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柳梦蝶眼睛凝着泪珠,对娄无畏喊道。但“不”之下又是什么呢?柳梦蝶可一时又说不出来。待她再想好话想说时,娄无畏已似掠水惊鸿,飘然而去了。柳梦蝶稍一迟疑,便不见了他的影子!

这一晚,柳梦蝶想到许多许多,终于在她心内,也暗暗地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来了,他欢喜得一步三跳地跑进营门,李来中和几个高级首领,以及娄无畏、柳梦蝶都在中堂等着他,这不是因为李来中看重他的本人,而是因为他代表柳剑吟前来,他们急于要知道天津的消息。

左含英可并不怎样先看李来中,他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顾,找寻柳梦蝶,可是当眼光一碰到柳梦蝶时,他不禁呆住了!柳梦蝶颜容憔悴,双眉深锁,似郁似怨。左含英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师妹。”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从人丛里找到娄无畏,只见师兄虎目无光,精神也似很坏,他觉得奇怪,蓦地他又省起,自己竟是“失礼”了,他在谒见李来中后,应该先向大师兄问好的,自己却一心专注在柳梦蝶身上,他这一想,脸上不觉有点红晕,他正想开言,娄无畏已微微地笑道:“咱们师兄弟慢慢再叙,你应该先把事情报告总头目,他们都在等着听天津方面的消息呢!”娄无畏毕竟是历练过来的人,他虽然心也很乱,但在这些地方,却很识得大体。同时他又说得很自然,轻轻地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这才向李来中重新施礼,定了定神,正容说道:“总头目,情形非常紧张,那面的弟兄,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

原来义和团的声势越来越大后,和当时洋人以及教民的冲突也就越来越多,固然义和团有许多盲目仇外的行为,但当时在华的列强,恃着特权先用激烈手段对付义和团的也不少。例如有一次义和团经过山东庞庄时,一间美国教士所创办的教会,就无缘无故地开枪射击,追逐捕捉。

到光绪二十五年底,在华列强公使所组成的公使团,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照会,要求取消义和团及大刀会(与义和团合作的一个主要团体),要求将为首的“拳众”以及帮助义和团的人尽行诛戮。并声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国就要自行派兵来办理!最初满清政府接受了这个要求,派直隶提督聂士成去剿义和团,聂士成逢人便杀,见屋便烧,结果却激得老百姓纷纷加入义和团,京津一带,秩序大乱。西太后一见不是办法,她恐怕会因此激起民变,在洋兵未来之前,便动摇她的宝座。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尔后尔,反下了一道上谕去斥责聂士成,说道:“倘因此(烧杀〕激成民变,惟该提督是问!”

这还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义和团来替她抵御洋人,她竟派人到天津来,说准许义和团正式入京。

这样义和团就碰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张入京的。而柳剑吟,他以义和团客卿的地位,不便发言,但他却是不主张入京的。因为入京之后为西太后所利用,危险甚多。他就不敢相信满清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服从张德成他们的命令,先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原有的义和团会面打探风声,他准备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动身。

不过他始终不以入京为然,他觉得在北京发展义和团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队拉入北京又是一件事。义和团所说的靠符咒可御枪炮,骗得别人,骗不了他,他就害怕一班没有武器的义和团,到了京城,会白白送死。因此他郑重地叫左含英来问李来中的意见。

李来中听了左含英的报告,和左含英传达了柳剑吟的见解后,沉吟半响不语。但旁人已看得出他有一份不小的激动,也有一份不小的喜悦。他蓦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横扫众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么不去?咱们成功啦!大英雄大豪杰做事情,何必像乡下妇人那样怕前怕后,怕蛇怕鼠?俺要亲自率领大队进北京!”

李来中这一拍案而起,娄无畏很是尴尬,柳梦蝶也很不高兴。至于其他头目,则有的狂喜,有的忧虑,但大家见李来中如此,都不便进言。

娄无畏尴尬的是:柳剑吟是他师父,李来中竟毫不尊重他的师父的意见,在决定进北京时,连提也没提起他的师父。而且在话语里好像很有点轻视柳剑吟,把他比做“乡下妇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杰”似的。娄无畏虽然不关心义和团的事,但他在这点上是赞同师父的意见的。“入北京?和胡虏合作?这算什么英雄豪杰?这不是给人当英雄,而是给人耍狗熊!”娄无畏在心里暗暗生气,但也因为柳剑吟是他师父,他不方便说出来。

柳梦蝶的不高兴则更显然了。她没有像娄无畏想得那么多,但她非常不高兴李来中所说的“乡下妇人”的话,她觉得李来中轻视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能是“大英雄”似的。她不高兴得连小嘴儿也鼓起来了!

李来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他本来是清朝陕军将领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小武官),后来在加入义和团后,才一路扶摇直上,做到总头目的。在他的意识里,还觉得能见皇帝,尤其能见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荣宗耀祖”的事。他心里想,以一个小武弁出身,而能够令西太后特派专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将相,并起并坐,人生到此,还不足以意得志满,睥睨群辈吗?因此他竟不权衡利害,竟要将义和团的主力,带到北京去“耀武扬威”!

他也看得出娄无畏和柳梦蝶很不高兴,于是他急急打发他们出去,摆摆手道:“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入不入京的事,不须谈了。你们师兄弟多时不见,我不阻你们了,你们到外面去叙叙吧。”他又含笑着对左含英说:“你也没事了,你高兴就多在通州玩两天吧,你近来也辛苦了!”他作出很通达人情,关怀小辈的样子,再摆摆手,这“会议”就算结束了。

左含英没精打采地跟娄无畏柳梦蝶出来,他见柳梦蝶还是爱理不理的,只顾低着头看路旁的花儿草儿,只好和娄无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但在闲聊中也有一件令娄无畏很注意的事,就是师叔丁剑鸣的儿子丁晓已经出现,他见过了自己的师父,两人保定城,整顿太极门,听说办得非常出色,立刻名闻江湖。还听说他也为柳剑吟很出了一些力气,他的妻子就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的孙女,而朱红灯则是姜翼贤的大弟子,有这关系,所以丁晓在义和团里也很吃得开。

两人谈了一会,娄无畏突然看了柳梦蝶一眼,徐徐说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步,你们多年不见,多谈一会吧!”

娄无畏一去,左含英和柳梦蝶都觉得有点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多年不见,师妹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师兄去后,她更是面色倏变,忽红忽白,看来她竟像有很重的心事,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禁带着悲愤的激动的声调对柳梦蝶道:“师妹,咱们从小玩到大,咱们小时候也常常拌过嘴儿,但你从来不曾这样阴阴沉沉,爱理不理人的。你不知道我这三年来多惦挂着你!我自恨本领不济,我白天里想着你,晚上做梦也梦着你。师妹,你就是有什么事情恼了我,打我骂我都好,就请你别这样子冷淡我!咱们都是死里逃生,三年来久别重逢,你就是有什么事恼我,也得过一两天才发作呀!师妹,你到底有什么事恼我?你说出来吧!”

柳梦蝶蓦地抬头,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珠,哽咽说道:“含英,我并没有恼你!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对你,但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侍我好好想过一回,再和你说吧。你今晚午夜,可以到女营来找我,咱们再好好地谈。”柳梦蝶说完了这些话,更显得忧郁和疲倦,左含英也不敢拦阻她,只好很温柔地对她说:“是的,师妹,你看来精神很不好,是该先去休息休息了。今晚我再来找你吧,”这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并没有交谈什么话,就结束了他们阔别三年后第一次的见面。

太阳下山了,月亮又升起来了。柳梦蝶回到女营后,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刘三姑问她是否有病,她又说不是。她是在想,想着大师兄,也想着左含英。

左含英长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梦蝶心头摇晃,就像临风玉树摇曳在晚风前。她心里也实在很难舍得左含英,但她想着大师兄好像更“可怜”,更需要“照顾”,她想起大师兄所说的“心境垂暮”的话,蓦地有一个思想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是这样年轻,这样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师兄呢,却的确是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觉得是应该“牺牲”自己,去完成他人的幸福了。

这一晚,她在女营会见左含英。和昨晚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情景,但却有不同的心情。她蓦地用一种急促的,说得很快的语调,对左含英说出了她的决定。她说得这样快,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截断了,以至影响到自己的“决心”似的。她说:

“含英,许多话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我始终是你的师妹,我愿意很好对你,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应该告诉你,有一个人在你之前,隐隐约约地向我表达了他对我的爱意了。我起初是不愿意接受的,但我现在是考虑了!”

“谁?”左含英急促地问。

“他就是大师兄!”柳梦蝶在低着头微叹!她避开了左含英紧盯着的眼光。

“哦!大师兄!”左含英惊诧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是的,他能说什么呢?他不能反对师妹去接近大师兄,他又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蓦地回跨了身,匆匆地跑了,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柳梦蝶接到了一封信,那是左含英留给她的。左含英告诉她:他不能在通州耽下去了,他也不希望再见到她。他告诉她,他今天一早赶回天津去了。末了他祝她和大师兄幸福。

前尘往事,都上心头,柳梦蝶昨晚虽好像下了极大“决心”,但她其实却是舍不掉左含英的。她读了左含英那封幽怨异常的信后,本来就已不大平静的心潮,更激起了极大的波浪,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想哭,但哭不出来!

刘三姑以前的话语突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到底喜欢谁呢?”她现在明白了,她喜欢的毕竟是左含英,尽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却就给了她如许悲痛!这悲痛就是她爱左含英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