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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嵩面色铁青,挥手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铁青?原来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编为了军,号为“外宅男”,他说要把“外宅男”尽数开来,那就是立下心肠,借端生事,要并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气又惊。

  史若梅从屏风背后出来,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说道:“爹爹,这事好得很啊!”

  薛嵩气恼之极,说道:“天大的祸事来了,你还说好?你不听见那管事的说,田承嗣要把他的外宅男尽数开来吗?”史若梅笑道:“他送来的东西被人劫了,这不正好吗?你没有收到他的东西,说来退亲就易办得多,不必将礼物抬来抬去,女儿也走得安然。”

  薛嵩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说道:“线儿,你不愿嫁到田家,也不该对我说这些风凉话。你不为我想想,他现在失了聘礼,怎肯与我干休?他说要与我会同捕贼,这分明是一个藉口,捕贼是假,想并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开来,你叫我如何应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让女儿去试一试,说不定可以饵祸患于无形。”薛嵩心意已动,想道:“这也说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吓得田老大不敢动手,事若不成,最多是送了红线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当下,取出了节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节度府武士如云,你此去可得当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险。”史若梅在信上盖了印,说道:“孩儿自会见机行事,爹爹放心。多年养育之恩,请受孩儿一拜。”一拜之后,便即飘然而去。薛嵩心头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从此要失去这个“女儿”,但却也不无欣慰,“这孩子倒还厚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记要给我报恩。”想起从前自己是怎样对待她的父母,不觉脸上有点发烧。

  史若梅出了节度府,顿觉海阔天空,“从今后,我也是江湖儿女了。”喜悦、怅惘交织心头,“以后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约不会再看轻我了吧?”自从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婿之后,她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想着的就是他!她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他人品好,武艺高,相貌也很英俊。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想到这样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她不由得满面红潮,心底暗暗欢喜;但一想到甫相识便决裂,“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断了!”心里又不禁暗暗愁烦。

  史若梅兼程赶路,七日之后,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县)。唐代的社会风气,对于男女间的关防并不如后来的重视(据史学家陈寅格考证,李唐源流,本就是出于夷族,故闺门失礼之事常见。“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封建礼法,是宋代中叶以后,经过一些理学家的提倡,才成为社会风气的),尤其在北中国,汉胡杂处,通都大邑,妇女出游,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个卖解女子,到了魏博,虽是单身一人,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注意。

  当晚,史若梅换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节度府。她虽是轻功超妙,剑法高强,但毕竟是初次“出道”,心中总是有点忐忑不安,“我夸下了海口,倘若铩羽而归,那才真是丢脸呢。”又不禁暗自好笑,他偷进我爹爹的节度府,我骂他作小贼,想不到如今我也偷进田伯伯的节度府,作个小贼了。”

  史若梅翻过墙头,进了节度府的后园,园中静悄悄的,竟没发现有守夜的武士走动,待了一会,甚至连打更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史若梅暗暗奇怪:“素闻田伯伯的节度府防卫森严,外宅男三千人轮流入府值夜,却怎的给我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是传闻失实?看这样子,他府中的防卫比我爹爹的还不如!”

  史若梅放大了胆子,从园中的花径直走进去,走了一会,忽地发现有两个武士在假山石旁,一边一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当史若梅最初发现这两个武士时,虽不惊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出去将他们点了穴道呢,还是绕路避开?但只过了片刻,她已发现了那两个武士神情奇异,不似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因为他们的姿态一点也没有变动,一个人举起长矛,一个人举起铁锤,就似石人一般,摆在那里作个样子的。

  史若梅心道:“这是真人呢,还是假人?”上去一看,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被人点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早已有人先我而来,这是谁呢?”

  不久又陆续发现了十几个像这样被点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来越觉得奇怪,“倘若这都是一个人干的,这人的身手敏捷,岂非不可思议?我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当真不假!看来这人应该是田伯伯的敌人,大约不会与我为难。”

  田承嗣的节度府比薛嵩的更为宏伟,房屋星罗棋布,高高下下,重重叠叠,总有好几百间,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着田承嗣的住处,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间屋顶,居高临下,正在观察四方地形,忽听得有“呼呼”“区区”“咻咻” “咽咽”的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怪声,从一个方向传来。史若梅跟着发音的方向,到了一同连着院子的大屋,从屋顶上望下来,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展开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图景,只见院子里和两边房廊,横七竖八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士,那些怪声,就是这些熟睡的武士所发出的鼾声。史若梅心道:“这一定又是那个先我而来的异人所干的妙事了,却不知他使的是甚神通,竟把这么多的武士,一个个弄得熟睡如死。有这许多武士在此值夜,不问可知,这当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蹑手蹑脚地穿过房廊,尽力避免不触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寝室。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的景象更为可笑。只见蜡炬光凝,炉香烬偎,侍女四布,燕瘦环肥,总有十几名之多,有头触屏风鼾而睡者,有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有手捧冰盘,垂首胸臆,前俯后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态!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会享福,连睡觉都要这么多丫鬟姬妾服恃,荒淫如此,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史若梅是认得田承嗣的,揭开床帐,只见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头枕文犀,髻包黄彀,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原来田承嗣甚为迷信,这是作为攘解灾星的。复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将这金盒取去,交给养父,作为凭信。”她取了金盒,却把盖有潞州节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书信,放在金盒原来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脚,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见在一张扎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一柄长约七寸的匕首钉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当眼之处。史若梅心道:“原来那人与我一般,也是来寄刀留简的。”一时好奇心起,走过去将那匕首拔起,书信打开,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几乎呆了!

  原来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个大字,写的是:“擅将库银,充作聘礼,不义之财,人人可取,若敢追究,取尔首级。”这六句也还罢了,后面还有三个字的署名,这三个是:“段克邪”!

  史若梅心头鹿撞,又惊又喜:“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不知他走了没有?我是见他呢还是不见?”

  正在心思不定,忽听得“嘟嘟”的号角声,随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贼人偷进来了!”片刻之间,人声如沸,议论纷纷,有人叫道:“啊呀,这里有两个人被点了穴道,我不会解,快请师父来!”“哎哟,有鬼,有鬼,怎么这些人都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傻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迷香啦!”“暂时不要理这些人,快去保护大帅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把剑一挥,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士正向着这边跑来,哗然惊呼:“贼人来了!贼人来了!”有的赶快跑进去保护他们的大帅,有的便追上来,袖箭、飞嫖,各种暗器纷纷发射!史若梅展开了“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落,便飞过了三座假山,暗器在她身后纷落如雨。连暗器也迫不上她,更不用说那些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觉微风飒然,月色矇眬之下,恍惚只见一条黑影,瞬息之间,便在眼前消失,根本就没有看清贼人是男是女。纷纷扰扰,互相询问:“贼人跑向哪边?贼人跑向哪边?”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伯养的三千‘外宅男’原来都是饭桶!”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喝道:“贼人在这一边!”呼的一声,一支飞镖便射了过来,史若梅听得这飞镖破空之声,甚力强劲,迥非刚才那班武士所发的暗器可比,不敢轻视,回剑一拨,将那支飞镖打落,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相继打来,史若梅心中有气,还以颜色,一闪身,让过了第二支飞镖,却抓着了第三支飞镖,反手一掷,将那支飞镖打回去。那个人正要发第四支飞镖,蓦见寒光一闪,躲闪不及,竟然给自己的飞镖从额角擦过,头破血流!这还是史若梅无意伤人,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

  那人大叫道:“贼人厉害,师父,你快来呀,在这一边,在这一边!”

  随即有人应声道:“你们不要慌张,我来了!”声音初发之时,似在很远的地方,转瞬之间,便似来到了近处,那声音铿铿锵锵,恍如金属敲击,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个老魔头怎的却会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原来史若梅认得这个声音,这匆匆赶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许多年前,曾做过安禄山的大内总管,人称“七步追魂”的羊牧劳!

  史若梅不但识得他的名头,而且见过他的本领。她十岁那年,那时她的养父薛嵩还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有一次安禄山在骊山行宫大宴群臣,并兼招待藩邦使节,极尽铺张之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将聂锋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则和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乔装打扮作男孩子,跟随当时绿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儿王燕羽混入行宫,去看热闹。就在那次宴会之中,发生了铁摩勒大闹骊山行宫,王燕羽出手助铁摩勒,大战羊牧劳的事情。她和聂隐娘不识厉害,也助王燕羽作战,她们刺伤了安禄山的好几名卫士,却差点遭了羊牧劳的毒手。她的养父薛嵩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牵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禄山的。

  史若梅听得羊牧劳的声音自远而近,正是在她对面的方向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倘若给这老魔头碰上,只怕难以逃脱。”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计生,趁着羊牧劳未来到,急忙翻过一个墙头,躲进园中的一间房子。心想:“这节度府里有几百间房子,他们未必一搜就恰好来搜这间,我且暂避一时,或可相机逃走。”

  忽听得屋子里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大公子,你还不快快起来,你听外面闹得这么凶,像是出了什么事啦!”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说道:“管它出了什么事情?你陪我再睡一会。咱们难得聚在一处。”那女的叫道:“不好,你听听,他们在喊捉贼呢!”那男的笑道:“若是失火,我倒有点担忧;闹贼,哪有什么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近又请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羊牧劳,一两个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媚娘,我的亲娘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却催我起身?”那女的“啐”了一口,妖声妖气地说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债,今生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来搜贼,我这个面子搁到哪里?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亲娘我不敢当,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给人瞧见,那么更应该躲在屋子里了。好姨娘,你放心,我不放他们进来,谁敢来搜?”

  史若梅一听,这才知道屋内那个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个男的,则竟是田承嗣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薛嵩满口称赞,要她嫁给他的那个“田大公子”。史若梅无意窥破奸情,不由得心头作呕,又是厌恶,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幸亏我早早打定了主意,没有上他们的当。嫁了这样的衣冠禽兽,真是不如死了还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妖里妖气的女人又在怪声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乖儿子,你现在迷恋老娘,待到新人到来,你心里还会有我吗?”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还是别把话说满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娘子是薛节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节度使的小姐又怎么样?我不也是节度使的公子吗?”那女的笑道:“可是听说这位薛小姐的武艺高强,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对手。”那男的道:“胡说,你休要看轻我,我也是文武全才,那小妞儿大约跟薛嵩学过几手剑法,别人就把她夸赞得了不得,我才不信一个小妞儿能有什么武功。好,你放着眼瞧吧,我娶了这位薛小姐,她一进门,我就先给她一个下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舍得第一天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帖帖,我就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

  史若梅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对狗男女,我若不惩戒他们,不知他们还要说些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的耳朵。”当下一剑削断窗格,便从窗口跳了进去。

  田承嗣是绿林大盗出身,他的儿子也懂得几手功夫,可是却怎比得史若梅?他“啊呀”一声,刚从床上跳下,拳头还未曾打出,就给史若梅一把揪住,点了他的穴道。

  那女的哆哆嗦嗦,叫道:“这是公子迫我的,不是我甘心情愿的。”她以为是田承嗣察破奸情,特地派人来捉奸的。在黑暗中,她根本就不知道进来的是个女子。

  史若梅怕她叫嚷,给外面的人听见,迅即点了她的穴道,指头触处,只觉滑腻腻的,原来那女的上半身毫无寸缕,史若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心里暗骂:“真是一双恬不知耻的狗男女!”将她一脚踢得滚入了床底下。

  史若梅正想再炮制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忽听得外面羊牧劳的声音大喝道:“小贼,哪里跑?”史若梅大奇,“难道他的眼睛看得穿墙壁?”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哈哈笑道:“老贼,我本来要跑的,你在这里,我却偏偏不走了!老贼,你睁大你的独眼瞧瞧,还认得我吗?”史若梅心头狂跳,说不出的又惊又喜,原来这正是段克邪的声音。她把田承嗣那宝贝推倒地上,拿他当作垫脚,踏着他的背脊,刚好与窗口齐肩。

  只见两条黑影捷如飞鸟的各从一方“飞”来,撞个正着,“砰”的一声,右方那个高大的黑影蹬蹬蹬的连退数步;左方那个较为瘦削的黑形却凌空打了一个筋斗,姿势美妙,飘逸异常的落下来!那高大的汉子大吼道:“好呀,姓段的小贼,老夫正要找你!”

  原来羊牧劳那只瞎掉的眼睛,就是因为在七年之前,有一次与段珪璋父子遭遇,被段克邪剜掉了眼珠的。如今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段克邪笑道:“老贼,你不怕双眼全盲,就上来吧!”

  羊牧劳大吼一声,喝道:“小贼还敢逞强,拿过命来!”呼呼声响,双掌齐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羊牧劳气恨之极,但他经过了刚才那一撞,深知段克邪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虽然动怒,却不浮躁,这一掌攻守兼备,端的厉害非常。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没有这个本领,且看是谁要了谁的命?”倏的亮剑,剑光一闪,便踏正中宫,欺身直进,剑刺羊牧劳前胸的“璇玑穴”。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是说,用刀的宜于正面劈杀,用剑的则宜走偏锋。但段克邪恃着自己的身法轻灵,刚才那一撞又并不吃亏,所以放大了胆子,一出手便以凌厉的剑法欺身直进,竟然不把羊牧劳放在眼内。

  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在掌法步法上实有过人的造诣,在功力上也还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段克邪刚才那一撞没有吃亏,那是因为他用了巧劲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