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忍不了了,走出来狠狠啐了他一口:“当真是老不死的腌臜东西,你儿子猪狗不如,这种话都敢说,也不怕口舌生疮烂了你的嘴!”

  苏燕牙尖嘴利半点不落下风,气得马六一家子涨红了脸,上来就想硬扯她,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马六一家分明是找不着害他儿子的人,又不想就这么过去了,便死活将罪名按在苏燕头上,看她孤苦无依就当她是个没人护着的,想硬抢了她回去给马六做媳妇。哪知苏燕时常来送药,跟街坊的人也混了个面熟,众人也不会真看着他们硬将她带走。

  这一家子打起架来又扯又掐,被苏燕打了一巴掌就开始扯着嗓子哭嚎。

  “非要说我让人打你儿子,你倒说说我好生让人揍他做什么?怕不是你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招人报复!”

  苏燕说完,他们又是恼羞成怒地扑上来,一直到官府来人才将他们轰走。

  等人慢慢散了,东家和孟娘子安慰了苏燕两句,她觉得是自己给二位添了麻烦,连忙道了几次歉。好在东家也不放在心上,只骂了马六他们几句便过去了。

  谁也不曾想,第二日马六他们一家子又来了,不做别的,就坐在药铺门口,见到苏燕就骂,但凡有人进店抓药,就要说些污她名声的刻薄话。

  到底是比不过这家人不要脸面,苏燕也不好误了东家的生意,想着先回村子里避一避。孟娘子却先一步替她找了周胥,听闻此事后周胥也没有犹豫,从后门去见了苏燕,说道:“你若回了村子,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他们只怕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辱你。若不嫌弃,先去我家住一阵子吧……”

  见苏燕犹疑不定,孟娘子和周胥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她点了头道谢,当晚就背着包袱去了周家。

  周老夫人虽不大待见苏燕,却也没当着她的面说出什么难听话。只是苏燕虽孤苦,却也不是个看不懂眼色的,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轻蔑,还是无法做到忽视。

  在周家住着的几日,苏燕帮着整理菜园子不说,还洗衣做饭替老夫人煎药,倒是半点没换得她的好脸色。而且周老夫人见到周胥教她写信便不耐烦极了,好似她占了她儿子的便宜一般。

  苏燕如今回不去家,又不好去药铺添麻烦,留在周家太久也不像话。

  她在信里和莫淮抱怨了这些事,落笔后才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如今连收信人的死活她都不知道了,更难以盼到什么回信。

  周胥温和有礼,可她总觉得别扭,只能时常找采药为借口偷偷回去。

  已经入了冬,河边的芦花被寒风拂动,翻飞如雪浪。苏燕脸颊冻得微红,头发上覆了一层雪似的白。

  张大夫裹紧了衣裳,听她念叨着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说了句:“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正碎碎念的苏燕忽然就沉默了,扭过头盯着他看,语气很是惊讶:“那可是长安!”

  “长安又不是皇宫,你怎么就不能去了?”

  她本来一直盼望到长安去,等有人真说着让她离开云塘镇,去长安看看的时候,她却又开始踌躇。张大夫看穿了她的想法,喃喃道:“左右你也无牵无挂的,连狗也没了,还不如去长安看看你的心上人是死是活,也好做个了结……再不济也能去寻你的亲人。”

  张大夫的三言两语便挑起了苏燕的念头,想到去繁华的长安,她有些胆怯,却又忍不住带着些期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个人吗?”

  “这么多年你不都是一个人过来了?”

  苏燕攥紧手指,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说道:“你说的对。”

  “那我就去吧。”

第11章

  对于苏燕要去长安这回事,除了张大夫以外,没有一个不反对的。连一向待她温柔耐心的周胥都沉了面色。

  然而苏燕就是一个很倔很拧巴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前会犹豫很久,一旦决定了,任谁劝都无法更改她的主意。

  周胥去见苏燕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衣裳,准备和明日的商队一同去长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非去不可吗?”周胥忍不住问她。

  苏燕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略显无奈地说:“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好,可若不亲自去长安一趟,我始终放不下心来。”

  周胥紧抿着唇,眼神有几分冷硬。“你是想去寻亲,还是想找到你那位心上人,就此留在京城,再不回来了?”

  “当然不是。”苏燕毫不犹豫地否认,紧接着说:“张大夫还在这里,我说好了要替他养老送终,还有我阿娘也葬在此处,我总不能将她孤零零地抛弃。若真能找到亲人,我也是要回来将他们接走的。”

  “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

  苏燕提到这里神色也不自在了起来,微低着头,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如今连他生死都不知,又何必再想旁的。”

  “若他是出身望族,不愿娶你为妻,只让你做妾呢?”周胥说话很少这样直白不留情面,然而他自己比苏燕看得更清楚。连他这样没落士族都不屑与庶人结亲,又何况是能住在崇安坊的贵人,即便看在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也绝不可能真的娶苏燕回家,撑破天也是给她一个妾侍的身份。

  苏燕并未犹豫,立刻说:“那我就回来。”

  她皱着眉,神情难掩低落。“我也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但为救他也花费不少心血,让他给我几贯钱总不过分,做妾是万万不能的。我娘说了,说好听了是妾,实际上就是奴婢,主人家随意打杀都没人管,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还不如种地放牛来得自在……”

  听苏燕这样说,周胥的脸色缓和了些,轻叹口气。“路上当心,我等你回来。”

  ——

  清水郡到长安的路不算近,加上商队要运货,走得也不算快。路上还下了两次大雪,耽搁了好几日,连除夕都是和商队的人一起过的。

  这个商队从北边来,运的都是些西域的新奇物件,里面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胡人。苏燕没有家人,去年的除夕是和徐墨怀一起度过。当时正巧下了大雪,苏燕支着桌子教他包饺子,莫淮包得歪歪扭扭,十分入不得眼。

  苏燕还记得春节当日,莫淮一早便不见身影,她穿好衣裳正要去洗漱,却见到了他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半人高的雪人,一看便是女子模样。

  他腿伤未好,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险些摔倒,苏燕连忙去扶他。

  莫淮抓着她的胳膊,突然朗声念道:“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

  她听不懂,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莫淮的肩上发上都落了雪花,呼出的白雾让他的面容都有几分朦胧,眼中的笑意却清澈明净。“是新年祝词,听不懂也无甚要紧。”

  回首当时,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之久。

  苏燕裹紧了身上的被褥,有些出神地想,她今年请教周胥,已经学会了那个新年祝词,若是能见到莫淮,她也要给他念一遍。

  一路舟车劳顿,直到在长安城门口勘合公验的时候,苏燕还有些恍不过神来。她竟然就这么跋山涉水,独自来到了陌生的长安城。

  比起穷乡僻壤的云塘镇,长安街巷相连,一眼望不到尽头,路上也都是车马行人,各式各样的摊贩商铺,以及穿着绫罗绸缎策马而过的贵人。

  苏燕只敢沿着街边走,生怕冲撞了什么人,又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她在云塘镇这么多年,除了偶尔经过的商户以外,从未在镇上见过谁家有马车的,可长安城不仅有马车,上面还雕花镶玉好生奢华。

  她一路看一路找,却不曾想长安竟这样的大,边问边走都快日落了还没走到崇安坊,又怕赶上宵禁被抓进大牢,连忙找个客栈住下。

  客栈的东家见她是外乡人,送膳食的时候顺带说了句:“明日就是上元节,街上有灯会看,小娘子要是还想看焰火,就去丰乐坊那块儿,听闻明日林相国寿辰,去了还能讨个赏钱。”

  苏燕道了谢,回了自己的小厢房。

  夜里下了大雪,等清早起来的时候,雪都铺满了长街,白得晃人眼睛。

  苏燕的冬衣不算厚,冷风吹来冻得她直哆嗦,缩着脖子往崇安坊那边去了。

  正如那客栈东家说的,大白日街上都挂好了各式样的灯笼,上面画着花鸟虫鱼,还有不少是写着字儿的,倘若苏燕认出了哪个字,就会在心底暗暗高兴。

  雪地被人踩过,车马再碾过一遍,已经十分硬实了,她还得小心不要摔着。

  听人说,今天是没有宵禁的,这些花灯彻夜通明。

  苏燕走得更快了些,一心想找到莫淮。

  她记得很清楚,去年上元节莫淮还跟她说过,长安的花灯一到夜里可好看了,恍若人间仙境一般,还有那些富贵人家,灯都是上好的缎子做成……他还说等一切了结,就带着她一起看花灯,从街头看到街尾。

  离崇安坊只剩一条街了,苏燕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些,就像有个小锤子在敲她似的。

  她正要继续走着,就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响动,回头去看,似乎有一大批人正朝此处走来,紧接着突然听到了喝道声,苏燕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天子出巡”便跟着行人齐刷刷跪了下去。

  苏燕脑子都懵了,第一次来长安,竟让她撞上了天子车驾。听闻这位新帝才即位一月,如今正年轻俊朗,也不知是何种模样。

  虽然心中再好奇,她没那个胆子抬头去看。

  天子仪仗何其壮阔,车马官员护送,仅仅是余光便能瞥见旌旗招展,华盖翩翩。

  苏燕第一次面对这样鼓乐喧天,气势恢宏的大场面,浑身都僵住地不敢动。也不知这仪仗有多少人,她跪在雪地里膝盖都冻麻了,裤子也叫雪水给浸湿了。

  她低着头许久,风雪灌进了衣领,冻得她一个哆嗦,不小心抬了下头,只是一瞬,恰好瞥见了华盖之下,那坐在车辇中的新帝。

  苏燕蓦地怔愣住,身边一个热心肠的大娘赶忙扯了她的袖子。苏燕重新低下头去,却在一瞬间遍体生寒,脑子也嗡得一声,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桶冰水,从她头顶浇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新帝的模样分明与莫淮别无二致。

  苏燕满心都觉得荒诞,于是又悄悄地抬起头,朝那逐渐靠近的新帝看了过去。

  精致到像画一样的眉眼,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显得凌厉而冷峻。

  这一眼,她终于确定了。也是同一刻,就好似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碎了似的,苏燕颤了一下,眼眶莫名发酸。

  雪花飘到眼睫上,将苏燕的睫毛打湿成一缕缕的,她眨了眨眼,肩膀抖得厉害。

  天子车驾走远了,身旁的大娘嘀咕道:“那可是天子,直视龙颜是为大不敬,要受刑……”

  大娘见苏燕在发抖,以为她被吓到了,便不再说什么。

  直到天子仪仗陆陆续续走远,再看不见那人的车辇,苏燕仍跪在地上没有起身,按在雪地里的十指已经冻得通红,她也只愣愣地看着。

  去年这个时候,她的心上人坐在她身侧包饺子,目光温柔而专注地听她讲话,包出来的饺子丑到入不得眼,但她其实很高兴。而后他在辛夷花树下替她簪花,在山洞中抚着她的脸颊,眼神总是炽热而缱绻,似乎不曾掺进半点虚假。

  苏燕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会有人说莫淮死了,亦或是说她一个乡野村妇只能做妾,唯独没有想到,竟有人告诉她:那是天子,她不能看的,看了就是大不敬……

  即便那个人曾说要娶她为妻,即便二人早已相视千万次,甚至是在阴寒山洞中许下誓言……

  于是,苏燕浑身僵冷,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任由心上人的车辇从身前远去,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云泥之别……她平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第12章

  徐墨怀即位不久,朝中却被他牢牢把控,秦王再无翻身的可能。只是如今士族权力过盛,依然是朝中的心头大患,想要提拔寒门,又要平衡住那些名门望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常沛看着徐墨怀长大,曾任太子少师,如今又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几乎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当初徐墨怀被害失踪,便是他在朝中掌事,暗中搜查他的踪迹。

  而他也清楚,这位新帝表面看着像是一位端方君子,实际上性格却极为恶劣,在东宫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因徐墨怀多疑傲慢,极少与人交心,夜里又从不让人靠近床榻,一直到他即位了,后院里的妾侍也没近过身。外面却夸赞他洁身自好,对林馥一往情深。

  如今他已经登基为帝,后宫再空置便不像话了。常沛从未见徐墨怀喜欢过哪个女子,索性各式样的都替他找了一个,送去宫中让他宠幸,次日那些人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他本想去问清楚,然而徐墨怀已经去林府为林馥过生辰了,排场也着实不小,实际上就是为了给林氏撑面子,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林氏一族的看重。

  虽然徐墨怀去的时候盛大风光,回程却很低调。

  正值上元佳节,长安街市挂满了花灯,明亮如昼。徐墨怀穿着便服,和常沛混在人流中,暗处都是乔装的护卫。

  雪已经停了,寒风还冷飕飕地往人衣襟里灌。这样冷的天,倒是半点没浇灭百姓对上元节的热情,少男少女都指望着在今日与情人好好游玩。

  常沛对于徐墨怀没有邀请林馥同游而疑惑:“郎君为何不请林馥一同赏灯,不久后便是夫妻,总该熟悉彼此。”

  方才在府中,连他都看出了林相国的欲言又止。

  徐墨怀目不斜视,似乎对这满街的彩灯也提不起兴趣,表情始终淡淡的。

  “熟悉了又有何用。何况,林馥未必真心想跟来。”

  他想起林馥那副强撑出的笑意就觉得好笑,分明怕他畏惧他,还不得不为了家族而对他曲意逢迎。好在还有几分姿色,家世性子做皇后也正合适,不会惹出太多麻烦。

  常沛又问:“送去的几人,郎君当真没有一位中意的?”

  提到这件事,徐墨怀眉头就皱了起来。“没有。”

  常沛见他面色不佳,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幼时的徐墨怀与常沛几乎无话不谈,他自然也不是不知晓他的心结,即便折磨死了先帝,也依旧没能让他释怀,又何况他的三言两语。

  正走着,徐墨怀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他转过身若无其事道:“走吧。”

  “郎君方才看见什么了?”

  “看错了一个人。”他脚步稍微迟钝了一会儿,有些回忆就不容拒绝地涌现。花灯的光散落,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片刻后,有腾空的焰火升空,黑沉的夜幕瞬间开起一簇簇火树,光芒照亮长街,极致的绚烂过后转瞬而逝。

  徐墨怀抬起眸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片刻失神。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不等下一束烟火腾空,就已经抬步继续走了。

  路上行人驻足在原地,指着烟火兴奋地喊叫嬉笑,情人也趁机拉手拥抱,争相找个好位置观赏。

  ——

  烟花贵重,只有长安城这样公卿贵族多如牛毛的地方,才有这样盛大的焰火可以看。

  苏燕长到十六岁,还是第一次看到烟花是什么样子。

  任由街上冷风冻得她瑟瑟发抖,也要找个位置好的地方,坚持看到了烟花放完,天空重归黑暗。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眼睛都有些发酸了,腿也僵冷到走不动,在原地跺脚哈气,才渐渐缓过来。

  街上虽冷,人却不少,于是她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个人去观赏这些绚丽夺目的花灯。

  苏燕看得眼睛都有些累了,却像是要将这些深深刻进脑海似的,始终不肯停下来歇一歇。

  她来之前听说,今日新帝那么大仪仗出行,就是为了给未婚妻祝寿,林相国的嫡女,与新帝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新帝除了她再看不上旁人,连后宫都空置着。

  苏燕兀自想着那些话,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不平坦,一不留神就朝下栽,结结实实摔在雪地上,额头撞得闷疼。

  她捂着额头坐起来,眼眶微微发热,喉头就像哽着什么东西,卡得她嗓子都在疼。苏燕眨了眨眼,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愣了一下,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抹干净,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继续走,然而没走两步她就又停下来抹去脸上湿意。

  可这些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似的,任由她怎么抹去,很快又往下落。苏燕终于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冰凉的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融入冷白的雪地,悄无声息。

  满街的花灯映照,一片喜气欢腾的盛景,人影绰绰,唯有一人煞风景地在哭,也不是什么极为撕心裂肺的哭法,只是也伤心极了,听了未免觉得悲戚,路过的行人纷纷猜测她是被情郎辜负。

  本来还有人想着上前询问,就见她踉跄着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了。

  长安这样远,苏燕走了很久才过来,走得脚底生了血泡,总算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可惜只匆匆一眼,就再不敢多看,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苏燕一直守到街上行人慢慢散了,看着各色花灯一盏盏熄灭,就如同心中有簇一直跃动的火苗,也跟着一点点黯淡了。

  她还是有些难过,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喜欢人,可能有点傻,但是绝对没什么坏心,哪里知道她的真心,其实在那人眼里是痴心妄想,是可以随意践踏的。

  对于车辇上的那位新帝而言,她不过是草芥一般不起眼的人物,因此当初那些看似情真的誓言,也不过是遇难时为了让她不离不弃说的谎言。

  何必如此,其实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她也绝不会弃他而去。

  何必一定要骗她,竟让她傻子一样信以为真。让她与身边所有人说莫淮一定会回来,又自作多情地写了一封又一封永无回音的书信。

  刺骨寒风就像钝刀子,刮过的时候疼得苏燕颤抖,她眼看着长街灯火熄灭,眼中的光亮也随之消失,她吸了口冷气,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花灯真好看啊……”

第13章

  早春多细雨,天气阴冷潮湿,寒意就像蚂蚁似地攀在人身上,连骨头缝都觉得冷。

  云塘镇的学生没几个真心好学的,碰上这样不好的天,纷纷找了借口不来上课。

  简陋的学堂一时间安静了下去,周胥也不恼怒,总归他们付了报酬,学不学好都是各人造化,他省得。

  不过他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到这个时候,母亲便开始咳嗽,去镇上拿药还要走过一趟泥泞的路。若是苏燕在就好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抬头看了眼灰扑扑的天。

  距离苏燕去长安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知她是否找到了那个男人,又何时才肯回来。当初见苏燕执拗,他也没有劝上几句,只因心中清楚,能住在崇安坊还被仇家追杀的,绝不会是什么一般人,哪里会娶一个乡野村妇,便是做妾传出去都是丑闻。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天壤之别,又岂是三言两语的誓约可以打破。

  只是苏燕此去已有两月多,周胥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女子孤身去到陌生的长安,路上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磨难,虽然他知道苏燕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儿家,却在她这么久未归后,也不得不感到忧心了。

  药快煎好了,周胥将药罐子取下,忽闻院门前传来响动,起身看向那处。

  烟雨蒙蒙中,一个鬓发微湿,面色苍白的女子出现。她兴许是冷得厉害,唇瓣都在微微颤栗,望见他后却扬起了一个笑脸。

  苏燕嗓子有些哑,声音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还好?”

  周胥一失神,手指被滚烫的药罐子烫到,迅速缩了一下,对上苏燕的视线,那点疼痛似乎也跟着消失了。

  “燕娘,你快进来吧。”

  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的雨,一直没有放晴,苏燕淌过泥水,裤脚裙边都脏兮兮的。她想踏进屋子,却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巴,先去一边摘了几片番瓜叶子,混着雨水把泥巴给擦净,这才往屋里走。

  周胥笑了笑,说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儿那么多讲究?”

  苏燕却垂下眼,说道:“不一样的。”

  周胥给她倒了盏热水,边问她:“此去如何,人可见到了?”

  他状似无意,心中却有几分忐忑。

  苏燕还在低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裤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胥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就听她轻声说:“见到了,他家中并非商户,是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的确也算泼天富贵……只是他与我到底是云泥之别,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缓了口气,细细打量苏燕神情,却见她似乎并不难过。

  “他背弃誓言,你可有怨恨?”

  苏燕接过热水,双手捧着取暖。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低垂的眉眼让她显得柔顺极了。

  “初时还有些委屈,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感念我的好,我再怎么怨恨伤心,无非只能害了自己,还不如忘了他。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

  苏燕与他见过的大多女子还是有些区别的,或许是因为她那位名声极差,又早早病死的母亲。她虽有姿色却无依无靠,难免要比旁人更命运多舛。而这也叫她更坚韧,习惯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不公。让她时而温顺可怜,时而又泼辣蛮横。

  周胥端着茶,杵着下巴问她:“那你日后还想学字吗?”

  她笑起来有几分腼腆,轻声道:“先生不会嫌我碍事吗?”

  他也跟着笑了,说:“自然不会了,你比那群学生要省心。”

  回到云塘镇,苏燕身上的银钱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马家村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马六一家子又带人来闹事,聚众站在她家门口吵嚷着,说她不知羞耻,死皮赖脸去找心上人,结果灰溜溜地回来了,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苏燕难得的没有反驳,因为他们说的都对,只是那些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有人用力地在往她脸上抽耳光,让她脑子都嗡嗡作响,却又只能委屈得哑口无言。

  马六一家人想上来撕扯她,被张大夫死死护住,又有好心的村民看不过去,将他们一家子给轰走了。那些人虽是熟悉苏燕才帮她,却也难免因为她被情郎抛弃而对她有了异样的目光,有怜悯也有轻蔑,她都默默地受着,全怪她自作自受。

  约莫是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很快苏燕就病倒了,张大夫照看了两日,始终不见她好转,一时间便有些心急。他还指望着苏燕为他养老送终,却不曾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恹恹的,眼看着再不治就要病死过去。

  张大夫腿脚不便,连忙托了去镇上的人去寻在书院教书的周胥,让他来看一看苏燕。

  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子里见她。

  马六一家就像甩不掉的狗屎,周胥去的时候,他们还想趁人之危,硬闯苏燕家将她带走,好在周胥来得及时,不由分说将人抱起来就走,张大夫才算松了口气。

  纵然周母心中百般不愿,也奈何不了周胥将苏燕接入家中悉心照料。

  期间她几次迷迷蒙蒙地醒过来,都能看到是周胥守在榻边,面带关切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放在苏燕额头处,探了探她的体温,而后缓了口气,说道:“已经好些了,你喝水吗?”

  苏燕半撑起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眨眨眼,眸子像是氤氲了层雾气,渐渐地朦胧了视线。

  ——

  幂幂敛轻尘,濛濛湿野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绵的雨水才算停了。苏燕的身子好起来,照例背了箩筐去山上采药。正是雨过,山野间冒了野蕈子,竹林间也发了新笋。她在山野间折腾许久,微湿的鬓发贴在脸颊,她也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下细汗。

  周胥送走了学生,久久不见她踪迹,问过张大夫后便动身去寻她。最后就在半山腰找到了她,正好山上的野花也开了,杏白粉红参差交错,阵阵花香中有野蜂来回穿梭。

  他是在一棵辛夷花树下寻到的苏燕。

  比起高大的花树,苏燕站在树下显得身影更加单薄,半挽的袖子下露出的一双玉臂,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她背着箩筐仰头去看树上的花,白净的脸透着粉红,像是花瓣被揉碎,花汁在她面颊上晕开,一张娇艳的面容半点不输枝头春色、

  周胥唤了她一声,苏燕眯着眼朝他看过来,面上带笑。

  周胥鬼使神差一般的,在此刻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

  “燕娘,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他说完后又有些懊恼,此刻开口,未免太过潦草了些,但话既出口,也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苏燕,等待她的回答。

  苏燕收敛了笑容,哑然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抬手摘下一朵辛夷花簪在发上,笑问他:“好看吗?”

  周胥虽不明所以,也依旧点头,紧接着就看苏燕几步走到他身边,对他挤了下眼睛,十足的娇俏可人。“那我就答应你吧。”

  云塘镇很小,镇上只有周胥这么一个夫子,他要成婚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加上要娶的还是苏燕,难免要被议论好一阵子。周母心高气傲,不愿听见那些流言蜚语,索性闭门再不外出,对常来家中的苏燕也愈发黑着一张脸。

  苏燕没什么嫁妆,自然也没必要索取什么聘礼,二人都商议着想将一切从简。

  她回了自己那个破陋的家收拾东西,将那些被堆在桌角的话本子拾起来拍了拍灰,里面还夹着几张废纸。在屋子里环视一周后,她盯着那个空置的角落一会儿,想起自己当初说要添置书架的模样,心中平添几分苦涩。

  婚期将至,实际上她自己也是有几分不安的,没有可以安抚她的父母,也没有交好的姊妹兄弟,一切女儿心事只能自己默默咽下。

  在空荡安静的屋里坐了许久,苏燕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初给徐墨怀写信的时候。那时她心中有个盼头,总觉得一切都可以向他诉说,尽管字写得不好,也总是会将信纸写满,盼他在远方了解她的心事。

  如今想来,那些信应当也传不到他手中,不知是被人丢弃还是烧了,连被拆开的机会都没有。

  苏燕感念往事,突然升起一股诉说的欲望,便翻开箱子找出粗糙的墨笔,在信上写了起来。写到途中,她时不时就遇到不会写的字,但总归没人看,她也不大在乎,胡乱画了一通。

  这是她最后一封信了,与其说是写给徐墨怀,不如说是写给她自己。

  次日苏燕去找人捎信,信使看了眼封上的字,收了二十文后才说:“又是你,方才那个书生也来寄信,你怎得不和他一起?我听闻你们就要成婚了,恭喜啊。”

  苏燕面上一红,和他道过谢,转身想追上周胥问一问。

  走到途中的周胥听到呼唤声,停下脚步等她,随后拉过苏燕的手,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苏燕没有和他说自己寄信的事,毕竟这行为听着有几分傻,便说:“方才见到那送信人,他说恭喜我们,还说你方才寄了信。”

  周胥笑容微微一滞,然而见苏燕面上并未异色,他敛了神情,说道:“今日在早市上买了条草鱼,做鱼汤还是清蒸得好?”

  苏燕想了想,说道:“还是鱼汤吧,昨日才采得笋子正鲜嫩,炖汤好。”

  说完后二人拉着手一同回去,等到午后苏燕又回到药铺。

  ——

  京城一到春日,柳絮就随风飘了满街,漫天纷飞像极了雪花,时常有行人因此而咳喘个不停。

  崇安坊一带就种了不少柳树,徐墨怀从马车中出去,立刻就有飞絮落在他发上。

  常沛看到他皱眉拂去白絮,便说:“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朕来是要问问林家的事。”

  “陛下还是怀疑林家阳奉阴违?”

  徐墨怀冷嗤一声,朝着内堂走去。“不是怀疑,是肯定,林家盛宠不衰,难免会有人生出不臣之心,暗地里想更进一层。”

  他走着就瞧见院子新种的一棵牡丹,竟已长了一人高,花苞羞合,不日便能盛开。

  “从前似乎不曾见过。”

  常沛解释道:“是前年洛阳进贡给宫里的一株牡丹,因为送来的时候品相不好被弃,臣见扔了可惜,让人种在了此处,谁知两年过了竟长势喜人。”

  常沛喜好饲养珍禽异兽,这青環苑便是徐墨怀赠给他的,也算是游玩休息的一方宝地。

  穿过回廊的时候,正有两个小厮在空地处围着一个火盆烧东西,焦黑的碎屑被风吹得乱飘,地上堆叠的书信也散了一地,几人忙俯身去捡。

  正巧一封信落到徐墨怀脚底,小厮一见来人,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他俯身捡起,只随意瞥了一眼,深觉这字迹丑得人眼睛疼,正皱着眉想将信丢回去,余光却扫到了“莫淮”二字。

  常沛没注意到徐墨怀不寻常的沉默,口中正在说着:“一些旧物不好打理,留着又无甚用处,我便让他们拿下去烧了……”

  徐墨怀始终没让两个小厮起来,他们还以为是冲撞了皇上惹他不悦了,跪在地上正不安地等他发话,就听头顶传来一句:“这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其中一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隐约露出的字迹,立刻就明了是什么信,说道:“回禀陛下,这信断断续续寄来许多,又不知主人是谁,搁置了许久,奴婢们也记不清了。”

  常沛看向徐墨怀,才发现他面色沉凝,捏着信的手指极为用力,将信纸都捏出了折痕。

  “可有人看过了?”他语气不轻不重的,落到两个小厮耳朵里,却让他们无端觉得背后发毛,好似头顶悬了把刀子。

  “禀陛下……无人看过,这……这奴婢们虽找不到主人,也万不敢贸然去看的……”

  徐墨怀鼻间轻哼一声,算作应答了,

  “行了,起来吧。去把这类信都送到朕这儿来,一封也不要遗漏。”

  话音刚落,地上两人就连滚带爬地起身,去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常沛见他如此反常,问道:“这信原是陛下的?”

  从前小厮也拿着这些找过他,只是那字迹实在不堪了些,他怎么都联想不到寄信人会与徐墨怀有关。

  “算是吧。”他并未解释什么,只将信看过了一遍,抚平折痕后叠好放入袖中,并没有要给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只好压住心中好奇。

第14章

  青環苑的侍人将收揽的信都送来,差不多有十来封。

  徐墨怀看到那厚厚一沓时颇有些意外,毕竟苏燕节俭惯了,就是几文钱都要精打细算,马家村走到云塘镇要两个多时辰,她宁可走去也不肯花上一文钱托牛车捎带自己一程。这么远寄来长安,怕是要花费不少银钱。

  他暂且只看完了一封信,字迹实在不像话。换做他五岁时,倘若写出这样的字,会被太傅狠狠打板子教训。全文看下来更是毫无美感可言,勉强可通读罢了。

  无非是说些种地耕田的琐碎小事,徐墨怀看完一遍就皱着眉放下了。剩余的书信被送到书房后,他也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时间细看。一直等到批阅完折子,才突然想起那些书信。

  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苏燕虽背叛他,却也的确帮了他大忙,因此在离去的时候他还是留了苏燕的命。在他眼中这已经是无上的仁慈,而她竟还不识好歹地送信来,说的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光看字都让他回想起了那段因重伤身不由己,只能听她废话连篇的日子。

  青環苑的人在把信呈上的时候,已经想办法将时间给理清了,徐墨怀也不需要自己再去深究。只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开始一封封翻看这些信。

  苏燕写的东西实在叫人不堪卒读,徐墨怀越看越皱眉,过了一会儿便揉着眉心叹气。

  然而也只是叹气,毕竟第一封信中,苏燕就解释了她去而不复返的原委。与其说是他惨遭背弃,不如说是他先丢下了苏燕,反而在心中误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