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日初升,晓霞映照,山村方道,怪石中零岩,都像忽然地被揭去了一层黑纱帐幕,一一豁然显露了。柳剑吟虽然一夜未眠,可是迎着晓风,精神依然健烁,他在路上一再问李家骏,昨晚来找丁剑鸣的不速之客。究是何人?李家骏委实是不晓得详情,但他也透露出:“好像是承德的来客。”因为他听到那个家伙,一见到丁剑鸣,就说出是从承德匆匆而来,马不停蹄的。

“承德来客?”柳剑吟不禁暗自沉吟,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了忧虑。承德是满清皇帝行宫所在,难道来人是听到什么风声,奉官方之命来查探?

他猜对了,但也猜错了。来人的确是官方的人,但却并不是来查探柳剑吟的,他们还不知道柳剑吟已经是和独孤一行化敌为友,暗商反清大计。但他们派遣人来,却也是有着阴谋。

这人正是保定索家遣来的,柳剑吟和丁剑鸣离开后,索家父子竟也赶到热河。因为柳丁等沿途查访,延了一些时候,倒是他们先到承德。他们到了承德,和承德离官的卫士,以及北京大内来的卫士们一商量,暗中踩查,觉得情形很是不妙。

他们踩查出丁剑鸣是向“三十六家子”钟家路上走的,而钟海平和劫贡物有关,也早就在他们怀疑之中了。(话风虽然不是丁剑鸣直接透露出去的,但丁剑鸣却曾向一些和他有交情的武师,以及门人弟子发过牢骚,这些人龙蛇混杂,还有什么不泄露到官方去?)他们又知道柳剑吟和钟海平交情甚好,而且又给他们探出是有一些不知来历的江湖豪客,月来在“下板城”一带活动,他们本来犹如猎犬,嗅觉颇灵。他们竟料着柳剑吟一定是去想求化解的,而且又因柳剑吟以前在保定动身时曾坚拒不许索家的人同行,更使他们的怀疑加深加重。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武林中人团结起来,他们心想,如果让柳剑吟此行,把事情化解,那未他们离间丁剑鸣和武林同道的苦心积虑,也将功亏一篑了。于是他们觉得既利用不成,就得另布下天罗地网。这次派来的人,就正是索家的护院,和丁剑鸣很是熟悉。

他们布下的是什么天罗地网,且先按下不表。只说柳剑吟和李家骏急急赶到三十六家子的小镇时,已见丁剑鸣正是整装待发。旁边伴着一个鼠目钩曼的中年汉子。

柳剑吟急忙拉着丁剑鸣道:“师弟,你这是干吗?你这样匆匆忙忙,又要到哪里去?”

丁剑鸣竟先不回答问话,一手拉过那家伙,先给师兄介绍:“这位是索大员外的护院武师,八卦掌的名家弟子叶澄清。他来说事情已有眉目,贡物已有下落,要我们马上到承德去。”

叶澄清也忙着上来拜见,他口里连声道劳,但又说:“您老不必费心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贡物也已搜回,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待你们回去料理。”

贡物搜回当然是假的,索家那班人,虽然重视贡物,但却并不比要拆散丁、柳和武林中人的合作更为重视。他们是藉搜回贡物之名,来骗他们回去。

但他的话骗得了丁剑鸣,却骗不了柳剑吟,柳剑吟一直注视着他,却并不开口。

到索家护院说完后,他歇了一歇,才拉着师弟缓缓地道:“就是要赶去承德,也不忙在这一时,俺们还是让这位贵客暂待一时吧,俺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又回转头吩咐李家骏他们:“请替我们暂陪这位贵客,哎,请恕俺村愚失礼,失陪!失陪!”他不顾那个家伙睁大眼睛,竟自拉丁剑鸣进入内里了。

进入内里,丁剑鸣忙问师兄究竟有什么话吩咐?难道不可以在路上再说?他是奇怪师兄一向讲究江湖礼节,今天怎的失礼于人!

丁剑鸣睨了师弟一眼,扪须摇头道,“是英雄还是狗熊,总得分个清楚。莫非你要把狗熊当做英雄?和它讲什么礼节?”

丁剑鸣满面通红,讷讷地说:“师兄言重了,我看他也是一条汉子。”丁剑鸣从未受过师兄这样抢白,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柳剑吟心里也同样是十分不舒服。他真给这位宝贝师弟弄得哭笑不得。怎的老是相信索家这样的人?

但他见师弟满面通红,也不好再说下去。他只说:“贡物的下落,我倒是真的探得水落石出。”当下他把昨晚见到独孤一行和钟海平的经过,详细地对师弟说。他向师弟说明,劫贡物的就是久隐辽东的江湖老前辈独孤一行。而寻贡物并不是此行目的,因此也就根本没有谈到要取回来,再交给什么皇帝。他也提到独孤一行要请他们一个月后到辽东伊兰三姓黄沙围去的话。

柳剑吟把当晚的事说是说了,可是却瞒着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愿也不敢把所商量的“反清”大计即说出来,这事若和师弟谈,不是一两次可以谈得清楚的,他是准备做“水磨”工夫,慢慢谈讲,不愿马上和盘托出。

他料不到丁剑鸣的误会可更深,他双眉一扬,竟自扬声说道:“师兄,如果说去辽东,你独自去吧,我还是要上承德。”他还说:“独孤一行凭空伸手和我较量,连太极旗也毫不留情面地拔去;在黑丛林中,又接二连三地和师兄较技,怎知他怀的是好意还是坏意?至于钟海平那个‘老杀材’,一直就不把太极拳门弟子看在眼内,连这次以礼相访,还要再三试技!如果说是别人那犹自可以,这两个人,我可真的不能相信!”他还埋怨师兄:“怎的就这样地凭三言两语,便轻自相信敌人?”他还这样地猜疑:“准是他们估量敌不过我们了,所以才诱我们到辽东去上当!”

柳剑吟横说直说,总说不服他的师弟,这也难怪,丁剑鸣平生就只是吃过这两个人的亏,叫他怎能相信?柳剑吟心想,如果让他独上承德,有什么风浪,没人照应。他念着师门情义,不能不陪师弟走一趟了。而且他想独孤一行关外之约,还有一大段日子,上一趟承德也好,承德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可以访访有什么江湖豪杰。

于是他突然改变口风,毅然对丁剑鸣道:“即是这样,我陪你去。”他们两人就这样地又由三十六家子匆匆赶去承德。

哪知这一去就卷起了弥天的血雨腥风。

在他们赶到承德的第二天,索家父子就具帖来请他们两人,柳剑吟本想不去,可是他不能放心师弟独自赴宴。而且丁剑鸣还说索老头子已经七十开外,几年来已经是深厚简出了,这次为着“关怀”自己,还到热河,二十余年的交谊,加上这一份“盛情”,如何能够不到。

可是柳剑吟却不能无所怀疑,既然说是搜出贡物下落,那么只要派一个护院武师来详说情由,最多是加上“索善人”的儿子素志超到热河主持,已经是完全可以,索老头子又何必亲自要来?这分明是“不近人情”,而非“隆情高馆”了。他想索老头子亲来,唯一的目的只可能是,凭着他和丁剑鸣的“交谊”,使得丁剑鸣不能不来赴席,他大约还是怕只凭自己的儿子去请,恐防丁剑鸣还不肯买这面子。若然这样,则可见索家必有所图,而且所图甚急。

柳剑吟考虑再三,去是去了,但是他临行前却再三叮咛,要丁剑鸣必须小心,必须提防,还要他一定带上佩剑,暗藏钱镖,丁剑鸣还笑他师兄太过多疑,太过多心,可是到底是听了师兄的话,不过剑并不是佩在身旁,而是藏在衣底。

红烛高烧,华筵盛设,索家的“避暑山庄”端的是画栋雕梁,朱门绣户,一派豪华,围墙内是翠柏参大,回廊曲折。暮春时节,承德虽还是苦寒,可是宴客的“精舍”,绒幕低垂,夹壁熏着名贵的檀香,如兰似射,竟是暖融融一室如春。丁剑鸣被款为上宾,纵日豪华,觉得真如置身天上,甚是舒服;可是柳剑吟耳闻弦歌之声,目睹豪华之色,却觉得十分不惯,他想这些享受,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汗所凝成,他不止“不惯”,而且是有点愤怒了。

在席上柳剑吟是处处小心,索家父子劝酒时,他总是看着索家父子先喝之后,他才喝,而且任它酒味香醇,他也只是略一沾唇,便固辞“量浅”。只有丁剑鸣对着美酒佳肴,却大喝大嚼,他心里暗笑师兄真是太多疑了,就是毒酒的话,索家父子能喝,难道俺们不能喝?师兄明明是“海量”竟一再固辞,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他却不知,酒倒不是“毒酒”,可是其中却也有古怪,这酒是用特殊的药品炼成,饮后不消多时,便会令人慷塘思睡,气力消散,索家父子拼着“事后”醉卧多时,他们有什么不敢喝的。

席上丁剑鸣也问起贡物下落的事,据索志超(索善余之子)说,是北京的名捕探出的,劫贡物的果是辽东人物,但贡物却藏在热河承德不远之处的一个地方,藏贡物之处,也是江湖人物聚集,只是还不知深浅,所以不敢动手,要等二位师傅回来,才好去“起赃”。

这话分明是有破绽,“赃物”哪里不好藏,何必藏在靠近皇帝离宫之地?这话不止柳剑吟一听就知是假,连丁剑鸣也有点觉得离奇了。

但索家父子既这么说,丁剑鸣自不便表示怀疑。其时堂下“童仆”正川流不息地往来,同席的好多武师,也颇为陌生,丁剑鸣也渐渐觉得气氛是有点异于寻常了。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索老头子突然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要宽衣,这时里面又正捧出一盘“菜肴”,那捧菜的是一个彪形大汉,看他脚步稳健,双目炯炯有神,就知道是一个武功根底很好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