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着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搜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

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了过去。

这招是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让人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刹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

“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

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糅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宗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乌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朱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

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嗫嗫,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仪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百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百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搜出来!”

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搜索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夫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小丫头虽说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搜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哎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

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去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着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篷,篷下隐隐传来了呼噜声,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着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子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它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

此行朝鲜武官甘冒大不韪,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太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作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嚙,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篷瞧了瞧,只见这块布篷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极其古怪。

那朝鲜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子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抓,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子不似猫狗,三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

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发,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子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于广南,创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绊、挑、扫四字诀,可要说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侄儿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子跪下,我们不想伤他。”

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弥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着,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子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子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扎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夫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子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去势。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礴,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想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扎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着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于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兼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当”地一声巨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发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子也益发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粘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收,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哎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味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叠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克刚的路子。崔风训钻研多年后,发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径紧静净切、贴叠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糅合,发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

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于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

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可以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地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速之客对了一掌.

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三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于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发动招式,掌中亦能带着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极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夫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

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夫,并同那只小狮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

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

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瑟瑟发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

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沉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

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崔中久…他…他怎么也来了?”

众人借着灯火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

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百济刀’。”

“高丽剑”、“百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百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于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记得,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百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沉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幅极大,呼吸声极低,脚步声偏又极沉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

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着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栗。

眼看对方脚步极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于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发,约摸三十五六年纪,鼻梁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极英俊的男子。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着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

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