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翦二先生也煞奇怪,既不接招,也不还掌,身躯霍地一翻,便轻如燕子地翻到达什背后,待达什猛地旋转过来,琵琶掌法连环三掌直劈过来时,他又抱头一窜,说声:“哎呀!没打着!”他绕着擂台乱跑起来了。

达什巴图鲁又怒喝道:“你这糟老头儿,往哪里走?”他边骂边追上来。可是翦二先生,左面一兜,右面一绕,忽而如陀螺旋转,忽而如警箭先冲,直似身不沾地似的。他身法展开,轻灵飘忽,真赛如蝴蝶穿花,孵蝣戏水。

原来他的蝴蝶掌,从小便练习穿花绕树的身法步法,练习时在地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植了百数十个柏木桩,人便在柏木桩中练习奔跑,练到可以闭目奔驰,左右穿插,连衣裳都不致沾到柏木桩时,才算功夫告成。因此他和人对敌时,只是这么随意乱绕,便可引得敌人头昏眼花,饶你什么铁琵琶,金钢手如何厉害,只是捞不着他。

达什巴图鲁风驰电掣地在擂台上空自追逐,连翦二先生的衣裳都沾不着。而且更气人的是:达什不追他时,他反而迎上前来,尽情戏侮,待再追时,他又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只在你身边乱绕。

这样不须多少时候,达什巴图鲁已眼冒金星,头昏脑胀,脚步渐渐缓慢下来。说明迟,那时快,翦二先生一个“金鲤穿波”,反踏中宫,直抢过来。达什忙用“摇龙出洞”之势,挥臂一格,但翦二先生只一闪身又已到了达什背后,他双臂前伸,不及遮挡,顿时给翦二先生劈劈拍拍打了两个耳光,只打得达什耳鼓雷鸣,心头火起。他突右脚探前,身子向后倒仰,“卧虎回头”,右拳向后己猛发出去。这是琵琶掌中一个拼命招数,达什救招不及,这才拼着与翦二先生两败俱伤。却谁知剪二先生霍地向后一撤身,冷笑一声,双脚连环飞起,“分花拂柳”,直向达什两胯踢去,只听得砰砰两声,打个正着,登时像抛球一样,把达什水牛般的身躯,抛起一丈多高,跌倒台下,弄了个“四脚朝天”。

翦二先生把达什打下擂台后,在钟声悠然中又缓缓地走下擂台,大摇大摆地回去,只恨得岳君雄耳边的人牙痒痒的,可是他们那边,精于掌法的没有几人,见达什铁琵琶这样厉害,都吃了大亏,如何还敢轻易招惹。

这时已打了五场,方才日午。五场中岳君雄这边竟输了四场,岳君雄心中十分烦躁。正待再选高手攀回场面,只见丁晓这边,云中奇已越众而出,纵上擂台,哗啦啦地解下了蚊筋虬龙鞭,迎风一抖,笔直如枪。他一摆蚊龙鞭便发话道:“老朽久已不在江湖争脸,更不欲挟技凌人。但也不能任人指名累战,刚才翦二先生替老朽接了一场,料还不致叫朋友们失望。如今我也不能叫朋友们失望,愿凭这几根老骨头向列位讨教讨教。”他说道,把眼睛一扫岳君雄这边的人,大声喝道:“呔!哪位请上?俺不兴指名索战。”他年近垂暮,火气却还很盛。

岳君雄这边的人,面面相觑,刚才指名会他他不来,现在他可不请自来了。只是他一上台就亮出虬龙鞭,当然是要在兵器上见个输赢。岳君雄这边,有许多老资格的清宫卫士,非但知道云中奇来历,而且有的还曾和他交过手,因为云中奇是匕首会的开山三老之一,而匕首会在很长一个时期,是被清廷严历搜捕的。云中奇以前,曾在一晚之间,连斗四名大内卫士,而且杀了其中三个。这事现在说起来,还令他们胆寒。他们知道云中奇这条虬龙鞭,能夺兵器,可作轨鞭,挺起来还可当练子枪用,端的厉害非常。

岳君雄这边的清宫卫士们正在面面相觑,那请来的几个西藏喇嘛中,有一个叫做宗达陀喇嘛的,使的也是一宗奇奇怪怪的兵器,名为藤蛇棒,乃是用西藏特产的山间紫藤,浸入油中,百浸百晒而成,棒上缠着钢丝,头尾长约八尺,坚韧无比,快刀利斧,也斩它不断。这藤蛇棒,也跟虬龙鞭一样,是软中带硬的兵器。

宗达陀见众人似有惧怕云中奇之意,不禁勃然大怒,他傲然对岳君雄道:“待俺去接他这场吧,一个糟老头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他昂然排众而出,跳上擂台,也学云中奇的样子,哗啦啦地在腰间解下藤蛇棒,迎风一抖,当胸一立道:“请进招!”

云中奇一望他的藤蛇棒,不禁暗笑道:这条棒大约是俺这条鞭的儿子,长相好似,倒要试试它的威力。因此也不谦让,一声“有礼”,刷的一鞭,便向宗达陀迎头砸来。

宗达陀喇嘛知道云中奇的虬龙鞭和自己的藤蛇棒同一路数,看云中奇一出手便用摔鞭手法,楼头盖顶地砸下,冷笑一声,双肩一晃。藤蛇棒扬头挫尾,猛抖起来,“金蚊锁柱”,向鞭身便缠,他是诚心硬碰硬斗。

云中奇不知敌人虚实,未过招,先防败。他不待沾上,立即一坐腕子,把虬龙鞭猛地制回,一个“怪蟒翻身”,刷的一个“盘打”,从左往后一翻,虬龙鞭直似神龙天矫,旋风似的照敌人右肩扫来。宗达陀也自不弱,将棒一旋,“倒踩七星”,身似飘风,“巧步旋身”,连人带棒,倏地转到云中奇背后,手起棒落,“横江截浪”,呼的一声响,便向云中奇拦腰扫去。

云中奇历遍沧桑,惯经大敌,更兼“听风辨器”之术,冠于江湖,他见敌人一旋,早已留神背后,一听声响,他连头也不回,反手一鞭,直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便压棒身,卷敌腕。宗达陀大吃一惊,急用“卧地龙”之势,往下一杀腰,贴地拧身,闪开了云中奇招数。说时迟,那时快,云中奇早已旋过身来,竟施展开“彩凤旋窝”,“云龙掉首”,“连环盘打”,三旋身,三猛招,缠头、鞭腰、绕两足。一招紧跟一招,狠狠攻来。

不料宗达陀喇嘛棒法竟也非常精湛,他以“蜉蝣戏水”身法,略一闪过,也同时展开了进手的招数。他这条藤蛇棒,共分磨、打、推、转、圈、滑、劈、压、缠、拿、锁、扣十二字诀,忽棒、忽鞭,又可当练子枪用,变化倏忽,和云中奇斗在一起竟是半斤八两,各不相让。

藤蛇捧斗虬龙鞭,鞭迎棒去疾惊霆,虎斗龙争,斗了几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两人在擂台上跑马灯似的你攻我守,我进你退,不知不觉从台中央直打近台边。宗达陀心中暴躁,杀得性起,猛地虎吼一声,“夜叉探海”,手起一棒,直取云中奇的天灵盖,他似乎忘了护身要诀,只顾进取,下盘大开,云中奇大喜,略一闪身,一沉鞭头,“乌龙掠地”,便向宗达陀双足绕来。哪知宗达陀是存心硬拼,倏地双足纵起,待云中奇的鞭一挺时,他疾地一落,沉棒一圈,鞭与棒竟纠缠在一起,他也脱身鞭影之外,用尽全力,用力一扯,那边云中奇也用力一拉,两人都是内外功夫,都差不多到达炉火纯青之境的人,这一用力,少说也在千斤以上,那刀剑所不能断的虬龙鞭与藤蛇棒,竟都“逼卜”一声,断了一截。骤失重心,云中奇和宗达陀都同一时跌下擂台,各自拿着半截鞭棒,怔怔地喘气。

一声钟鸣,这回是卓不凡出来宣布,两方都不胜不败,既同跌下擂台,就应算是平手。

这一回岳君雄这边的人,虽未得胜,却是眉飞色舞,因为竟把云中奇这一大劲敌,打下擂台(虽然自己的人也给他打下),总算吐了口鸟气。正得意间,忽见丁晓这边,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台,他们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觑,相顾失色。

原来这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当时少林、武当两派,传人最多,声势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为四支:福建莆田,河南登封(即嵩山这支),南海少林、峨眉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声闻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称为“武林总汇”,据传有七十二种绝技,每种绝技,都能独步江湖。例如只谈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铁沙掌、黑沙掌,红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铁琵琶、铁扫帚、般若掌、长拳等九种,南北各派暗器约有四十多种,少林寺中便占了二十多种。而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武功达第一级的和尚才能进去)的高僧。岳君雄这边的人,震于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来历,所以他一上台,已是先声夺人。

岳君雄正待请他倚为靠山的噶布尔大喇嘛出战,忽见人丛中窜起一人,也不过来与他打个招呼,便径自纵上擂台去了。这人约摸有四十多岁,五短身材,满嘴络腮短须,相貌丑陋,可是身形步法,显得很是利落。岳君雄这边的人竟没一个认得他,大家都很纳罕。

这人一上台,便拔出一对精钢打造的“佛手拐”(兵器名),亮了门户,一声冷笑道,“大师,别来无恙?”宏真定睛一看,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蓦然忆起一人,也不禁愕然惊顾。

宏真今年近六十岁了,他并不是自幼出家的,他做和尚还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纪轻轻已经学成技艺,离开师门在江湖“闯万”,投到一家镖局做事。当时武林中门户纷歧,互相标榜,也互相非议。那镖局里原有一位武当派的武师,叫做傅图南,在镖局中很有面子,宏真来了,他颇感不悦,有一天互相夸耀门户,傅图南说:武当派和少林派,虽渊源极深,(武当的开山祖张三丰是从少林派中出来自创一派的。)但武当已是取少林所长,舍少林所短,另创内家正宗门户,比少林要强得多了。宏真那时,初出江湖,少年气盛,听了大为不服。说:什么“内家”“外家”,其实只是武当派造出来,骗外行人的。天下武术派别,虽各有特长,但都要练气练力,每一派中都有杰出之士,不能说这一派必定胜过那一派,更不能说“内家拳”就必能胜过“外家拳”,两人互相讥贬,争持不下,比起武来,宏真一个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图南打伤,傅图南竟因受了内伤,不能再练武功,过了几年,就郁郁而死了。宏真经这件事后,后悔得了不得,他又因接触到一些江湖义士,醒悟到保镖只是为达官贵人卖命,殊为不值。周此他悔恨之下,这才跑去出家,要在古刹青灯之旁,深深忏悔。

哪知傅图南还有一个弟子,因师门恩重,矢志报仇。傅图南死后,他曾来行刺过一次,他当然不是宏真对手。但宏真既伤其师,自不忍再伤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虽把他打败,却反求他原谅。但傅图南的弟子却是一个怪人,他一句话不说,既不道谢,也不谅解,就跑开了。这场冤仇,一直没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后,宏真和尚在擂台上又碰到他了。

那登擂台应战的人,正是傅图南的弟子卢继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惊,随即敛手说道:“老弟,三十年前旧事,至今尚未忘怀吗?当年俺误伤令师,事后悔恨得了不得。‘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令师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后来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道歉,现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规矩摆谢罪的和头酒都行。老弟,这段梁子,总可揭过去吧。”

“不过你我的事情,要等擂台结束之后才能办理。贫僧此来,要争是江湖道义。这是大事,你我之间的纠纷却是小事。老弟,他们两方打擂之事,你不会不知道。何苦凭空插足其间,来扰乱擂台?难道你也是岳君雄的羽翼?”

卢继宗倒的确不是岳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师仇,几十年来苦练一门绝技,他也不大清楚谁是谁非,他也不打算帮哪一边,只是他见有宏真上台,他就要来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万目睽睽之下,替师门报仇,替自己露面,他如何肯听宏真和尚的劝。

他听了宏真的话后,把佛手拐重重一顿擂台,又冷笑道:“说得这样容易?我的师父因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还不够吗?

“你要我轻易罢休可是不行,你当初怎样打我师父,我也得怎样打回你,你叫我师父吃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记佛手拐。以拐换掌,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于什么擂台之事,谁是谁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扰乱擂台,那行,你先当众宣布,输了这场,不敢与我对打。然后咱们再找一个僻静地方比试。”

宏真一听,此事已成骑虎。若在别个地方,要他认输,他一定愿意,他几十年古刹青灯,还有什么争名好胜之念。但此时此地却非比寻常,擂台不知尚要打多少场,照卓不凡宣布,两方所同意的规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输,就以那方胜场多的为胜。自己认输不紧要,但若因此累了丁晓这方输场,如何对得住柳剑吟,如何对得住江湖侠义?何况自己此来是代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台之上,损了师门威望?

宏真心想,输是不能认输的。但若打起来,自己又真不忍再伤他,但若不伤他,要将他打下擂台恐也很难。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气内敛,武功想已大有进境。

宏真皱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台下已是一片鼓噪声,岳君雄的人,见宏真低声说话,似露惧容!他们听不清楚擂台上说什么,以为宏真害怕了这条汉子,因此齐齐嚷道:“擂台不是叙旧之场,打擂更不是对亲家,怎的那秃驴兀是不动手?”

卓不凡、杨广达见他们絮絮不休,也觉很是尴尬,正想叫他们快点决定:到底打是不打?只见宏真和尚把直掇脱下,随便摆了个门户,说道:“老弟,你把贫僧逼得没法,你请进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