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姑平生未逢敌手,一向眼高于顶,今日给秦襄打了一掌,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的亏。虽然仗着内功深厚,未曾受伤,也是暗暗吃惊,想道,“我只道朝廷的军官都是酒囊饭袋,哪知一个被关在囚车上的军官也这么了得。只怕朝英是凶多吉少了。哼,要是我救得朝英脱险,第二件事,就是要找那死囚算帐。不知他犯了何事?但愿朝廷不要马上将他处死才好,要不然我就报不了仇了。”

  场中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到处都在激战之中。辛芷姑大声叫唤史朝英的名字,边叫边找。激战之中,她不理会旁人,旁人也不理会她。

  场中各处的搏斗,又以铁摩勒这一处最为激烈,铁摩勒长剑使到紧处,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周围数丈之内,沙飞石起,劲风呼呼,等闲之辈,莫说加入战围,在这圈子中立足也未必立得稳。羊牧劳以排山掌力,向他冲击,但仍然要不停的移步换形,来避开他的剑锋。武维扬也用尽平生所学,双钩飞舞,化作了两道银虹,和铁摩勒的剑光纠成一片。铁摩勒力敌二人,有时剑光也偶然被羊牧劳的掌力冲破,但铁摩勒浑身都是功夫,掌劈指戳,脚踢肘撞,样样都可以补剑招之不足。

  辛芷姑被他们的恶斗所吸引,不知不觉踏入了三丈之内的圈子中。看了一会,心里暗暗惊奇,“我只道这英雄大会无甚可观,想不到倒还有几个能人。这红面老头看来似是七步追魂羊牧劳,这大汉却不知是谁,本领竟似还在这老魔头之上。哈哈,一向听说这老魔头自负得紧,今日却也要和别人联手,真是丢尽面子了。”羊牧劳长相特别,他的“七步追魂”的步法掌法,武林中也只此一家,是以辛芷姑看了他的武功家数,立即便认出是他。心中自忖,“这老魔头功夫确是不弱,但也还不是我的对手。和他对敌这个大汉,我却没有把握可以稳胜了。”要知身怀绝技之人,看到有本领和他差不多的,总会有点想试试对方本领的念头,辛芷姑看了一会,也自不禁技痒难熬,跃跃欲试,但她是为了找寻爱徒而来,却又不愿自造麻烦。两种心情冲突,一时间又舍不得走开。

  铁武羊三人都已发现有个女人步步走近,心中也都感到奇怪,但在这性命相搏的关头,谁也不会分出心神理她。辛芷姑看了一会忽地走上前去,在羊牧劳右肩轻轻拍了一下,说道:“喂,你是羊牧劳不是,你为什么欺骗我的徒儿?”羊牧劳移步换形,身法何等敏捷,这一拍却竟然没有闪开,大吃一惊,反手便是一掌,辛芷姑格格一笑,早已退出三丈开外,说道:“我岂是乘危伤人之辈,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未见过我,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你何故与我徒弟为难?”

  羊牧劳心头一凛,连忙说道:“原来是无情剑辛芷姑到了,幸会,幸会。”辛芷姑道:“你不必和我套交情,我的徒儿是否给你捉去了,快说,快说?”羊牧劳道:“令徒是史朝英姑娘么?”辛芷姑道:“不错,她被朝廷列为叛逆,你如今是和官儿们在一道的,想必是想升官发财,站在朝廷这边了。你还说你不是欺侮我的徒儿么?”羊牧劳道:“这,你就错怪我了。不瞒你说,朝廷只因令徒是史朝义的妹妹,才不得不把她列名叛逆。其实并非把她当作要犯,要犯另有其人。我已经替令徒说情,叫他们若是碰到令徒,就只可虚张声势,不可真的拿人。这位是奉旨办案的武大人,不信你可以问问他。”武维扬忙道: “不错,我早已经命令手下,叫他们不可逮捕女子了。今日朝廷通缉的十名叛逆,只有令徒是个女子。”羊牧劳又道:“和我们交手这人是绿林领袖铁摩勒,今日所要逮捕的主犯就是他,他在江湖上交游广阔,又是段克邪的表兄。据我所知,段克邪一直是和令徒在一起的。你要知道令徒的消息,只有问铁摩勒或段克邪。唉,令徒遭此祸事,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他误交匪人的。”羊牧劳深知辛芷姑行事邪僻,但凭一己好恶,因此有心挑拨她和铁摩勒争斗,即使只是和铁摩勒纠缠一番,也是好的。

  羊牧劳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小心,不住的用“移形易位”的功夫避开铁摩勒的攻势了,但仍是因为说话分心,正好说到那“匪人”二字,只听得“唰”的一声,铁摩勒一剑穿过他的衣襟;幸而没有伤及骨头,但剑锋带过,一缕血珠已随着剑光飞溅。

  辛芷姑心道,“久闻铁摩勒是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英雄,原来就是此人,果然名下无虚。”身形一晃,到了铁摩勒旁边,说道:“铁寨主,我的徒儿何在?”铁摩勒正在恼恨史朝英,又听了羊牧劳和辛芷姑这番言语,他是嫉恶如仇的性格,对辛芷姑也厌恶起来,冷冷说道:“谁有功夫给你管徒弟?”辛芷姑道:“好呀,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不管我的徒弟,我却偏要管管你!”倏的一剑刺出,铁摩勒长剑正挡着武维扬的双钩,呼的左掌劈出,羊牧劳大喜,立即乘机来攻,只听得 “唰”的一声,铁摩勒的衣襟也被辛芷姑一剑穿过,辛芷姑被那掌风一震,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数丈之外,冷冷说道:“羊牧劳,我刚才和你说话,累你受了一剑,如今我给你还了一剑,也算对得住你了。铁摩勒,日后咱们一个对一个,再来比划比划,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像羊牧劳那样自失身份。”

  辛芷姑出了口气,又替羊牧劳还了一剑,便洋洋自得的走开,走得不远,眼光一瞥,又发现了段克邪。段克邪此时仍然还在和精精儿恶战。

  双方都是出招如电,交手已将近千招,精精儿渐觉气力不加,心道,“今日若是败在师弟手下,有何面目再闯江湖!”心头焦躁,毒计陡生,忽地使出一记险招。

  段克邪顾忌他的毒剑厉害,自忖已是胜算在操,因此也就不急于进攻,只是见招拆招,见式拆式,但剑势却已展开,将精精儿全身罩住。激战中精精儿忽地倒转剑锋,向自己咽喉一插。

  这一着大出段克邪意料之外,这刹那间,他只道是精精儿自知不敌,难堪羞愧,意图自尽,不由得呆了一呆,百忙中无暇思量,伸出左手,就要去抢下精精儿的短剑。

  若是换了别人,敌人回剑自戕,这正是求之不得,心肠狠的,说不定还要再补上一剑,管他是真的自杀还是假的自杀,先搠他一个透明窟窿。但段克邪天性纯厚,虽说他对精精儿早已憎恨之极,心目中也早已不把他当作师兄,但突然见他回剑自戕,仍是不禁心头一震,不但停止了攻击,而且还毫不考虑的就伸手出去阻他自杀。

  精精儿正是要他如此,他是摸透了段克邪的性格才敢出此险招的。段克邪剑势一停,手指刚刚触及精精儿剑柄的时候。精精儿陡地一声冷笑,短剑一翻,闪电般的就向段克邪手腕切下!

  精精儿打得好个如意算盘,却想不到有个辛芷姑刚好赶到。辛芷姑是要向段克邪打听消息的,焉能容得精精儿下此毒手?

  眼看段克邪的手腕就要被精精儿切下,忽地一股劲风扑来,辛芷姑已经到了他们旁边,挥袖从当中一隔。只听得嗤的一声,辛芷姑的衣袖被削去了一截,随即又是当的一声,精精儿的短剑也给辛芷姑弹开了。

  辛芷姑晃了一晃,段克邪却已倒纵出数丈开外,大怒骂道:“精精儿你好狠毒!”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也在张口大骂,但他却不是骂段克邪而是骂辛芷姑: “哪里来的泼妇,敢来这里胡搅,你知道我是谁吗?”辛芷姑懒得理睬,使出弹指神通功夫,伸指又是一弹,这一下力道更大。精精儿的短剑虽未脱手,也自觉得虎口发热,不禁吃了一惊,倒退数步,按剑怒视,一时间却不敢再来攻击了。

  辛芷姑冷笑道:“不管你是谁,我现在有事要和段克邪说话,谁敢打扰,我就先割掉他的舌头,再挖掉他的眼睛,你不服气,等下尽管冲着我来,看我做不做得到!”

  辛芷姑转过头来,向段克邪道:“喂,朝英怎么不是和你一起?她到哪里去了?你怎可以在这样的时候,丢开了她?”正是:

  无端背了桃花债,烦恼纠缠兀未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假凤虚凰留笑柄

  真心实意化疑云

 

 

 

  段克邪正是满肚皮闷气,听了史朝英的名字,更不舒服;但辛芷姑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段克邪却不能像铁摩勒那样对她不理不睬。于是说道:“辛老前辈,你要打听你徒弟的下落,应该去问牟世杰。”辛芷姑道:“哦,牟世杰?是那个新任绿林盟主的牟世杰吗?”她僻处西陲,但牟世杰这两年来名头极响,她也还知道。段克邪道:“不错,就是这个牟世杰。”辛芷姑道:“为什么要问他?”段克邪道:“她昨晚已经和牟世杰一同走了。”辛芷姑怔了一怔,满不高兴的问道:“她为什么跟牟世杰跑?是你得罪了她不是?”段克邪板起面孔说道:“我不想在师父面前,说徒弟的坏话。”辛芷姑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段克邪是怨恨她徒弟抛弃了他,哈哈笑道:“朝英爱使些小性子,是有点难以伺候,但年轻人吵吵闹闹,也算不了什么。她脾气过了,自然会与你和好的。”段克邪冷笑道:“我不希罕。牟世杰和她才是志同道合。”辛芷姑误会更深,倒有点为徒弟感到抱歉,“莫非当真是朝英见异思迁?还是她受了牟世杰的诱惑?嗯,这可要待我见了她的面,才好问她究竟真正爱的是哪一个了。”于是说道:“你别烦恼,要是我的徒弟当真对不住你,我自会管教她。你且说,牟世杰和她跑到哪儿去了?”段克邪道说:“我怎知道?总之,他们是已经跑出长安了。”

  辛芷姑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说道:“好,你站过一边,切莫上来帮手。待我教训教训这个小猢狲,然后我再给你去找朝英。”

  精精儿不认得辛芷姑,听说她是史朝英的师父,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但他骄傲惯了,也不肯示弱,当下傲然说道:“好呀,你既是史朝英的师父,谅非无名之辈,你出言不逊,那只是自失身份。我不和你斗嘴,咱们就来比划比划吧!”

  辛芷姑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倒知道你是谁了。瞧你这副尊容,你是精精儿不是?”精精儿长得猴子模样,最恼人嘲笑他的相貌,大怒说道:“我又不要娶你,你管我是俊是丑?”辛芷姑自言自语道:“我曾听空空儿说过,他有个名叫精精儿的师弟最不成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哼,你用那等卑鄙的手段,对付小师弟,居然还敢和我谈论什么身份?我本想割你的舌头,挖你的眼珠的,看在你大师兄的份上,就只打你两记耳光吧!”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岂有此理,我倒要看你如何打我耳光?”金精短剑扬空一闪,已先向辛芷姑刺来,辛芷姑竟不理会,出掌就打。

  精精儿惯经大敌,虽然气怒,却并不暴躁,他是“未求胜,先防败”。一剑削出,未曾刺到,中途便已变招,人也移形换位,辛芷姑这一掌在一招中藏着三个变化,只待精精儿一剑削她手腕,她便可以立即反手夺取他的宝剑,左手便掴他的耳光。哪知精精儿机警非常,竟未如她所料。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闪过正面,侧身发剑,辛芷姑掌式中所藏的第二个变化也使了出来,一记“手挥琵琶”,托肘夺剑,左掌中指,又从肘底穿出,点精精儿胁下的“愈气穴”,精精儿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短剑指东打西,也向辛芷姑的“乳凸穴”戳来,哪知辛芷姑还有第三个变化,只听得呼的一声,掌风从精精儿的面门扫过,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可是也还未曾打着他的耳光。

  这个照面一招,精精儿是以两剑换她一掌,虽没给她打中,耳鼓亦被掌风震得嗡嗡作响,倘若按照成名人物的身份,他已是应该认输了。但精精儿怎肯甘心认输,挨她耳光?辛芷姑一击不中,虽占上风,也感颜面无光,她恨精精儿招数轻薄,大怒喝道:“我若在五十招之内,不能痛打你的耳光,江湖上从此没有辛芷姑这号人物!”精精儿不识辛芷姑其人,却听过辛芷姑的名字,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妖妇是无情剑辛芷姑,怪不得如此厉害!听她的口气,她和我的师兄很有交情,只怕也不是假话了。”但他一面害怕,一面却也暗暗欢喜,心想:“一百招之内,我不敢说,五十招之内,她就想打我耳光,哼,哼,那也未必就能办到。我只要挨过了五十招,看她如何落台?谅她这样的身份,说出的话,绝不能收回。那时迫她退出江湖,我精精儿的名头就更加响了。”精精儿的轻功本来极为了得,出招又是快如闪电,当下就采用游身缠斗的战术,决意挨过这五十招。

  这五十招本来很快可以过去,但段克邪却没耐心在旁边等待他们的结果。他心里只有两件事情,一是助铁摩勒突围,二是寻觅史若梅。他把眼一看,见铁摩勒已稳占上风,即使未能即时突围,已决计没有危险。就在此时,远远的听得史若梅的声音叫道:“克邪!克邪!”场中厮杀声,兵器碰击声,噪耳非常,但段克邪一心等待的就是史若梅的呼唤,精神所注,一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他可以听而不闻,史若梅的声音他则是立即便听出来了。

  段克邪一跑开,精精儿更无顾虑,有时还抢攻几招。转眼间四十招已过,精精儿数道:“四十一、四十二,……四十四,四十五,嘻嘻,我看你如何打我耳光?四十七、四十八,”突然辛芷姑一个转身,扭头便走。

  这一下大出精精儿意料之外,不由得蓦地里又惊又喜,“哈,她毕竟知难而退了!”待要追上去用说话挤兑她,心里又有点畏惧,一时间踌躇不定。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辛芷姑突然间倒行回来,其快如风!高手比斗,绝无以背朝着敌人的道理,精精儿做梦也想不到辛芷姑竟会如此大胆,重来袭击,这一下比刚才的突然退走,还更意外。

  精精儿慌慌张张的一剑刺出,只听得辛芷姑一声喝道:“着!四十九!”就在第四十九招上,“啪”的打了精精儿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精精儿那一剑刺出,辛芷姑肩头一沉,衣裳也被剑锋划破了少许,但精精儿却没有伤着她。

  辛芷姑那记耳光打得着实不轻,精精儿半边面颊红肿起来,牙根都隐隐作痛,狼狈不堪,哪里还敢恋战,慌忙就向人堆里钻。辛芷姑衣裳被划破少许,自觉赢得也不很光彩,精精儿虽然认输逃跑,她依然紧追不舍,大呼小叫的嚷道:“我说过要打你两记耳光的,还有一记,你就想逃吗?”精精儿平生哪曾受过如此羞辱,何况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他对辛芷姑是又怕又恨,但威风扫尽,却又不敢还嘴,只好没命飞逃。

  场内群豪,有许多人是刚才被精精儿在他们头顶踏过的,十之七八对精精儿都心怀憎恨,这时见他受辱,人人拍掌称快,看见辛芷姑追来,个个都给她让路。有的还在嚷道:“刚才那记耳光,我没瞧见。这次可不能错过眼福了。”唯恐辛芷姑不再打精精儿的耳光。辛芷姑得意洋洋,说道:好,你们就定睛瞧吧。”精精儿轻功本来略在辛芷姑之上,但因人们只给辛芷姑让路,却故意拦阻他,他又不敢再得罪众人,只好以巧妙的身法,专拣人少处绕路而行,这么一来,渐渐给辛芷姑追近。

  这大校场方圆数里,处处混战,辛芷姑在这边追精精儿,段克邪在另一边却没有瞧见,他也没有心情再理会辛芷姑与精精儿的斗争,因为这时他已发现了史若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