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在闹哄哄的各自交谈,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铁寨主来了。”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进门来,便朗声问道:“哪位是牟大侠?请恕俺铁摩勒来迟了。”

  聂、史二女好生惊诧,原来铁摩勒以前曾在聂锋家里养过伤,当时他化名王小黑,得聂锋之助,冒充薛嵩的同乡,薛嵩信任聂锋,也不去仔细查问铁摩勒的来历,就糊里糊涂的要铁摩勒充当他的卫士,以致后来在安禄山大宴群臣的盛会上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薛嵩怕安禄山见罪,这才背了安禄山投顺朝廷的。

  那时史若梅不过是十岁的女孩,她和聂隐娘几乎天天都要铁摩勒陪她们练武,这时忽然在此重逢,心中都是又惊又喜,想道:“原来铁摩勒就是他!早知是他,我们不必求人带引,就可以径自来访他了。”

  铁摩勒与牟世杰久已闻名,却还是第一次见面。牟世杰道:“小弟就是牟世杰,大侠二字,万不敢当!”铁摩勒大笑道:“做了强盗就不能同时做侠客么?牟兄,你在绿林中异军突起,种种行事,都令人刮目相看,虽是强盗,却无愧侠义二字!小弟端的是佩服得紧!”又道:“你送我那笔厚礼,我才愧不敢当呢。”牟世杰劫御马之事,早已震动绿林,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是牟世杰拿来给铁摩勒作见面礼的,免不了又给二人道贺一番。

  牟世杰道:“说起这批御马,我还因此交了一位朋友,说起来也是铁兄相识的。”当下将尉迟南和他打出了交情一事,说与铁摩勒知道。铁摩勒也哈哈大笑。

  铁摩勒问道:“听说有两位少年英雄与牟兄同来,是我段贤弟的朋友。不知是哪两位?”牟世杰招手叫聂、史二女过来,说道:“就是这两位。”铁摩勒见了,觉得好生眼熟,但他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薛嵩、聂锋的女儿会女扮男装,到他的山寨来。

  聂、史二女胡乱捏了一个名字,与铁摩勒行过见面礼,铁摩勒道:“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吧?”聂隐娘道:”铁寨主大约认错人了。我们是初出道的晚辈,若非今日的盛会,我们哪有福气得见铁寨主的金面?”铁摩勒道:“哎,你们两位太客气了,你们是我段贤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哪来的什么前辈晚辈的称呼?”  接着又道,“我也有多年未见到克邪了,你们是怎样和他认识的?”史若梅脸上泛起一圈红晕,铁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心想:“这个人怎的羞怯怯的像个女子,未曾说话,先就面红?”正是:

  侠气又添脂粉气,焉能辨我是雄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异议交腾推首领

  同声相应属何人

 

 

 

  聂隐娘年纪稍长,又有江湖经验,老练得多,当下就编了一套谎话,代史若梅答道:“我们和段少侠相识,不过是十多天事情。那一天我和史兄弟在潞博道上,忽然碰到田承嗣的武士,盘问我们的来历,一言不合,打将起来,他们人多,我们看看抵敌不住,幸亏段少侠路过,将那班武士都打跑了。说起来我们才知道田承嗣是因为他的聘礼被劫,所以派出许多武士,在潞博道上,穿梭来往,碰到陌生的人,便要盘问。我们与段少侠一见如故,他还对我们说,田承嗣的聘礼,正是他和金鸡岭的好汉劫的,他要赶到田府去寄刀留简呢。可惜我们因为有别的事,未能帮的忙。”

  段克邪到田府寄刀留简之事,铁摩勒是早已知道了的,因此对聂隐娘的说话也就毫无怀疑。牟世杰道:“段少侠大闹田府之夜,我也正在魏博,可惜我那晚与尉迟南有约会,过后方知此事。听说羊牧劳在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那夜就曾经与段少侠过手,颇吃了点亏。”段克邪大闹田府之后,就赶往别处,未曾到过金鸡岭,因此他大战羊牧劳的详细,铁摩勒也未曾知道。铁摩勒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来这魔头还没有死。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正要找他算帐。”他和牟世杰谈起了羊牧劳,把话题带过,也就无暇再问聂、史二人了。

  山寨大张筵席,招待各路英雄,宴会过后,各自歇息。牟世杰带来的从人颇多,寨主辛天雄特别拨了十个上房,给他安顿。牟世杰也特别照顾,让聂、史二女合住一间,其他的房间却都是四五个人合住。那些从人都以为聂、史二人来头不小,对她们另眼相看。

  这一晚史若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觉?才到五更,牟世杰已来拍门,叫她们起身,聂、史二女草草梳洗,走出房间,聂隐娘道:“天还未亮呢,英雄会这么早就开了。”牟世杰道:“辛寨主请大伙儿先去观日出,日头一出,大会便开。”史若梅心里暗笑:“看那辛寨主甚是粗鲁无文,却原来也懂得风雅,招待一大群强盗去看日出,这也真是妙事。”

  会场是山上一大片大草坪,聂、史二女到时,草坪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这时已是月亮西沉,晓霜隐现。过了片刻,只见一团团白云,紧聚一起,云中闪发白光,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发红,只听得鸡声四起,有人喝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转眼间一轮红日冉冉上升,顿时泛起半天红霞,下面的云彩,在霞光辉映之下,也幻出各种色光,奇丽变幻,美妙无俦!史若梅这才知道辛天雄请群雄观日出的用意,原来乃是取个彩头,贴切他“金鸡岭”的命名的。

  史若梅心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这口气倒是不小。既道出了胸中的抱负,又占着了金鸡岭的身份。”心念未已,只见辛天雄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多谢各位大哥赏面,驾临敝寨,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与不对,还请各位指教。”群盗轰然大笑道:“辛大哥,你几时学会了客气啦?咱们都是刀尖上讨活的好汉,有话尽管说,何必学娘儿们的腔调?”

  辛天雄道:“自从王伯通死后,这十年来咱们绿林中就少了个头儿。老实说,在王伯通做头儿的时候,我辛某就是第一个不服他的。他恃强凌弱,欺压同道,行事不公,最不该的,他还要咱们绿林好汉给他抬轿,捧了他做头儿还不算,他还想封王,勾结了安禄山妄图荣华富贵。这些旧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现在也不必多说啦。不过,王伯通做得不对这是一回事,咱们该不该有个头儿,那又是另一回事。依我看来,还是有的好。这十年来,因为没有头儿,官兵打来的时候,你不帮我,我不帮你,吃亏不小。而且正因为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讨活的,有时候就难免争地盘,争赃银,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像这样的事情,也发生了不少。不但坏了义气,还让官兵坐收渔人之利,说来实是痛心,这都是因为没有个头儿的缘故。所以我想趁今天的大会,大家推举出一个头儿来,做咱们绿林的盟主。不知各位大哥,意下如何?”有许多人喊道:“辛大哥,你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位盟主可是难选啊,弄得不好,又出来个王伯通,岂不糟糕?”这些人自由自在惯了的,心中实在不愿有这个头儿管束,故此大泼冷水。跟着又有许多人喊道:“这虽是可虑,但到底不能因噎废食。头儿是应该有的,咱们慎重推选,也就是了。”“辛大哥既然出头召集咱们到来商议,想必他心目中早已有了适当的盟主人选,就请他先说出来吧。”这些人是拥护铁摩勒和辛天雄的,所以纷纷发言,把反对的意见压了下去。

  强盗们的集会,自是不懂得讲究什么“秩序”,但既然没有公开反对要选个头儿的,推举盟主之事便成了定局,于是大家都把眼睛望着辛天雄,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就渐渐静止了。

  辛天雄道:“不错,咱们是要挑个合适的人。依我想来,这个人一要大公无私,二要威望素著,三要武艺高强,第四还要讲究门第。诸位别笑,我所讲的门第不是指世代为官作宰的那种门第,而是指强盗世家的门弟。我心目中有一个人,这四个条件他都具备,这个人就是铁摩勒,我愿意推戴他作咱们的头儿!”

  金剑青囊杜百英接着说道:“不是我偏心帮我这位贤侄,在绿林中他虽然还是个晚辈,但侠义之名,久已闻于天下,为人正直,那是有口皆碑的。他的师父以及长辈,如磨镜老人和已去世的段珪璋,也都是一代大侠,他的本事,得自这二人所授,武艺高强,那也是人人知道的了。至于他的家世,那更无需多说,谁不知道他的父亲铁昆仑的名字?当年铁昆仑叱咤风云,虽未曾做过绿林盟主,但名气之大,实不在王、窦二家之下。辛大哥所说的这四个条件,我这位铁贤侄是样样俱全。而且他又年富力强,正足以担当盟主的重任!”

  铁摩勒交游广阔,金鸡岭的一班头目又都是拥护他的,所以当辛、杜二人说话之后,欢呼拥戴之声就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可是也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忽地一个紫脸膛的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还有一样杜朋友漏说了,这也是人人知道的。铁摩勒还是已故的绿林盟主窦令侃的义子,确实说得上是绿林世家。可是在座诸位也都知道,王、窦二家乃是世仇,王伯通虽已去世,他的部属也还不少。虽说王伯通在生之时行为不当,但当时他是盟主,依附他的人也当然不少,这些人并不见得个个有罪,而且时过境迁,重算旧帐,也只是有害无益……”他的话未曾说完,辛天雄就站起来道:“并没有人说要重算旧帐呀?咱们今日之会,就正是要大家尽弃前嫌,结在一起,你提这个干嘛?”

  那紫膛脸汉子说道:“辛寨主且别着恼,请听小弟把话讲完好吗?我提这个正是大有关系。凭良心说,我也认为铁摩勒作盟主是适当的,可是各位请再想想,若是他当了盟主,即算他处事公平,那也是后来方见。王伯通的部属,心里却先就有了疙瘩了!”

  此言一出,拥护铁摩勒的纷纷反驳,铁摩勒心里则颇为难过,原来他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不过却未想到有人公开提出来,这就足见王伯通的潜力确然也还不小。心中萌了退志,正想起立推辞,人丛中忽地有一个人过来,将他按着,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王伯通的女婿展元修。他和他妻子王燕羽也都来了。

  展元修按住了铁摩勒,王燕羽就站起来说道:“我是王伯通的女儿,家父临终之际,我一直侍奉着他。他亲口对我说,他对自己一生的行事甚为愧悔,坚嘱我们做后辈的要与窦家的后人化解前仇。现在我以王伯通女儿的身份,在此表示,我也赞同辛寨主的主张,愿意推戴铁摩勒作盟主。”

  史若梅心想:“原来王姑娘也来了。有了她这番话,想来当没有人反对铁摩勒了。”

  史若梅究竟是太天真了,事情可没有这样简单。王燕羽表明了态度,虽然把反对铁摩勒的声浪压下了不少,但也并不是就此太平,全无异议。

  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又站了起来,说道:“王伯通临死之言,只有王姑娘听到。我不敢说是不信,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却不敢担保王伯通的旧部,人人都能够释然于怀,解开疙瘩。推举盟主,不能只论交情,甚至不能只谈声望,需要面面顾到才行。辛、杜二位大哥推举铁摩勒,我不反对,但是不是可以多推出几个人来,让大家选择?这样或者可以选得更适当的人。”王燕羽和铁摩勒的交情,好多人都是知道的,这汉子的说话,分明是讥刺王燕羽感情用事,王燕羽愠怒于心,却不好发作。

  辛天雄道:“今日之会,就是要各位畅所欲言,好推出一位德才兼备、大伙儿都能心服的盟主。这盟主的人选,并不是说了话就算数的,韩大哥你属意哪一位英雄,尽说无妨?”有人更大声叫道:“对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必忸忸怩怩,吞吞吐吐。”

  这紫膛脸汉子冷静阴沉,喜怒不形于色,对这些粗言恶语更不放在心上,当下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提出一个人来,铁拐李、李大哥的名字响遍大江南北,想来大家都是知道的了?”史若梅悄悄问聂隐娘道:“铁拐李是谁,你知道吗?”聂隐娘摇了摇头。旁边有个人听见她的问话,甚为奇怪,说道:“铁拐李你们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冀北七处山寨的总头目李天敖。他以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称雄绿林已有二十余年了。两位想必是初出道的吧?”

  史若梅笑了一笑,向那人点首道谢。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歇了一歇,看了一看大众的反应,又接下去说道:“辛寨主刚才所说的那四个条件,李大哥合了三条。他做七寨的总头目多年,大秤分金,小秤分银,从来没亏待过兄弟,对同道也都是以义字为先,可以说得是大公无私威望素著,至于他的武艺,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打遍大江南北,谁不知名?不必兄弟来给他揄扬。只有一样,他的祖父、父亲都未干过没本钱的买卖,称不上是绿林世家。他在绿林中的地位,是凭着他这条铁拐打出来的,并非靠祖宗的遗荫。不过,依小弟的浅见,选盟主嘛又不是皇帝选驸马,要讲究什么家世。是不是绿林世家,似乎不太重要。我说错了话,请辛寨主海涵。”他以皇帝选驸马相比,比喻生动,既驳倒了辛天雄所提的这一条,又暗暗贬低了铁摩勒。群盗未曾仔细体会,只听他说得有趣,便都大笑起来。

  辛天雄涨红了脸,正要起来说话,杜百英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辛大哥忍着点儿,别伤了和气。”

  原来这铁拐李李天敖乃是王伯通一党,而且是王伯通的换帖兄弟,不过在王伯通依附安禄山之时,他却没有跟随王伯通,这并非他大节凛然,而是他想待时而动。他比王伯通高明,当时他已看出了王伯通这一失足,势将招致群雄不满,绿林盟主之位必不可保,他颇有“取而代之”之意,因此便依然做他的七寨总头目,独霸一方,对官军、对伪燕(安禄山之“国号”)两边都不帮。但虽然如此,在安禄山势力最盛之时,他也曾和王伯通暗通消息。

  他梦想当绿林盟主已有多年,这次前来,乃是志在必得。那些领头推举他的人,其实都是他授意的。

  辛天雄早知他的底细,本想揭穿他和王伯通的关系,杜百英和他友好,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以先行劝阻。辛天雄瞿然一省,想道:“不错,我刚刚还说过不应再算旧帐,怎能因为他是王伯通的换帖兄弟,便据此来反对他?何况他当时没有跟随王伯通,恶迹也未昭彰。我要是反对他,别人定以为我有派别之见,对铁摩勒反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