

虽然他知道,只有和众人在一起,才有一线生机,虽然他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他连累的大家,而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会轻易说出来,但他仍然无法忍耐下去。

恰好此刻一名骑兵冲至他面前,石无安一声大喝,刀光闪处将那骑兵斩落于马下。他立即飞身落在那无主的随龙马上。说也奇怪,那匹神骏灵性的随龙马竟是丝毫也不排斥这外人的骑乘,随着石无安的缰绳一抖,随龙马径自脱离战场,朝北方奔去。

远远的,只剩石无安的大喝声留在了战场上:“石无安在此,想要我命的人,尽管来吧!”

异变突生,却几乎没有人感到惊讶。蓝紫儿甚至偷偷长出了一口气。

拓跋飞允心念电转。要论形势,眼前的这批人和自己无冤无仇,逃走的石无安才是自己必得之人,而此刻形势自己占优,完全没有必要和这群人再行纠缠——但是、但是……他们真的和我们无冤无仇么?

以前,或许是,但现在,和以后,肯定不是了!

眼前的这些人,无论是巫水的大巫,还是姑苏的名将,若非是在这荒漠之中,哪一个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这一场厮杀,这样的仇怨,若是日后他们回头来报复,随龙骑能挡得下么?就算是以整个月氏楼兰的力量,能挡得下么?

既然已经得罪了,那么就得罪到底吧!

一咬牙,拓跋飞允下了决心,一声令下。一百随龙骑士紧紧咬住石无安的背影追蹑而去,而另外一百五十几名骑士却仍然是在拓跋的带领下,攻势不减反增,转眼把众人的圈子又压缩了一轮。

众人的精力早已快耗尽,死了一人,又去了石无安这样的一个强援,形势登时不妙,秦赢的出场次数也是越来越多。

再过片刻,秦赢也已支持不住,摇摇欲坠。而其余人已经几乎背靠背而战,再无退路,只怕再有一盏茶工夫,守备的阵势就要被打破,而那时……

突然,一声尖锐的海豚音震撼着大家的耳膜:“朝北方走,生路在北方!”不用问,自然是我们的九十空明终于停止了计算。

众人尚有疑虑,求羽却已是一马当先,朝北方杀去。蓝紫儿、秦赢、九十空明三人紧随其后。苏映儒稍一思索,也跟着转身,朝北而去。方才的鏖战之中,苏映儒已成功地在众人心中建立了威信,剩下的诸人自然而然地随他朝北而去。

拓跋飞允一声冷笑,指挥随龙骑衔尾追击,却也不逼得太紧,只准备待他们精力耗尽,再行屠杀。

一追一逃,足足过了七八里路,饶是以苏映儒的冷静,仍是忍不住向自信满满的九十空明问道:“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九十空明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怎么知道?”

蓝紫儿三人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而始终没有开过口的巫水大巫,终于开口了。

就听白甲大巫叹了一口气,看看身后不远不近的追兵,叹道:“算了,且看天意如何吧。”

突然,蓝紫儿惊呼道:“那边!”她激起最后的精力,飞身朝熟悉的景色飞奔而去。

求羽三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在瞬间明白了蓝紫儿的用意,紧跟着奔去。苏映儒几人不明所以之下,也只好紧紧跟随。

众人发力之下,转眼把随龙骑甩下了几十步的距离。

拓跋飞允久经战阵,一见众人发力,不惊反喜,心知这必定是困兽的最后一搏,只要让他们断了这最后的念头,自己的胜局就算定了!

他当即催令属下,鞭马狂追。

异变骤生!

本来平静的沙漠,大地开始晃动,黄沙开始翻滚,连那漫天的暴雨,都似乎惊惧于这震撼天地的力量,突然停歇下来。

沙沙之声不绝于耳,就在寻宝众人之后、随龙骑之前,无数龙鳞般美丽的小虫自黄沙中钻出,面向这惊扰它们梦乡的不速之客。

五色迷目,龙鳞舞沙。正是当日让求羽大吃苦头的舞蝶!

怕不有成千上万只的五色彩蝶,一瞬间集合在这死亡之地,正中的那只纯黑舞蝶冷冷地看着极速逼近的随龙骑。

是的,冷冷地看着。

拓跋飞允只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懂那舞蝶的表情,那是仿佛与自己共通的、三军统帅才有的表情。

无声的命令瞬间下达到每一只舞蝶的体内,舞蝶们以令随龙骑汗颜的速度和秩序,迅速地分成两批,朝前后的两拨人直直袭来。

第七章 分道

有一种数学题,和大部分的孩子一样,九十空明在小时候也做过,而且做到现在于夜里梦到,都会深恶痛绝——那就是相遇和追踪问题。

但现在,想必九十空明一定会深深感谢那位小时候教过它这个问题的术数老师。

当看到那批追踪在自己身后的“舞蝶”,也被己方不要命的狂奔甩开时,他不用计算也知道,讨厌的随龙骑恐怕是再也别想追上他们了。

这边,舞蝶的追踪失败,而那边,相遇问题的答案已然显露。

身具龙血的随龙骑、龙鳞所化的沙漠舞蝶——这一场源自龙神的战争,如果旁观者中恰巧有画家的话,一定能描绘出一幅极为壮丽的画面。

但是身处其中的随龙骑战士,心内剩下的只有诅咒。

天下最强的骑兵,却要和虫豸争斗,而且,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占得少许的上风,这实在是莫大的侮辱。

阵势一点点地结成。舞蝶群虽然强悍而且拥有统一的指挥,但虫豸的智慧终究无法和万物之灵相提并论,本来随龙骑士的重甲就让舞蝶无处下手,一待随龙骑的阵势结成,漫天飞舞的舞蝶顿时完全落在了下风。

阳光闪耀,七色的舞蝶如流动的彩虹般飞舞在黄沙之间,面对无懈可击的随龙骑士,每一把长刀的寒光闪耀,便会有数十只舞蝶陨落丧命。

忽地,仿佛无声的呼哨,那远远停着、一直没有动过的黑色舞蝶仿佛发出了指令,骑士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仿佛奇迹一般,那万千舞蝶突地一起没入沙中,不见了踪影。

沙漠回复了平静。

拓跋飞允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黄沙,仿佛看着那已不见了身影的猎物……而他能做的,只剩下恨恨一勒缰绳,随便选择一个方向打马而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虽然再也看不到随龙骑冲杀而成的烟尘,再也看不到那群美丽而恐怖的生灵,但一行寻宝人不敢稍作停留,直到烈日重新占领天空,风沙一步步掩埋掉众人留下的痕迹,一行人才终于松了口气,放缓了脚步。

在这样的一场生死之战后,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多了一些东西。

九十空明看向秦赢,忽道:“你的医术真的很强啊!”

难得地听到这冤家的夸赞,秦赢摇首不答。

九十空明接着道:“如果有一个老人……很老很老了,而且因为什么事情十分地伤心,身体很是虚弱,甚至说马上就要死了,你能否救他呢?”

秦赢冷冷道:“治病不治命,你那个年轻的师父没教过你这句话?”

九十空明沉默了下来。

蓝紫儿好奇地看向九十空明:“这就是你想要龙魄的理由?”

几十空明和秦赢一样,向来对这少女没有脾气,闻言只能苦笑不答。

苏映儒忽地插话道:“人有生老病死,此乃世间的大轮回,或许我们都不愿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但借龙魄之力,终属逆天行事,或许并非幸事。我身为旁观者,话有些逆耳,但却不得不说。我见兄弟的资质才能都非池中之物,但请小兄弟三思,莫要悖逆世间既定的规则,请兄弟莫怪。”

九十空明苦笑一声道:“我又怎会怪苏兄。这些道理谁会不知,但事到临头,又哪里能顾虑得了那许多。”

苏映儒摇头不语。而秦赢看这江湖闻名的帅哥早就不顺眼,此刻趁机刺道:“你既然看得这么透,怎么还来争夺这龙魄呢?你自己不是也放不下与青居的争胜之心么?还是你准备说,夺得龙魂是为了天下万民?”

苏映儒摇头不语,半晌才道:“秦兄说得对,我自己都看不透,又有何资格劝告他人。若是能够放下争胜之心,我们怕是一个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我只能希望四位可以一路走好。”

秦赢横跨一步,转头看向无垠的黄沙:“或许,到了此处已经不需要四人一路同行了吧。”这话来得突兀,却没有人表示惊讶。只有那本来沉默的黑甲大巫默默点了点头。

蓝紫儿却突然插口道:“这随龙骑,究竟是真还是幻境呢?”

一个从未开口,也不知身份的大汉答道:“如果方才的是幻境,那么这操纵幻境的人恐怕能力已经超过了龙神。所以我相信,方才的那些人便是真正的随龙骑。”

苏映儒也点头道:“龙镜之内虽然是有人数限制的,但有限制就必定有漏洞。想必是某个龙神的侍者通过漏洞将这群骑士带入了龙镜。只是我们不知道,指挥这些骑兵并想一举消灭我们这些竞争者的人究竟是谁,是月氏大巫,还是月氏的宰相?”

九十空明突然放弃了那永远不止的计算,开口道:“大巫和宰相,又有什么区别么?”

苏映儒笑而不答,蓝紫儿却道:“楼兰的内耗不断,三年前楼兰太子之乱,其内情世人到现在也并不清楚。总之从那时起,楼兰王便一病不起,大权旁落在宰相苍怀的手中。那苍怀其人,野心甚大,怕不会久安于臣位。但楼兰还有大巫一脉,制约着苍怀一党。”

“想那随龙骑本是楼兰大巫亲手建立的精兵,但三年前的那场变乱之中,却莫明其妙地转投向苍怀,这才导致苍怀的势力大涨。”

九十空明插嘴道:“听起来很有些古怪啊。”

蓝紫儿奇怪地看了九十空明一眼:“不错。随龙骑世代跟随楼兰大巫,很多人都怀疑他们的突然倒戈别有内情,连苍怀心底里怕也不甚信任他们。据传,近几日楼兰王病重,楼兰的情势一触即发,这种关头随龙骑出现在这里,内情怕是决不简单。”

九十空明嗤笑道:“有什么不简单的,你也说了,苍怀不信任他们,自然要把他们调开了。”

蓝紫儿还要说话,苏映儒却微笑着插口道:“不用多想了,也许并没那么复杂,随龙骑不过是适逢其会,被卷入了一场不属于他们的争端罢了。”说到这里,他转身一抱拳道,“众位可否听苏某一言?”

方才一战,这姑苏才子指挥若定,实在为众人逃生立下了首功,此刻一开口,众人虽然都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之辈,却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纷纷转身倾听。

烈日西垂,将苏映儒俊朗的影子越拉越长,在这空旷的沙漠里直直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仿佛将这天地一分为二,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似乎这番话该如何措辞,对于姑苏才子也是件极为难的事,过了半晌,苏映儒才沉吟道:“众位想必已经发现,这一路上步步危机,很多都像是故意安排好的。”

众人多是心机深沉之辈,闻言虽然心下一动,但谁也不想抢先答话。

沉默半晌,出乎众人预料,竟是那一贯神游天外的九十空明开口道:“方才的随龙骑、之前的舞蝶等等,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者说我们此刻站在这里的某些人,是不是也是幻象呢?”

这其实也是在场大部分人心内的疑惑。要说对这身处其内的幻境认识最深、最有发言权的,那绝对是这一队二人:一个天下公认于阵法幻术造诣第一的苏映儒,一个据传说能和九天之上的龙神沟通的火天圣女骊珠。故而听到几十空明问起,大家都转向此二人,竖起了耳朵。

苏映儒看了一眼骊珠,沉吟道:“这里是龙镜,理论上来说……”

忽见蓝紫儿突然转头看向求羽,喝道:“小心!”

就在她这一声大喊震撼了所有人耳膜的同时,一阵完全看不清来源的震动在那怀抱长刀的求羽身边突然出现。

仿佛一滴水,落在黏稠的蜜糖内,勉强荡漾起一丝波纹,然后艰难地朝外荡漾,一点点靠近那沉默的刀客。

若非是蓝紫儿的大喝,怕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异样。但一旦你将日光移过去,就绝对无法再移开。任何人发现身边出现这样的诡异,怕是都会愣上一愣——然后就是死神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