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武官不比塞外盗匪,个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也要杀他们的头。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子,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三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去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反而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但见旗下掘了一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一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

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让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上,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啦。”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双方对答,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地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

那孩子虽说勇敢,可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纹,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的?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的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的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

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辄了,正要命人掩埋尸首,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一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锈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谮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自己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只铜板,余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终。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倒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于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已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望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的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1

天际阴沉,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着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灯火化做了一片蒙眬,望去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后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着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沉没之危。

一片黑沉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信…兜!”

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坠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腻!”、“桑!”绳铁一路沉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后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后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八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于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于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征。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于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于“日本”二字,则出于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终于在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灯火,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暗淡的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咔咔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有人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列岛都在正中,想过去,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蒙眬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急急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圈子,方才续望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急急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是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

猛听“砰”地一声,海图上拍落下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

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只听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沉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的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

“嗨”地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名,汉字写作“镰田”。话声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咔咔咔咔,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武士,人人携带兵刃,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摸四尺,鞘身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恢宏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为“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等等。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份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礼仪,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

“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面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谁也没说话。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

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暗淡,仿佛深夜,可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察看沙漏,便提声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久久不语。

没见过这样的事,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来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仿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海上异象,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名武士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公,不大对劲。”

确实不对劲,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时候又在正午,自该是烈日当空、大海蔚蓝之时,谁晓得吃完早饭后,天气益发诡异,非但阳光渐渐消失,海上还慢慢起雾,终于成了这副地狱冥海的模样,不见天日。

众武士心下惴惴,低声来问:“主公,我们究竟到了哪儿?为何天气这样古怪?”

“这样黑暗的天空与浓厚的水汽…”大内良臣轻轻地道:“我们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梦海’。”梦海二字一出,四下交头接耳,人人相互探询,想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片议论中,大内良臣轻轻又道:“这片海域有许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记载中,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称,故称‘梦海’。换到朝鲜人口中,此地给称做‘白蛇谜海’。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这片海域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故称‘目莲鬼海’。”

“什么!”听得梦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哗然,人人面色均甚惊骇。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说。相传从“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后,便会遭逢一处海域,此地终年为浓雾笼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轻则迷失方位,重则触礁沉船,就此失踪成谜。是以朝鲜民间传说,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条谜也似的大白蛇,专门吞噬来往船只,故称之为“谜海”。

深寒无尽的雾海,日本人向其若“梦”,朝鲜人疑之似“谜”,可琉球人却畏之如“鬼”。至于在历史最久远的中国,父老们则称此地为“苦海”,用意自是告诫子孙,切莫来此自寻烦恼。众武士低声道:“主公,您…您为何把船开到这儿了?您该不会是迷航了吧?”

大内良臣摇头道:“我驾船三十年,不曾迷航过一次。”众人互望一眼,沉吟道:“那…那您为何来这儿?可是要…要…”

正猜疑间,忽听“砰”地一声,海船好似撞着了什么,竟使船身晃荡不休,众武士大吃一惊,就怕真有什么海怪来了,正要敲钟示警,大内良臣却摇了摇手,说道:“无恙,是河野家的船到了。”

“河野家?”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沉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

听得说话声,众武士大为戒备,扇形散开,团团护卫主公。只见甲板上亮了起来,一盏琉璃灯举起,照出了来人胸前衣襟,但见襟上饰以绣徽,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正是“折敷三文字”,众武士脸色急变,全数手按刀柄。大内良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洋雄君,久别无恙。”

浓雾隐隐,走出了十来名男子,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长刀,襟口处可见“怀纸”,当先那人正是来自伊予国的河野家武士,排名第二的剑术高手:“河野洋雄”。

“河野党”不是拿来玩笑的。昔年忽必烈征日,曾以万余水师登陆鹰岛,当时便曾遭遇河野武士奋勇抵抗。双方短兵相接下,河野家臣固然死伤惨重,举世无敌的蒙古大军却也片甲不留。足见“河野党”杀人之勇,连蒙古军也不得不畏其三分。

众武士呼吸加促,眼看主公闯到了“梦海”之中,“河野洋雄”却又率众现身了,诸人彼此互望一眼,心头都有不安之意。

天色晦暗,大海黑沉,“河野洋雄”的嗓音也极冰冷,听他静静说道:“大内君,东西带来了么?”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当然。”遂解开了外衣,从贴肉处取出一只油纸包,小心解开,但见里头有张残破丝绢,色作七彩,颇见古旧。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道:“大内君,你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可以说说么?”大内良臣道:“这是先伯祖传下的。”河野洋雄笑道:“令伯祖?便是兵败切腹的那位大内义弘么?”

“无礼!”大内家武士惊怒交迸,全数拔出了佩刀,河野党早已有备,霎时闪电出刀,双方怒目而视,相互对峙。

河野洋雄笑了笑,说道:“大内君,请你的家臣退下,我不想生试七胴。”闻得“生试七胴”几个字,众武士脸色剧变,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发抖。

东瀛工匠铸成新刀之后,必当测试刀锋刚锐与否,测法可分“生试”、“死试”两种。其中“死试”便是将死尸堆积而起,以刀劈击,若能斩断一具尸体,可称“一胴”,次为“二胴”、“三胴”,依次而上,面前这位“河野洋雄”曾经一刀斩断七具尸首,遂自称“七胴王”。至于他口中的“生试七胴”,不消说,正是以活人试刀。

这河野党徒残酷嗜杀,斩击活体之术更是天下无双。据说鹰岛上有一位绝顶高手,曾一刀斩断十四胴,足见其刀法雄烈。相形之下,大内家的武士则因长于贸易航海,气质较近商贾,双方若要真刀硬枪地打上一场,生死强弱,一目了然。

大内良臣自知不敌,只得吩咐下属:“大家先退下,莫伤了和气。”众家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后退开几步。

甲板上雾气弥漫,情势亦是不明,究竟主上为何来到“梦海”,无人可知,只是众人忌惮“河野党”剑法高超,仍旧紧握佩刀,不敢放松。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洋雄君,我的东西已经带来了,你的那份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当即举起右手,直探入怀,大内众家臣吃了一惊,急忙道:“慢点!用左手!”日本武士随身佩刀,若是出外访友,必以右手提刀,表明并无敌意。谁又知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怀剑”?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天大笑,似在嘲笑对方的小气,只见他把手使劲向外一抽,从怀里拉出一条黑布,豪迈地抖了抖,径自在地下展开。

众武士微微一凛,凝目来看,只见那黑布五尺长宽,形作正方,正下方粘贴了一块七彩丝绢,其状残缺,上头以金线绣刺两字,字体颇似汉字,却又难以辨识。

大内众武士微微一凛,低声问道:“这…这是汉字么?”河野洋雄微笑道:“这是古汉字,称作小篆。”诸人茫然相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自问主上道:“主公,这…这两个字是何意思?”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梦海。”众武士微微一凛,复述道:“梦海?”大内良臣轻声道:“是。这就是‘梦海’的古海图。我等若想闯进梦海,便得拼出这张图。”

“什么?”听得此言,众武士不由大吃一惊,颤声道,“主公,您…您要闯进苦海?”大内良臣点了点头,口中却未说话。

面前的海域变幻莫测,几可说是有去无回,所以各国官府谆谆告诫,都要子民莫要擅闯,谁知大内良臣竟想闯将进去?他想做什么?真是要去地狱里一探究竟?还是要去猎捕朝鲜传说中的那只“谜海蛇”?

众武士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内良臣淡淡又道:“实不相瞒,先伯祖义弘公在世时有个心愿,便是要我辈子孙寻访出这张海图的下落,将之拼凑完整,以入梦海,一探究竟。”河野洋雄微笑道:“可惜了,令伯祖切腹自杀,没能完成遗愿。”众河野氏武士闻得此言,莫不哈哈大笑起来。

听得对方连番讥刺,大内众人莫不面现怒容,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下属不必犯冲,道:“洋雄君,我手中这张图是祖上所传,却不知你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内良臣微微沉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传?”

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号称濑户内海之王。大内良臣此问的用意,自是猜测河野一族也与大内义弘一般心思,都在探访梦海之谜。

河野洋雄听罢说话,却是笑了笑,道:“错了。我河野家饱经战火摧残,能求容身之地,已属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梦海之谜?”闻得此言,两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日本自镰仓幕府创立以来,战火腾烧数百年,尤其“承久之乱”后,武士气焰嚣张,放逐天皇、残杀公卿,群雄拥兵自重,人人都想进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满门老小切腹自杀,非只河野家旦夕恐惧,大内氏又何尝无此倾覆之虑?

想起义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内良臣眼中闪过了一阵不忍,叹道:“也罢,这张图既非你们祖上所传,却是怎么来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说说么?”河野洋雄微笑道:“当然可以。”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这张图是…”

“抢来的!”声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内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际,夹手便将他手中的海图夺下。

“八嘎!”大内众士发出一声喊,提刀便砍,几十柄刀剑相互碰撞推挤,当当有声,忽听一声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圆睁,抽刀而出,大内众武士虎口剧痛,人人兵刃飞出,仰天摔倒。

此即闻名东瀛的拔刀技:“居合术”。抽刀时由足踝发力,顺延膝、腿、腰、肩、肘,最后加上长年锻炼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刚猛气力,看河野洋雄自号“生试七胴”,果然一举震开了十数名大内家臣,料还行有余力。

“马鹿!”、“哭叟!”眼看敌人给震脱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饶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内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强护住了主公,已是无力再战。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日本武士平时若遇挑衅,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份比自己为低,随时可将之斩杀,此即后世闻名的“斩弃御免之权”。

服从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礼仪。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将地下的黑布拾起,却觉手上一紧,黑布好似给勾住了。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2

甲板上多有铆钉,河野洋雄眉头一皱,正要蹲下察看,却见甲板上雾气散动,浮出了一个人影。河野洋雄骇然道:“忍法?”他虽惊不乱,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却于此时,背心一痛,已给利刃指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斜目去看背后,登时见到一双斜斜长长的俊眼儿,藏在面罩之中。转看众下属,只见他们也如自己一般,背后也都藏了一个人影,身穿灰衣,几与海雾同色,竟然瞒住了众武士,一举制住了场面。

自飞鸟时代开始,传说东瀛深山里便栖息着一群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专以刺杀为业,号称“阎将军”。过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今夜这批人真在“梦海”现身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容易制住了大内家武士,岂料后头还藏着一群人,只等着渔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盘算,料知此人非为杀人而来,否则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当即道:“尊驾受雇何人?可以说说么?”

背后刺客默不作声,只伸长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却直抵背心,只消自己一动,随时手起刀落,便能将人了账。

河野洋雄暗暗恼火,自知这“忍法”与武术大相径庭,以刺杀为本,所学多在暗器使毒、飞檐走壁,惯于暗中行事,绝少真刀明枪的决斗,看他剑法虽高,却也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海图便要落入“阎将军”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电,蓦地提气高喊:“大内君!”

话声未毕,把脚一抬,将地下黑布扫了出去,大内良臣见机也快,忙向前扑倒,将黑布抓在手中,双眼一睐间,大批灰影包围而来,刀光闪亮,大内良臣全身要害已给指住,转看他手中,却也提着一盏油灯,油火将倾未倾,随时会烧到海图之上。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人人投鼠忌器。毕竟海图若要焚毁,谁都得空手而归。三方对峙,沉默肃杀,忽听雾中传来笑声:“怎么啦?船还没开进梦海,就已经要触礁沉没啦?”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尽是一凛,只见雾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约摸六十岁开外,手上提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内众武士心下狂喜,顾不得身在险地,齐声喊叫:“上人!你醒来了!”

上人是敬称,在东瀛只有禅宗、净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称号。想来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见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杀的,老僧再不醒来,恐怕要长眠不醒了。”说着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说是么?河野施主?”

双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觉咦了一声,道:“逸海上人?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会在这儿?”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内君邀我前来的…”逸海上人道:“原来如此啊,那你有没想过,大内良臣又是谁邀来的?”

河野洋雄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逸海上人哈哈一笑,道:“当然。若非老僧请来你们两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会当这个不速之客啊?”众人心下暗凛,方知这“阎将军”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霹雳手段,却连姓氏也不可得,倒真让人意外了。

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挟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

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沉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

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的有人。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凡,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至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

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呢。”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首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甲板上,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微而笑:“烟岛。”

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劫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千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敢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不过指甲,只只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首,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上前,只见逸海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

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眼前的布绢隐隐发光,正中则是一处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其中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陆。

天下海图何止万千,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莫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

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刘家港的一家当铺买回来的。”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三年前我渡海礼佛,便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我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首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

逸海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沉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已向梦海进发了。”

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为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仿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己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他回首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梦海之谜,究竟里头藏了什么,无人可知。或说海中深处藏了无数财宝,或说里头有座蓬莱仙山,有着世外仙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则自己若要裹足不前,这个谜团永远不会解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者的地方。”逸海上人笑了笑,道:“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道:“河野施主,你呢?”河野洋雄耸了耸肩,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就阻止不了我进去。”他斜目瞧了瞧“阿一”,嘿嘿笑道:“这份宝藏,我总之是要定了。”

逸海上人微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相传梦海的最高宝藏,便藏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传闻中的“苦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谆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在“谜海”之上另添白蛇传说,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勘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然则他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换。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

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公,是你们的职责,别做个胆怯的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忙拜伏在地,喊道:“上人恕罪,我等知错了。”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欠身道:“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份向下人们叙礼,大批武士诚惶诚恐,伏地再拜,恭敬之色都发于至诚。

大内良臣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正是依此登船,暗施突击辣手。他心下暗暗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当即咳了一声,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都说术业有专攻,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可这些人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全船上下都动了起来,只听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嗒嗒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

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雾气已淡了许多。”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3

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候?众人茫然道:“上人,您…您以前进来过这儿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闯进梦海,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

逸海上人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当即道:“原来还有这层道理。看来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七月初一,地府开门,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也只有这几天方便了。”

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

在场都是满手血腥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诸人想起地狱因果报应之说,不由隐隐感到畏惧。

良久,听得一名武士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是第一批进入梦海的人么?”

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众人心下醒悟,方才想起那张梦海图,宝图早在世间,这梦海当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沉吟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

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众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阿一”冷冷接口:“鉴真和尚。”

众人恍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

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那“阎将军”则是冷冷嗤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河野洋雄有些恼火了,霎时手按剑柄,森然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又如何绘制海图?

河野洋雄自知丢人现眼,一时咬牙切齿,良久,终于转过头去,道:“罢了。”把手一送,太刀回鞘,正要说几句话遮掩,甲板上竟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只见他深深吐纳几口,调匀了气息,方才大步而出,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阎将军仍在发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这时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咳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子,想来这梦海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是谁?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文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大内良臣暗暗颔首,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搜寻史料,也仅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的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英雄志全文,http://www.qxtxt.com/yingxiongzhi/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至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阎将军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逸海上人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内良臣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场…”他顿了顿,叹道,“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沉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呐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

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联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蒙眬,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

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号曰“义满”,乃是开创室町幕府的一代枭雄,晚年自感杀人过多,便剃度出家,复姓源氏,改名道义,此后隐身“金阁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更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

日本人不同于他国子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百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身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发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发了“应永之乱”,区区四十天不到,足利义满兵临城下,胁迫大内义弘切腹自杀,此后幕府软硬兼施,屡屡教唆大内家子孙内斗,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全场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啦。”

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这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

听得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

“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4

“住口!我说的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出一声喊,并同“阎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杖,将其插入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孙晓作品集,http://www.qxtxt.com/zuojia/sunxiao/

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膜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唯有“北鞘”能抵挡其凶焰。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

“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些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

“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的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

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抗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份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

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在我七岁的时候。”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

“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心中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烧煮茶水。

四下蒙蒙眬眬,满是水汽,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而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

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

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入梦海。”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栗,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伏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大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

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

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

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沉,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

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

“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荼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大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生成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

众人心下骇然,心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

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的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

一旁的“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

“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刹。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

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迄今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谓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

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听我慢慢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

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不敢稍动。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

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却又被外戚所乱,从此幕府权势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

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弑父、弟弑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

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有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田地?”

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说到此处,逸海上人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

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5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

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

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下该是什么样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后来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

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那时北条家掌握大权,天皇虽想亲政,却苦无实力,赤板城一战,天皇被俘,惨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却见到了一颗白樱树上刻着有字,说是:‘天莫舍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心里明白,他的反抗已经激起关东豪杰的慷慨之心,有人要为他举义兵了。”众人心头一热,齐声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宫的足利尊氏将军。那时他手握数万兵马,。若愿发兵支持天皇,自能一举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却也能安享他的富贵,不必受战乱之苦。然而他还是高举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罗探提’。”

大内良臣颔首道:“我知道这事,这就是‘元弘之变’吧。”

逸海上人含笑道:“没错,那时尊氏将军倒戈反向,其后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举王旗,号召天下诸侯起义,一时之间,天下齐动,镰仓幕府也随之灭亡。”

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后来呢?武家政治绝迹了么?”逸海上人仰天长叹一声,道:“当然没有。”大内良臣低声道:“这…这中间可有秘密么?”逸海上人叹道:“再来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关了。”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气,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竟隐隐发抖,道:“元弘之变后,‘镰仓幕府’已然灭亡,天皇也完成了亲政心愿。不过当时武家政治并未灭绝,他们还有一个要角。你也晓得那人是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镰仓幕府垮台后,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时天下人人拭目以待,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幕府垮台后,足利尊氏也没有用了。为了让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权,也可以切腹自杀。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凭借武力,创建一个全新的幕府。

众人默然无语,大内良臣低头喝了口茶,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反叛了吗?”逸海上人道:“那倒没有。除了反叛与切腹外,他还有一条活路走。”大内良臣愕然道:“他还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选择出家,表明自己还政于天皇的决心。”

河野洋雄点了点头,道:“这可称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应允了吧?”

逸海上人摇头道:“你说错了。尊氏将军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若要无缘无故地出家,外界定会说是天皇所逼,到时各地大名借机串连,形势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后,明知尊氏将军以退为进,却不得不立时启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阻止下此事。为了安尊氏将军的心,他不带随从、不携刀剑,仅以孤身一人进入法隆寺。”

众人失声惊呼:“法隆寺?尊氏将军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没错,正是法隆寺。此地是圣德太子亲自建造的古刹。足利尊氏选择此地出家,便等于是请圣德太子见证,再神圣不过了。”

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众人都是暗暗心惊,又听逸海上人道:“当时情势何其紧张,稍有不慎,京都政权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来到法隆寺梦殿,极力劝阻尊氏将军退隐。尊氏将军却告诉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只有一个办法。”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将军’,对么?”

“征夷大将军”便是幕府大将的官衔,倘使天皇就此让步,等于是恢复了武家政治,什么建武中兴、天皇亲政,全都沦为春梦一场了。可天皇若不肯应允,却要如何收拾残局?众人正感慨间,却见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尊氏将军要的不是这个。”大内良臣讶道:“连幕府大将军也不要了?那…那尊氏将军要什么?”

逸海上人道:“他要废掉后醍醐天皇,拥立一个新国主。”砰的一声,大内良臣手上的茶杯摔倒在船板上,震惊道:“什么?他…他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配做人臣吗?”

逸海上人叹道:“那时天皇听了这话,自也是惊怒交迸,待想逃离法隆寺,却发觉足利尊氏早已布下了重兵,等着将自己生俘。”

大内良臣咬牙道:“这可糟了,天皇没有随从,又没有刀剑,却该怎么办?”逸海上人道:“那时尊氏将军步步进逼,随时都能抓住天皇。天皇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猛见‘救世观音像’的腰间悬了柄木刀,慌乱下只能拿了起来,便朝足利尊氏砍去。”

河野洋雄冷笑道:“傻瓜,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逸海上人颔首道:“没错。尊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猛将,如何会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他见天皇奋力来砍,不过举手一抓,便将木刀握住了。那时双方一个抓住刀鞘、一个紧握刀柄,两相出力之下,木刀竟离鞘而出,露出了一柄布满梵文的神刀。”

众人全身一震,骇然道:“南刀!”

逸海上人道:“正是‘南刀’。当时神物现出,天皇宛如圣德太子附身,不论什么人靠近他身边三尺,全给连刀带人斩为两断,尊氏将军拼命拿着刀鞘抵挡,这才勉强脱身,其后双方各自召集兵马,火并决战,杀得京都血流成河,最终天皇逃到了吉野,这柄刀便也随着他一路南下,成了世人口中的‘南刀’。”

众人望着那柄黑沉沉的刀鞘,低声道:“这么说来,这柄空鞘就是…”逸海上人道:“没错,尊氏将军夺下来的空鞘,便是后世幕府的镇府之宝——‘北鞘’。自此之后,日本也一分为二,进入了南北对峙的战国时代。”

“南刀”无坚不摧,“北鞘”无物可伤,听到这两样神物原是同时出现,众人不由满身冷汗,道:“这么说来,‘南刀北鞘’本是一体的么?”逸海上人道:“正是如此,当年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却不知此物是何来历,便召集了各地名僧,翻遍古籍,终于在《三疏义经》的注记里找到了一段记载,确信这柄刀就是圣德太子于百济国铸造的‘大和刀’。”

“大和?”全场三人尽数站起,惊叫道:“这柄刀叫‘大和’?”

逸海上人颔首道:“南刀北鞘,分则两战,合而得和,故称‘大和’。这便是圣德太子镌下的刀铭。相传天地三刀之中,最锋锐的是朝鲜王的‘神功震主’,最威猛的则是契丹王的‘托帕金玉’,不过要说到杀气之重,嗜血之凶,却以‘大和刀’为最。它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杀死百万人,否则不能还鞘。”

奇事接连不断,大内良臣不觉牙关颤抖,道:“什么?杀…杀人百万?”

逸海上人道:“据典籍所载,圣德太子是佛门中人,生性慈悲。据说他将中土文物引入日本时,生怕也招来了外敌,于是他向天请愿,盼能铸造一柄护国法器,保卫子民。为了彰显诚心,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誓,延请七七四十九名高僧诵经、前后绝食七七四十九日,盼‘救世观音’能赐下一柄护国慈悲刀。结果铸刀功成之日,他却将之拋入了‘梦海’。”

“拋入梦海?”众人茫然呆傻,颤声道:“为什么?他…他的刀有缺憾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和之刀’经过千锤百炼、完美无瑕,堪称吾国太刀之祖。”大内良臣喃喃地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要投入大海?”

“看…看这里…”逸海上人提起“北鞘”,指着鞘上正中梵字,轻声道,“懂了吧?为何圣德太子要扔掉它?”见得上头的梵文古字,那“阎将军”点了点头,大内与河野也都醒悟过来,已知圣德太子并未拿到“救世观音”赐下的护国刀,而是拿到了“不动明王”加持的焚世之剑。

“不动明王金刚火焰令”,自古以来,这“不动明王”便是佛经里的降伏战神,为人间带来战火,也难怪这柄刀号称要杀人百万,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

逸海上人又道:“眼见自己造出了一柄嗜血战刀,圣德太子自是懊恼非常,他知道自己并未拿到护国法器,反而为吾国带来了无穷凶劫。为了封印‘不动明王’的法力,他便在刀鞘上头刻下‘谷神玄牝’四字刀铭,以此牵制刀中杀气,其后更为它取名为‘大和’,这一切所作所为,就是盼望子孙牢记此训,使这柄刀永不出鞘,以合为和,共谋‘天下大和’。”

听到此处,大内良臣暗暗感佩,方知圣德太子何以命名此刀为“大和”,当是怕子孙来日误用此物,使东瀛走向争战。他低头沉思,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柄刀究竟是什么人捞回来的?可是晁衡么?”

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大和刀’是怎么藏入梦殿的,并无史料可查。也许是晁衡找到的,也许又是另有其人,总之老衲无法断言。”

大内良臣微微沉吟,看历代人士前仆后继,好容易找回了“大和之刀”,却为何要藏入法隆寺梦殿?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他自知猜想不透,便又问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其后还有寻找‘南刀’吗?”

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自从查出了‘大和之刀’的来历,非但幕府在全力寻访‘南刀’的下落,吉野南朝也亟思夺回‘北鞘’,不过双方始终力有未逮,直到义满将军摧毁了南朝,统一日本,希望才再次燃起。”

足利义满结束了南北对峙,创建了室町幕府,是足利家空前未有的大枭雄,若要让“南刀北鞘”再次相合,想来也只有仰仗此人了。大内良臣低声道:“如此说来,他应该找到‘南刀’了吧?”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没有。他虽然占领了吉野,却只拿回了天皇的信物,真正干系重大的‘南刀’,却依然下落不明。”

大内良臣惊道:“又不见了?可是给谁盗走了吗?”逸海上人叹道:”您说对了,当年南朝陷落之时,有个人比幕府捷足先登,抢先取走了南刀。”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这人是谁?”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大内君,您可晓得当年令伯祖为何要造反?”

大内良臣愣住了,一旁的阎将军、河野洋雄全都低声咳嗽,已知当年抢先带走“南刀”的不是别人,而是周防大内氏的家长,大内义弘。

大内良臣瞠目结舌,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为何当年的大内义弘野心勃勃,不惜挑战势力臻于鼎盛的源道义,想来心中有一个执念,便是要夺回“北鞘”,至于幕府攻打大内家,想来也是为了抢回那柄“南刀”。

想起杀人百万的传说,大内良臣心中感叹,久久难以言语。他伸手搓面,忽然间想起一事,忙道:“不对、不对,上人您弄错了…”逸海上人笑道:“我弄错什么?”

大内良臣慌道:“当年幕府派兵进入周防,上从本家长老,下至家臣奴婢,每家每户都给搜遍了,倘使南刀是在我们大内家,怎会搜不出来?”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大内君,您少算了一个人。”大内良臣皱眉道:“我少算了一个人?”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没错,这人与你们大内家有血缘之亲,却从来不见于族谱之中,是以义满将军漏掉了他。”大内良臣心下悚然:“您…说的是…”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我说得是二男持世的私生子,大内荣之介。”

“河童阿介?”大内良臣骇然出声,“他…他还活着吗?”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6

大内荣之介,他是堂叔持世与奴婢生下的私生子,自小不能见容于门户,便给养在港边的小舟上。每回见到他,总是赤着两只脚,看起来脏兮兮的。说来阿介很可怜,他从小就被父亲排斥,也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可是族里还有个人关心他,那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大内义弘。

对阿介来说,义弘爷爷是他最重要的人。爷爷不只会来探望他,还曾经传授他一身剑法,夏天的雨夜、冬季的寒风,都有爷爷的温暖。可是“应永之乱”中,爷爷就死掉了,他在幕府的要求下谢罪自杀。时至今天,大内良臣都还记得,义弘爷爷被迫切腹的当日,阿介首次闯进了本家,他要向爷爷做最后的道别,可是武士们就是不让他进去,那时阿介在门外不停哭喊挣扎,他的叫声是如此的哀绝凄厉,就像是啼血的杜鹃,让闻者为之心碎…

心念于此,大内良臣猛地醒悟过来,如果当年义弘公要藏起什么东西,最好的地方不是“介殿屋敷”的仓库,也不是周防国的地窖,而是阿介的破烂船屋,难怪…难怪义弘爷爷自杀的当晚,阿介就失踪了,他一定是划着那艘破烂小舟,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什么地方连足利义满都进不去呢?莫非便是…便是…

“梦海!”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上人,阿介他…他逃入了梦海,是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你这个族弟很聪明,他知道幕府不敢闯入梦海,便一直躲在这片海域里,直到长大成人。此后他更以梦海为根据地,计划向幕府复仇。”

幕府根基极深,无可动摇。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他…他打算怎么做?”

“大内君…您有没想过…”逸海上人轻声道:“‘倭寇’是从哪里来的?”

“倭寇”二字一出,大内良臣好似五雷轰顶,已然瘫软下来。过得半晌,听他颤声道:“上人…您是说…阿介…阿介他变成了海盗?”逸海上人面无表情,说道:“荣之介极善于利用地形,自他十八岁开始,他便以‘梦海’的浓雾做掩护,疯狂劫掠来往船只,此后他积聚了一笔钱,放手招兵买马,预备挑战京都幕府。”

听得阿介有此胆识,大内良臣不免汗颜。他吞了口唾沫,嘶哑地道:“那…那幕府曾经派人围剿过他吗?”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前代大将军义教曾经多次派兵进入梦海,盼能剿灭他的贼党。可惜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形势逆转,竟使他功败垂成。”

大内良臣低声来问:“功败垂成…发生了什么事吗?”逸海上人道:“嘉吉之乱。荣之介与赤松满佑联手,向义教将军发动了突袭。”

“什么?”大内良臣双目圆睁,大声道,“阿介…阿介参加了嘉吉之乱?”

逸海上人叹了口气,道:“据生还者说,那天有个浪人提着一柄红色的血刀,突然现身在赤松的宅邸里,一口气杀了几百人,满场武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不敢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死了当时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教。”

大内良臣惶恐惊怕,当年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满逼死了大内家的族长,如今大内家的子孙却又闯入将军府,犯下了弑君的恶行。他有意为族人辩护,忙道:“上人,您…您怎么知道是阿介做的?莫非您…您有什么证据不成?”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放心,这件事错不了。当天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认得荣之介。”大内良臣愕然道:“什么?阿介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谁会认得他?”

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你说得没错。荣之介复出的时候,早已长大成人,样貌也与孩提时大大不同。虽说如此,天下却还有人认得出他来。”大内良臣颤声道:“什…什么人?”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他的生身父亲,大内持世。”

“啊”地一声,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对了,持…持世当天也在场…”逸海上人叹道:“岂止在场而已?他被‘南刀’砍杀的时候,临死前便曾叫出‘荣之介’这三个字,在场所有生还者都听到了。”

大内良臣双手掩面,哭道:“阿介疯了吗?他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逸海上人道:“这还要说么?他的生父薄情寡义,从不肯放开心胸接纳他,因而荣之介拿到了这柄杀人百万的‘南刀’,丧心病狂下,第一个便要拿他父亲的头来祭刀。”

大内良臣心乱如麻,身子微微发抖,全然说不出话来,河野洋雄懒洋洋地道:“上人,少说这些废话了。现下你要我们怎么做?”逸海上人道:“现下我们能做的,便是赶紧抢回‘南刀’,只有让它与‘北鞘’复合,方能结束杀人百万的传说。”

“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河野洋雄与那“阎将军”互望一眼,均知幕府召唤大内良臣的用心了。放眼整个周防大内氏,想来只有他与“荣之介”有些交情,若说有谁能猝不及防的来到阿介身边,对他刺下致命的一刀,除开“大内良臣”,举国孰能为之?

一柄大和刀,牵动多少人间事,众人走出舱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奈良朝的晁衡、鉴真,至南北朝的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再到室町幕府的“应永之乱”,全都与这柄刀脱不了干系。

众人默默走上船头,逸海上人取出了海图,道:“大内君,现下要怎么找到荣之介的藏身之地,还得请您多费心了。”大内良臣微微苦笑,接过了海图,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阎将军”沉声便问:“上人,这海图的残部,都在荣之介手中么?”

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剩余的残图,一半是在荣之介手中,另一半则落于朝鲜人之手。”河野洋雄笑道:“别管那张破图了。反正梦海谜底已经揭开,只消找到荣之介,不就什么都解决啦?”话声未毕,忽听雾中传来低笑声,道:“谁说谜底已出?”

众人猛吃一惊,喝道:“谁?”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鸿影飞扑而来,疾夺“北鞘”。逸海上人虽惊不乱,立时提鞘护身,那“阎将军”站得最近,厉声怒号,反手来抓。

陡听“砰”地大响,河野洋雄急急喝道:“火枪!快趴下!”火枪乃是稀罕之物,枪子飞出,杀人于须臾之间,加上船行迷雾之中,谁也瞧不清敌方射往何处。顿时间人人伏身趴倒,那阎将军却是什么也不怕,把手一抽,已然扯落那人的半幅衣襟。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加上浓雾深沉,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船上的。那阎将军低头看掌中,却见了一幅淡红衣袖,上绣一只火焰云燕,竟是女子的装束!

逸海上人接过察看,当即叹道:“烟岛。”那阎将军嘿嘿一笑,找到了对头的来历,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转头去看众人,却见武士们趴满一地,除开两大高手之外,尽余一人呆呆站立,正是大内良臣。逸海上人心下一凛,忙道:“梦海图呢?”

大内良臣苦笑摊手,露出了空无一物的掌心,道:“给…给人抢走了。”众人大吃一惊,方知对方声东击西,看似要劫夺北鞘,实则意在海图,果然调虎离山之后,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动,更引开了那位“阎将军”追击。这心机之深,当真可畏。

众人身在梦海,若想找到大内荣之介,非得那张海图指引不可,河野洋雄喝道:“大家振作精神!这里是汪洋大海,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快去搜索舱下!”大批武士脚步仓惶,正要下舱找人,却听海面上传来划桨声,众人急忙转头,惊见雾气里驶出一艘小船,正朝梦海深处逃去。

众人惊怒交加,喊道:“人在那里!”甲板上脚步急乱,大内良臣奔上船头,亲自掌舵,众武士则下到舱里,拼命划桨,逸海上人则是提起海螺,呜呜吹鸣,示意前方小舟回转截击。

那“阎将军”抄起了弹弓,远远朝小舟射去。雾气浓厚,双方距离又远,此人却是忍法高手,膂力惊人,几发石弹腾空破雾,几乎射中了划桨人。

小舟若隐若现,忽快忽慢,几次都快追上了,却总是差了数丈,河野洋雄怒极,自朝舱下怒骂:“快划船!武士的精神只有这样么?心守一处!以报君恩!快!用力划!”

声声催促中,大船果然加快了,河野洋雄心下大喜,大内良臣却暗暗担忧,他扶住了船舷,只觉船身隐隐震荡,好似遇上了什么暗流,忙道:“要他们慢点,海流好像加快了。”河野洋雄怒道:“快才好啊!不快如何追得到敌人?”

却于此时,雾里传来呜呜海螺声,前方几艘小舟已然回报示警,大内良臣心知有异,忙提声喊话:“放船灯!探测海流去向!”众武士听到吩咐,立时捧来了一盏船灯,那东西长约四尺,状如船艇,上头还有一盏琉璃灯。倒似是儿童嬉戏之用。大内良臣亲手接过,随即点燃火烛,将灯船垂放入海,任其漂流。

灯船发光,望去如同一只大火球,虽在浓雾中,亦是清晰可见,众人远远看着,只见灯船行驶极快,转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赶到前头去了。约莫又过了百尺,只见灯船微微一滞,好似遇上了什么阻碍,船头竟打横了过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正感讶异间,忽见灯船一个旋转,成了头在后,尾在前,慢慢开始旋转。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那灯船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猛一下船头向下、船尾翘起,瞬时消逝不见。大内良臣心下大惊,赶忙把舵打横,喊叫道:“前方转舵!不要再过去了!”

听到喊声,众人仍是一脸迷惑,还待出言相问,猛听远方小舟传来哭叫:“大漩涡!”

远方小舟上的吶喊带着绝望痛苦,好似见到了地狱开门。众人张大了嘴,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只巨大漩涡,带出了滔天巨浪。只见第一艘小舟给急流一带,已然卷入了漩涡里,其余几艘小船莫不奋力划桨,就盼能逃脱急流。

海上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大漩涡。海潮快慢不同,水势相互激荡,便会生出漩涡,小者数尺,大者百丈,暗流所经之处,足以吞噬海上一切。众人浑身冷汗,才知那女子的阴毒计谋,她适才故意放慢船速,便是在引诱诸人,要让大船自行驶入漩涡之中。天幸大内良臣精于航海,便给他识破了用心,只听他提声指挥:“快!都到右舷去,快!”

甲板上满是惊慌的脚步,人人拿起了船桨,都在等候号令,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曾于濑户穿越内海,知道遇上漩涡时最忌逆流而上,反须顺势而为,方能摆脱暗流。他握紧了船舵,只觉大船渐渐旋转,渐渐打横,当下提声吶喊:“划!”

“嗨哟”、“嗨哟”的叫喊中,大船顺着漩涡加力,只想趁势划将出去。大内良臣也转足了舵,正等着船身驶离急流,哪知一阵猛烈摇晃过后,船身竟成了头在尾、尾在头,已然倒转过来。

大内良臣吃了一惊,不知这漩涡来势为何如此古怪,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是甩脱不开。他心下焦虑,忙奔到了船尾处,朝着大海勉力去望。这一看之下,惊得呆了。

黑沉的大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巨大漩涡,一个个湍急黑沉,大海船虽已闯出了一处漩涡,转眼却又陷到了另一处去,几股暗流扯来,大海船毫无挣扎之力,处在漩涡边缘,随时都会给卷下去。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梦海”的可怖,看此地潮水冷热交替,冰是冰洋,暖是暖流,两相交会之下,非但海面上水雾重重,连海底也满布漩涡暗流。一片呼救声中,几艘小舟全划到了大海船旁,高喊救命,众武士拋出了绳索,将同伴们一一接了上来,可此时纵使救下了小舟上的同伴,又能如何?呆会儿大海船给硬生生卷入漩涡之中,届时又有谁来救他们?

众武士拼命划桨,都想逃离此地,可大船却只朝漩涡卷入,大内良臣呆若木鸡,一旁逸海上人也是一脸错愕,全都没了办法。忽在此时,听得船夫提声吶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听得下属呼唤,大内良臣脚下不停,从船尾一路奔过,来到了右舷,只见远方浓雾破开,梦海深处竟驶出了几只黑影,黑暗中勉力看去,依稀是前三后二,层层叠叠而来。

对方艺高人胆大,竟能从两处漩涡中顺流而出,水性掌握之精,驾船技法之纯,已臻化境。大内良臣心头忐忑,忙问逸海上人道:“这…这是‘金阁寺’遣来的援兵么?”

眼见逸海和尚茫然摇头,大内良臣自知情势危殆,便也不再追问,当即提气喊话:“吹海螺!请对方相救!”对方船队庞大,隐隐带着阵式,不知是敌是友,可此时命在旦夕,也管不到许多了,几名水手奔了过来,一边吹着呜呜海螺,一边摇晃手中火把,口中高喊:“救命!救命!”

呜呜…呜呜…海螺悲鸣,远远送声,满船焦急之中,浓雾中舰队隐隐转向,似要掉头而来。众人大为欢喜,这会儿连锅碗瓢盆也拿起来敲打,就怕对方不曾察觉此地有人,舍己而去。

双方船舰越靠越近,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船体巨大,吃水极深,竟带得海面上下起伏,众船夫大吃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右舷侧驶来了一艘楼船,高三层,长达四十余丈,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展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哗然中,东瀛武士们傻了,只能呆呆望向那面旗号。大内良臣也是心下骇然,率先颤声道:“震旦之国…”

震旦之国,便是中国。它以日月为号,疆域至广至大,东起朝鲜,西至西域,南抵南洋,北邻钦察,国威所及,四境生灵莫不景仰敬畏,也唯有来自于天朝的船队,方有如此威严气象。大内良臣张口结舌,还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逸海上人已然卷起了舌头,高喊道:“上国的使君!我们是日本国王源义胜的子民,请使君务必出手相救!”

“救命!救命!”众水手虽不会汉语,却都随着逸海上人拼命叫喊。眼看船身已至漩涡边缘,危急间,猛听轰地一声,船身晃荡不休,只见右舷处射来一只巨大钢耙,戳破船舷,随即一股大力急拖,船身竟已打直过来。大内良臣心下狂喜,急忙喊道:“出力划!出力划!”

众水手操舵划桨,阵阵欢呼声中,大船总算驶回了海面。众人死里逃生,正待额手称庆,忽听浓雾里传来呜呜大响,嘹亮高亢,声彻九天云霄。

呜呜…呜呜…中国王船吹响了唢吶,已要离开了。东瀛武士全数奔到了船舷,举头瞻仰,但见一艘又一艘大船从面前驶过,对方主舰高悬日月王旗,护卫双舰各悬直幡,左书“隆庆”、右书“宣威”,依稀可见中国使臣立于船头,腰间佩剑,沐服朝冠,那身穿戴装束,便与室町幕府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呜呜…天朝的船队静静驶入了浓雾中,慢慢四下水气封阻,便再也看不到了。

四下哑然寂静,隐隐然间,人人都有敬畏之意。听得咕嘟一声,不知谁吞了口唾沫,道:“中国的船…造得相当大啊…”另一名武士也是低声叹息:“对啊,不愧是上国…竟然有这样的威严…”

大船渐渐驶离漩涡,又回到了无边雾海之中。众人此行非但失落了梦海图,还险些为漩涡所吞噬,可说灰头土脸之至。众人却仍喃喃痴语,想是为中国船队所震慑,迟迟回不了神。

忽然间,河野洋雄破口大骂:“几艘船就让你们投降了,你们还配称武士吗?告诉你们,!蒙古人与我河野家交战的海船,比中国的船队要大上百倍不止!河野氏却没害怕!”另一名武士呼应道:“没错!中国人的船再大,也比不上蒙古人的船,可即使是蒙古那样的大船队,又全被我国的神风消灭了。”

“对、对…”众武士深表同感,一时人人奋力颔首,好似喜悦无比。河野洋雄有心鼓舞士气,便抽出太刀,厉声道:“竹刀经过锻炼,也可以战胜真刀!中国武士有胆登上博多湾,一定被我千人斩!”说着转望逸海上人,喝道:“上人,你说对吧!”

“正是如此。”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方才那几艘船微不足道,你们无须恐惧。”逸海上人乃是学问僧,见闻广博,连他也如此说了,众武士自能高枕无忧了。众人心下大喜,笑道:“是啊,这批船队很小,根本不值得担忧。”

“没错。”逸海上人接口道:“这批船队真的不值一提,若与我二十五年前所见的西洋舰队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沧海之一粟。”话锋急转直下,东瀛武士面面相觑,全都傻住了。大内良臣颤声道:“上人,您…您见过三宝舰队吗?”听得此言,众武士一脸茫然,不知高低,逸海上人眯起了眼,低声道:“没错。二十五年前,中国第四次远征的时候,我曾经在太仓见过他们整队,那时的出征场面非常浩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众武士皱眉道:“他们…他们的船很多吗?”逸海和尚摇头道:“数量多少,尚在其次。让我畏惧的是他们的元气。”众人瞠目结舌,齐声道:“元气?”

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唐人称呼自己为‘汉人’,自从契丹人建国以来,他们失去了长城,也丧失了自信,开始无止尽的衰败。可是现下不一样了,这是近五百年来汉人首次统一全中国,那样的‘元气’非常可怕,绝不能掉以轻心。”

想起中国处于空前盛世,对照日本现今的战国乱世,众武士心里空荡荡的,如丧考妣。大内良臣更是颓然坐倒,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阎将军”遥望着远方梦海,轻声道:“上人,您说中国船队来到‘梦海’,会不会也是来找‘南刀’呢?”

念及东瀛第一神物“南刀”,众武士不由大惊失色,就怕中国船队不怀好意,有心劫夺日本国宝,那可棘手之至了。大内良臣牙关颤抖,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若与中国开战,谁输谁赢?”逸海上人轻轻地道:“放心,我们会赢。”众武士喜不自胜,狂喊大叫:“神风助我!日本必胜!”逸海上人摇头道:“不准自欺欺人。战争之事,最忌妄自菲薄,更忌夜郎自大。我所言自有凭据。”河野洋雄皱眉道:“什么凭据?”

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他们的长城破了。”众武士愕然道:“破了?怎么破的?”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他们自己弄破的。”众人满心纳闷,不解其意,逸海上人却不多说了,径自道:“不说这些了,大内君,我们该出发了。”大内良臣拜伏在地,垂首咬牙:“上人,我…我失落了海图,对不起您的信任…”

逸海上人摇头道:“别自责。我知道是谁抢走了梦海图。等我们抵达了琉球,自然有办法讨回公道。”大内良臣喃喃地道:“琉球?那里有我们的援军吗?”逸海上人与“阎将军”对望一眼,淡淡地道:“琉球山南国,住着我大日本的剑圣。我要请他出手相助。”

“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雾气隐隐流转,这个天下似将风起云涌,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使命重大,当即转舵扬帆,直朝南方航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