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海平竟然毫不动怒,他听完了丁剑鸣连刺带激的话后,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是吗?丁大哥是这样想吗?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失面子,我这点微末之技,浪得虚名,本来就威不足以‘凌人’,德不足以‘服众’,给人瞧不起是该当的。但他们却连丁大哥也瞧不起,公然伸手在老虎头上叮虱子,咳,那真是,真是说不过去!”

两人互相嘲讽,局面更是不堪。柳剑吟慌忙站起身来,冲着钟海平就是当头一揖,钟海平慌不迭地也起身答礼时,只见柳剑吟声调苍凉,断断续续地说道:

“钟大哥,我们彼此都是快近六十的人,几十年老兄弟,活到现在的还有几人。不念同是武林一脉,也该念俺们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么不顺气的地方,揭过也就算了,难道俺们老兄弟也要弄得这样生分!钟大哥,我信你的说话,信你不晓得这桩事。可是钟大哥,我还是要请你帮个‘小忙’,你地头熟,人面熟,就费神你帮忙打听打听。不论是哪位武林前辈,江湖豪杰干的,我们也断不敢登门寻事,只是想问清有哪些对不住人家的地方,好好去道歉,好去化解。不然,我们连有什么得罪朋友的地方,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糊涂!”

钟海平一听柳剑吟的说话,固然是十分诚恳,但也听得出是有点激愤!再不起势收场就怕反要弄糟。而且事情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一来这事情总不能推全不知道,江湖上近月来,哪处不是扬扬沸沸地谈这件事,自己怎能说全不知道?二来了剑鸣和自己是有“过节”,可是他的师兄却没有对不住自己之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不能不吐点口风了。只是自己和柳剑吟隔别二十余年,也不知他是否和师弟同一道路。在钟海平心中,是早已把丁剑鸣放在官府这一边的了。因此他虽露口风,却不吐实。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较量丁大哥的人,小弟委实不知。不过辽东有几位成名人物,早前跟俺说过,想见见柳老英雄。较量丁大哥的,既然是辽东口音,那么问问这几位辽东前辈,也许会知道一点踪迹。”

柳剑吟听了,微微一震:怎的有辽东成名人物会冲着自己来?但他也放下了心,事情到底是有点眉目了!”

柳剑吟当下慌忙谢道:“求见不敢当,既然有这几位辽东朋友,就是他们不来,我们也要去拜谒!既然这样,就请钟大哥给我们代约一个日子。”

说完就待告辞,钟海平急忙挽留道:“二十多年不见,大远地来,怎能这样仓促地走?莫非蜗居简陋,不足以待高贤么?怎么也请委屈在这里住几天!”

丁剑鸣受了钟海平两次试技,一番讽刺,早就满肚子都是闷气,何况他不知道钟海平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他不待师兄答辞,早已先行,告道:“钟大哥的盛情,我们领了,在这三十六家子我们还有朋友,来时就早已安排好了。我们既然一来就拜见了钟大哥,那边也不能冷落朋友!我们这就告辞!改日那几位朋友来时,俺一定随师兄再来拜访!”一说完,他可就披上羊皮祆子,离开筵席,同他来的武师弟子,也一齐起身。

钟海平微愠道:“既然这样,那俺也不留你们了!”于是大声送客。可是在临出门时,他还试了丁剑鸣一下,揖别时,竟使出内家掌力,双掌一揖,便带劲风。但丁剑鸣还揖之时,也是用足了太极门的功劲,旗鼓相当,谁也较短不了谁!钟海平这次三试绝技,都没有占着上风,可是若非柳剑吟在场,丁剑鸣也下不了台子!

柳剑吟等一行人离开了钟家,就赶到前面小镇投宿。原来在刚才来时,丁剑鸣叫蝴蝶掌名手、随来的武师何文耀半途策马离开,为的就是叫他先到镇上料理。

在路途上,丁剑鸣是愤然于色,大骂钟海平“老混帐”;而柳剑吟则是不发一词,默默而行。忽然在将到小镇时,柳剑吟突地一转身,吩咐师弟道:“你们先回客店,我还有点事要料理。”

丁剑鸣急问师兄有什么事要料理,他也要跟着去,可是柳剑吟却斩钉截铁地道:“这事你不能同行,放心,我这一去会对你的事大有好处!”说完他猛地跃下了马,施展太极门的绝顶轻功,直如飞奢穿空,流星疾驶,倏忽间就没入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迹。

柳剑吟此去,是想再回“三十六家子”,独见钟海平!原来他越想越觉得今日之事,颇不简单。其中一定还有内情,还有误会!他想到师弟近年行事,接近官方,连自己来时,也还有所怀疑,不敢轻信,那怎怪得武林同道误会?但自己与师弟相知最深,又经多日默察,知道师弟还是以前那样,心高气傲,性喜奉承,辨不清是非好坏,说糊涂他的确是糊涂,但却还不至背叛江湖义气,投降清廷。他想这事必定得找钟海平好好解释一番,使师弟和武林中人,消除误会,这样也可以便师弟不至深陷歧途。

柳剑吟展开夜行术,翻过山岗,穿过丛林,片刻间就遥望见“三十六家子”,在钟家前面土岗之前,是一段短短的山道,左右也是高高低低的土坡子,长着一层层的杂梆林。

柳剑吟方在山道之上奔驰,蓦然侧见两条人影在右面黑林中一现,接着两声嘿嘿的冷笑。

柳剑吟立时止步凝眸,向发声之处张望,只是林深地黑,竟瞧不出什么来。就在此时,林中又发出儿声嗤嗤的冷笑!柳剑吟艺高胆大,他也不理会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一矮身,一个“龙形穿掌”,右手微吐,左手护胸,人像一条线似的,直窜入黑丛林内,口里嚷道:“哪位朋友,在此相戏?掩掩藏藏的,算什么人物?”

哪料柳剑吟方扑入,突地两条杆棒,分左右猛地袭来,棒挟劲风,如电光石火地袭到。但柳剑吟是何等人物?他连步也不停,只凭空一跃,便跃起一丈多高,两条杆棒同时扑空,碰个正着,两人身子都向前倾,差点扑在地上,就趁这两人身形未定之时,柳剑吟又早已轻飘飘地落地,霍地一塌身,趁势一个旋风扫堂腿,只用上一成功力,两人都扫得仆在地上,直掼出去,滚了好几丈,拼命翻身,直坐在地上发楞,只觉满眼余星乱迸,哪里还敢起立向前?

柳剑吟霍地停步,也不前追。仍然从容发话道:“柳某与诸位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黑夜偷袭,不分皂白地一棒打来?俺倒要请教请教?”

柳剑吟话声方停,右边林中有人接着大笑道:“柳老英雄何必动气?那两个孩子晋谒前辈,不先露一手怎能求得前辈指教?何况他们又没有伤着老英雄毫发!”

说话的正是一派辽东口音,柳剑吟再定神张望,只见在林中穿出两个白须苍苍的老者。柳剑吟入了林中一会,眼睛已习惯黑暗,再趁着透过树叶的星月微光,定睛一看时,只见一个老者,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还披襟迎风,另一个相貌更是威武,足有六尺多高,紫棠面,长须飘然,也穿着一式的蓝布大褂,悠然迎风,顾盼自如,双眼闪闪放光,像似鹰眸炯炯!

柳剑吟微微一颤,急忙抱拳讯问:“两位师傅莫非就是月前赐教敝师弟的老英雄?柳剑吟这厢有礼!”

那紫棠面的老者答话道:“什么师兄师弟?掩们只想请教柳老英雄三招两式,可不耐烦序师门,背家谱!”

柳剑吟心生暗怒,怎的这些人如此歪缠,无缘无故就要“乱打一锅粥”,但他还是按着怒火,问道:“柳某微末之技,萤火之光,如何敢当高人赐教?柳某和各位素未谋面,不知从哪里冒犯过高贤?”

那紫棠面老者又哈哈大笑:“柳老英雄太过谦!俺们是诚心领教,彼此印证,并没安着坏心眼、毒心肠!俺们久仰丁门太极武功超卓,三绝技名震武林,只料不到贵派掌门竟是虚有其表!因此不能不再请教柳老英雄!”

江湖试技,武林印证,原也是平常事情,只是这些人来得太突然,太不讲江湖礼节了,而且事关师门荣辱,柳剑吟明知劲敌当前,也不能不卖一手了。于是他朗声问道:“既然二位一定要赐教,那么柳某只好奉陪了,不知是哪位先上,还是二位一齐上?”

那鹰眼紫面的老者斜睨柳剑吟一眼,哈哈笑道:“柳老拳师也忒小看人了,俺们兄弟不才,三招两式谅还招架得住。”

那两位老者正是百爪神鹰独孤一行和“匕首会”的老前辈云中奇。娄无畏没有料错,伸手较量丁剑鸣,凭一双肉掌破丁门三绝技的正是独孤一行。他们这次到热河来,目的还并不是在乎较量丁剑鸣,而是想和关内的武林联络。他们对柳剑吟也早已仰慕,但他们不知道柳剑吟是否和师弟一驻子,沾上了官府的边。因此他们伸手试招,一来是为了好奇,想试试柳剑吟的功夫。武林中身怀绝技的人找不到对手印证,那是一件苦闷的事,独孤一行几十年来未逢对手,因此他碰到柳剑吟,自然想伸手试试,这种心理,是可以猜想得到的。另一方面是想和柳剑吟因比试而成相识,探探他的态度,如果试后志趣相同,那就大可通过他和关内武林联络。

因此那晚他们把柳剑吟引到黑丛林来,拿话逗他动手。到柳剑吟答应试招之后,独孤一行便想先上,但却给云中奇抢在先头,他说:“大哥,你请留在后头,待小弟先试,如果落败,你再来接阵不迟。”云中奇说完,未待独孤一行答话,他已一跃便来到了柳剑吟的面前。

云中奇双拳一抱,向柳剑吟打个招呼道:“柳老英雄,俺们这是抱领教之心,互相印证,点到为止,谁胜谁败,都只落个哈哈,无须介意!”柳剑吟也急抱拳答礼道:“柳某承两位看得起,愿来赐教,那自然只是朋友切磋,不是舍生拼死。点到为止,胜败不论!‘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彼此都是武林中人,哪里不交个朋友?好,朋友!就请先发招吧!”

云中奇略一凝神,猛地从蓝布大褂下,解出一条束身围腰,迎风一展,哗啦啦地直抖开来,竟是一条奇形怪状的软兵器,名为“蚊筋虬龙鞭”,是东北独有的刀剑不断的山藤,缠上蚊筋练成,是软中带硬的家伙,专缠刀剑,可当鞭用,也可当棒使,端的厉害非常。他把兵器一解,笑吟吟地对柳老拳师道:“久闻太极十三剑,剑剑精绝!我这是不自量力,先请柳老英雄在剑法上指教一二!”

原来云中奇不大精于掌法,而且刚才看见柳剑吟只一照面,就把独孤一行的两个徒弟打倒,身法奇快到难以形容,情知他的太极掌已到炉火纯青的功候。因此云中奇暗忖之下,对掌一定吃亏,不如和他比试兵器!他虽知柳剑吟的太极剑也是武林绝技,但他恃着自己这条兵器,专克刀剑,而且在这条兵器,更浸淫了几十年,自信纵不能胜,也不会落败。

可是柳剑吟却也怪,他看着云中奇哗啦啦地抖出那条独门兵器“蚊筋虬龙鞭”,只看了一眼,毫不惊奇!到云中奇再度催他亮剑发招时,他竟微微地一笑道:“俺几十年没有舞刀弄剑了,招数都已生疏了,就凭一双肉掌和老师傅玩玩吧!可请你让一点呵,我这老骨头不禁打。请!请!喂,你怎么不发招呵!”

云中奇不禁暗暗生气,他把软鞭一收,大声问道:“柳老英雄,怎的如此瞧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