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却无人回应,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穴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声道:“亮儿!给我过来!”

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仿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

“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你两个去端杯茶来。”

“是。”两名丫环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离去,那崔轩亮哎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

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

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

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无怪尊夫人宠他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掉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晰,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俨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

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到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

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姻,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附,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

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

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当年魏宽选择烟岛作为退隐之地,实则大有深意。首先此岛地理奇佳,恰恰处于中原、东瀛、高丽、琉球诸国之间,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有人要寻他的晦气,自也鞭长莫及。其次这个岛屿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经营,不愁没人来此避风,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这烟岛十余年来人烟渐密,物资渐多,竟从破落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处气象万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宽也从大内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视东海,无可匹敌。

能者无所不能,回思往事,徐尔正不由叹息连连,道:“其实魏宽能有今日,宋莲香功不可没。魏宽没了她,身家少说去了一大半。”崔风宪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小丫头以前便是个鬼灵精,现下更是个算盘精。”

徐尔正笑道:“我看她这回趁着魏宽寿宴、宾客登门求亲,定会巧立名目,大剥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风宪叹道:“大人,咱们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剥见底。”

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则是愁容满面。徐尔正拍了拍他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对了,你方才不是说什么过三关吗?里头有什么花样,说来听听吧。”

崔风宪叹道:“大人不认得宋莲香啦?她设下三大关,还不就是想要…”说着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个圆圈儿,再来握紧拳头,示意挥打,最后五指成爪,漫空紧紧抓。

徐尔正见他变幻手势,仿佛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晓得了,这第一关是钱…第二关是拳…这第三关呢…”崔风宪叹道:“大人糊涂啦,你瞧瞧,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得要…”说到此处,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处乱抓。

“对啊!”徐尔正猛拍大腿,放声大笑:“权!就是要紧紧抓啊!”

这徐尔正笑归笑,心里对宋莲香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来日女婿出生何处、官居何职,只消能打通“钱”、“拳”、“权”三关,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这桩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徐尔正笑道:“老弟,钱拳权三关,令侄有哪条?说来听听吧。”崔风宪叹道:“钱嘛,我侄儿挣钱的本领是没有的,花几十万两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墙上壁虎,倒也还行。至于这个权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释兵权啦,还想什么?”

徐尔正听着听,不由笑道:“听你说得凄凉清苦,那你拿什么求亲?”崔风宪道:“三分义气、两代交情、一片诚心。”徐尔正扑哧一笑,道:“好好干啊。这魏宽膝下就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等令侄当上魏家的女婿,学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钱财,最后当上了烟岛岛主,你崔家不是钱、拳、权,面面俱到啦?”

崔风宪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许人物,你真把我当成是贪财小人么?跟你说吧,我此番过来提亲,不是为了什么三文五两,而是为了我大哥。”

“你大哥…”徐尔正沉吟半晌,猛地醒悟过来:“啊…我怎给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结拜弟兄啊。”崔风宪叹道:“多亏大人还记得此事。昔年我大哥与魏宽意气相投,有八拜之交,为了他俩交情义气,我此番才老了脸皮,带着侄儿过来提亲。所作所为,只是不负兄长所托而已。”说着低头下去,自顾自地抚摸腰间短刀,怔怔无语。

徐尔正撇眼过去,只见崔风宪腰间配着两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显弯曲,另一柄却似猎刀,形制粗犷,徐尔正咳了一声,道:“震山,你这两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么?”

崔风宪点了点头,忙从腰间解下双刀,恭敬奉上。徐尔正细目打量,只见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贵,鞘上金丝缠绕,上镶“日月三宝”四个小字,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宝太监的令刀?”崔风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是第四次出洋时,三宝公亲手赠给我的。”

三宝公,本姓马,赐姓为“郑”,时人称为“赐姓爷”,看这柄刀本是三宝之物,如今却传到崔风宪手中,这点明他真个下过西洋,到过异邦,抓过麒,摸过大象,绝非虚言空谈。

徐尔正是本朝耆宿,自也识得三宝太监,他抚着那柄匕首,怔怔叹息,过得好半晌,方才低头去看那柄猎刀。

面前的猎刀似是北国之物,收于皮套之中,握柄处略显破损,说来并不起眼,徐尔正沉吟半晌,自知这柄刀必有来历,当即缓缓抽刀离套,赫然见到上头的潦草刻字。

“帝赐…”徐尔正双手微微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令兄的遗物?”崔风宪点了点头,道:“永乐八年,皇上首次亲征蒙古,那年家兄于斡难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

帝赐崔广成志永乐八年斡难之功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划成,虽只寥寥数语,颇见草率,却是大帝的真迹无疑,望着这行永乐大帝的刻字,徐尔正的双手不禁颤抖。一旁崔风宪则是默默低头,他轻抚着永乐帝留在人间的遗迹,眼眶微微湿红。

崔风训,字广成,不同于追随三宝公的弟弟,他不曾下过西洋,也没看过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也去过异邦。只是崔风训并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骑着马,带着刀,穿过长城,越过草原,饮下了斡难河的血水,对着巴图拉戟指狂啸。

崔风训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带刀武将,所以他去的异邦并非是东洋西洋,而是长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国。崔风训追随的人物并非是“三宝太监”,而是“永乐大帝”本人。五次御驾亲征之中,他一共随行四次。若非过世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两人静默半晌,徐尔正不由叹了一声,道:“打了几十年仗,也真苦了你们兄弟俩。”他摇了摇头,又道:“对了,我听人提过,好似令兄的坟是在烟岛上,对么?”

崔风宪黯然道:“没错。我大哥是葬在烟岛海边,我好些年没去祭拜他了。”他触动了心思,正感伤间,又听徐尔正道:“听说广成是淹死的,对么?”崔风宪叹道:“是,当年他去烟岛拜访魏宽,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居然自行驾舟出海,之后便…便…”

徐尔正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这事,听说他过世的当天,恰巧儿子出生,是么?”

崔风宪嘴角下弯,两行老泪竟是滚滚而下,他不愿外人见到自己的丑态,便用袖子遮了脸,只管没声没息地哭着。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当年中原大乱,他俩的爹娘全给蒙古兵杀了,之后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十来岁就投身军旅。此后三十年,兄弟俩聚少离多,一个下西洋,一个征蒙古,本想晚年时定可衣锦还乡,共享天伦之乐,谁晓得大哥竟又死在烟岛外海,只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让崔风宪抚养长大。

眼见崔二爷哭了,徐尔正晓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难过了,我和广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分上,这回过去烟岛提亲,老朽定会给你们出力的。”

崔风宪听他有意出马,不觉啊了一声,大喜道:“大人,您…您是说真的?”

徐尔正笑道:“我先说了,老夫一来无拳无勇,二来没钱没势,三来无官命也轻。钱拳权三样,我一条都没有,就这张嘴皮子还管用。你若需要个媒人,那找我便对了。”

徐尔正是说笑了,凭他出身洪武官场,资历威望,那张嘴皮子只消动上一动,钱拳权三兄弟飞也似地赶来,尽数排列整齐,还怕宋莲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难?崔风宪早在巴望此事,此时听他亲口应允,自是欢喜得飞上了天,一时破涕为笑,连连作揖,就怕少了礼数。

正千恩万谢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听得一声“喂”,只见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掌,一人道:“你们要的热茶来啦,快趁热喝吧。”

咚地一声,茶水搁到了甲板上,人却开溜了。不消说,自是家里的小畜生现身了。眼见徐尔正一脸错愕,崔风宪自是勃然大怒:“混账东西!给老子滚回来!”二话不说,猿臂暴长,便朝侄儿的背心拍去。

徐尔正吃了一惊,知道老友掌力雄浑,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轻手些!别打伤他了!”

眼看侄儿如此无礼,崔风宪早已恼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训,哪管会不会打伤人,在两名婢女的尖叫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儿的背心,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急急转身,举掌一格,叔侄俩手心相触,但觉一股旋劲儿从侄儿掌中急急转来,竟带得崔风宪手臂微微发麻。猛听“咚”地一声,崔二爷座下凳子翻倒,双脚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险些滑了一跤。

崔风宪心下暗凛,徐尔正则是猛力一拍大腿,惊道:“雷霆起例!”

眼见叔叔脚步踉跄,崔轩亮不免又惊又急,忙上前察看,慌道:“叔叔,你受伤了么?”侄儿掌力不俗,自己一个不留神,居然吃了闷亏,崔风宪不以为忤,反而暗自喜悦,晓得这孩子武功有了进境。当即冷笑道:“小子,就凭你猴儿的把戏,还能打死我么?”

崔轩亮哦了一声,道:“没事就好,我要去玩耍了。”说罢向那两名婢女道:“小秀姊姊、小茗姊姊,我带你们去看陈叔赌博,很好玩的。”拉住两名少女,正要去参观赌博,却听背后呼吸声有异,随即把气一吐,扬声大喝:“雷霆起例!”

崔轩亮身上微微发抖,晓得叔叔要打人了。忙斜退半步,回臂胸前,施展打劲,又是崔门掌法起手式:“雷霆起例”。

双掌相接,但听“当”地一声如铜锣钹响,刺耳之至,徐尔正忙掩住耳孔,两名婢女则是齐声尖叫。只见崔轩亮半空翻了个筋斗,双脚落地,如陀螺般旋转不定,好容易站定了,身子却又摇摇斜斜,向后斜退五六步,勉强站住了,突然一跤坐倒,半空翻了个筋斗,跌成狗吃屎的惨状。

这招“雷霆起例”不单以气力雄浑见长,而且暗藏了五六道打劲,“径”、“紧”、“静”、“净”、“切”,糅合为一体,除非以相同招式回击,否则极难化解。也正因如此,崔轩亮才没给一掌击落到大海之中。

崔风宪有心测度侄儿的掌力,下手不轻,他行上前去,笑道:“还活着吧?”正要将他一把拉起,却见崔轩亮死命把他的手给甩开,竟是不愿起身。崔风宪皱眉道:“又要找打啦?”正要对着他后脑勺乱拍,却见侄儿眼眶湿红,竟放声大哭起来。

崔轩亮十七八岁的人了,说哭便哭,当众号啕,当真丢人现眼之至。崔风宪嘿地一声,正要痛加责打,两名婢女却抢了过来,先瞪了他一眼,随即安慰道:“崔少爷,你没事吧?”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没事。我…我自己起来。”他勉强爬起,却又有些头晕,小茗、小秀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搀住了。

崔风宪在旁边偷看,只见侄儿的兽爪子刚巧不巧,全搁在人家的纤腰上,左右逢源,大小通吃,还不忘附耳说话:“走…我们去看陈叔赌博…”崔风宪又惊又妒,猛地右手暴长,一把扯住侄儿的发髻,喝道:“臭小子,给我过来!”

崔轩亮脑袋向前,哎哎叫疼,如给他一路拖拉,堪堪拖到了徐尔正身旁。只听叔叔一声暴吼:“站好!给徐大人问安!”崔轩亮不大情愿,可叔叔又死盯着自己,料来无法脱身,只得向徐尔正抱拳作揖,喃喃地道:“徐…徐世伯,您…您好…”徐尔正笑道:“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啊。”说着拍了拍身边一张凳子,道:“来,坐下吧。”

崔轩亮双手连摇,惊道:“不要了,我不要坐。”崔轩亮生平最怕两种人,一种是行将就木的老头,一种是呱呱啼哭的婴儿。他见徐尔正望着自己,捋须而笑,似在等自己开口。一时间面有难色,支支吾吾,想了老半天,终于道:“徐伯伯,你…你吃过饭了吗?”

徐尔正笑道:“吃过了。”崔轩亮喔了一声,便又噎住了,只管低头傻站着。

这崔轩亮状似白面书生,可平日读书时光不多,此际要与饱学宿儒对面说话,不免成了个哑巴。他顿时神色茫然,目光呆滞,与遇上少女时的健谈判若两人。

眼看侄儿久久放不出个屁来,崔风宪自是暗暗咒骂,正要应酬解围,那徐尔正却已笑了,自行开口道:“孩子,你叫轩亮,是吧?”

崔轩亮低着头,嗫嗫嚅嚅地“唔”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真是好名字啊。”崔轩亮搔了搔脑袋,没有应声。徐尔正便又自行接口:“说来难为情啊,徐伯伯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没机会和你谈天。”

崔轩亮总算有话讲了,他低下头去,细声道:“不打紧,我…我不用你陪。”正说话间,只见两道凶恶至极的目光飘来,正是叔叔瞪人了。

崔轩亮吓了一跳,自知叔叔如恶犬,时时会暴起伤人,可搜刮肠肠,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左顾右盼,忽见小茗、小秀朝自己猛眨眼,不觉心下一醒,忙道:“徐伯伯,您…您家里可都安好?”崔风宪松了口气,看侄儿还晓得问候对方的家人,好歹不算蠢到家了。徐尔正捋须微笑:“托令叔的福,徐某家中俱都安好。”

崔轩亮松了口气,又道:“你…你家里有很多人吗?”徐尔正笑道:“当然。我有四男三女,都已婚嫁了,便又添了一大群内外孙,十五六个,我平日也记不全。”

徐大人多子多孙,崔风宪一旁听着,便要奉承几句吉祥话,却见侄儿嘴角含笑,低声道:“徐伯伯,您…您家里有很多丫环吗?”徐尔正微微一愣,反问道:“丫环?”崔轩亮微笑道:“是啊,就是像小茗、小秀那样漂亮的婢女,您家里很多吗?”

徐尔正喃喃地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七八个有吧。”崔轩亮听得悠然神往,叹道:“真好。我家里都没有婢女,只有两个堂妹。可没您家热闹了。”

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场里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良久,倒是那小茗先开口了,只见她问徐尔正:“老爷,这崔二爷过去是什么来历啊?为何这般武功高强?”

这小茗、小秀都是机灵丫环,日常专能给徐尔正添光,果然稍稍开口,便奉承了崔风宪几句,不着痕迹。崔风宪心下得意,还未言语,却听侄儿道:“我叔叔姓崔,双名风宪,自号震山。他是安徽人,平日最爱吃白鱼烩面、炒腊肉、辣椒爆红丝。他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像我婶婶,可爱活泼…”一时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正要长篇累牍说将下去,两名婢女忍不住扑哧一笑,那小秀更不忘端来一杯茶,低笑道:“崔少爷,口渴了吗?”

崔轩亮是个呆子,一时伸手接茶,偷摸小手,便又神思不属起来。眼看崔风宪羞愧无地,一旁徐尔正却笑道:“左右无事,我便跟你俩说说吧。这位崔二爷过去是个武将,战功彪炳,说来你俩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都得拜谢他。”

那小秀哦了一声,道:“为什么啊?”徐尔正笑道:“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将官,与黄金家族交手过。”小茗、小秀对望一眼,茫然道:“黄金家族?那是什么?”徐尔正道:“蒙古大元汗。这位崔二爷,便是本朝第一批抵达长城的士卒。”

两名少女微微一奇,道:“收复长城?那不是几百年前的事吗?”徐尔正叹道:“没那么久吧。”他问着崔风宪:“那年攻打大都,你们兄弟多大年纪?”崔风宪叹道:“我只十二岁,我大哥十六岁。”徐尔正道:“你们是追随神将徐天德,是吧?”

崔风宪摇头道:“追随这两个字,岂敢僭越?咱们只不过是阵前小兵罢了。”徐尔正道:“燕王呢?那时他几岁?”崔风宪低声道:“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