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墨怀发觉跟她计较这些毫无用处,转身便快步走了。

  随着他的背影消失,苏燕坐到水池边上,俯身去逗弄里面的锦鲤,终于在粼粼的水光中,看到了自己一团墨迹的脸。

  ——

  徐墨怀从枕月居离开,常沛已经在候着他了。就在快离开青環苑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了什么,随后对侍者说:“带人把那棵牡丹花树移去枕月居。”

  常沛听得连连皱眉,一个乡野间出来的村妇,能识得什么牡丹,再名贵的花都是糟蹋。

  然而到底是件小事,他虽爱花,却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徐墨怀说什么都应了。

  尤其是长公主与皇后的忌日临近,众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小心谨慎,绝不能招惹到徐墨怀。

  这几年的忌日,连公主都不能接近徐墨怀,只有常沛能守在一边,这几乎成了宫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

  苏燕住进青環苑以后,每日都有人送来上好的衣裳和吃食,为她梳起复杂的发髻,金钗玛瑙都往她发上簪。就连洗澡都有人守在屏风后,随时等着她呼唤。还有人往枕月居栽了一大棵花树,搬花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掉一片叶子似的。紧接着就有人告诉她,那就是牡丹花。

  侍奉的人对她照顾得很周道,但苏燕却总觉得怪怪的,在这里她不用采药,不用劳累地爬山了,却也没人会在乎她的想法。

  加上她的官话带着乡音,听起来便会有几分滑稽,有侍女几次在她开口时发笑。起初都还克制着,最后见苏燕根本不计较,笑的时候也不遮掩了,让她都有点难堪。

  青環苑的人大都知道她是徐墨怀带回来的,他们当然不会往外乱说,但也会忍不住好奇她的来历。

  苏燕为人十分诚恳,旁人问了她便如实告知,只是没敢说自己救了徐墨怀这件事,怕他回来后要责骂。下人们从她的言行举止也能看出,她就是个没见识的农妇。虽说长得还算清丽娇俏,一旦混入美女如云的长安,便也没什么稀奇了。何况她言谈举止十分粗鄙,见什么都大惊小怪,诗词歌赋更是半点不懂。

  即便是他们侍奉徐墨怀已久,也弄不清他到底为什么会带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倘若苏燕身份尊贵,他们毕恭毕敬服侍的时候,心中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然而知道了她的出身竟这样低微,许多人便难免用轻蔑的目光看她,也没有了最初的无微不至,逐渐开始怠慢。

  尤其是夫子来了以后,侍女们会嘲笑她狗爬似的字,会在她把夫子气到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捧腹大笑。

  毕竟谁会甘愿对一个不如自己的人低声下气,他们更愿意把苏燕当做一个笑料,这样的话也算填补了心中的不平衡。

  苏燕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那些人的变化,也能感知到他们带有鄙夷的打量。

  她在马家村即便是孤女,也是和村民一样的普通人,大多数人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看低了她,更不会认为她身份低贱。她没被人伺候过,也不用给谁下跪认错,更不用被人嘲笑讥讽。

  但那些人笑就笑了,她又能怎么样,上去跟人打架不成?

  而这期间,徐墨怀一直没有来过。

  就在苏燕以为自己被忘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端午的晚膳有粽子,苏燕从前见过却没吃过,这次一口气就吃了两个。糯米不好克化,吃完积食睡不安生,苏燕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正值月中,高悬的月亮又圆又大,冷幽幽的清辉落下来,像是在窗棂上覆了层薄霜。

  苏燕前半夜因为蚊虫和那两个粽子一直没睡着,直到后面才逐渐昏昏沉沉。

  就在她都快睡着了的时候,门突然哐得一声巨响,似乎被谁狠狠地踢了一脚。

  苏燕一个激灵坐起身,紧张地看着门口,准备问问是谁这么缺德,大半夜扰人清梦。然而不等她发问,本就没有插好的门就再次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骇人。

  “哐——”

  门开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身上蒙了一层幽冷的月光,看着就像是深夜出现的游魂。

  苏燕吓得半死,大声喊侍女的名字,然而很快那人走近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窗前走过,月光照亮他的面容,苏燕的叫喊声便戛然而止。

  徐墨怀面色阴翳,一双点墨似的浓黑双眸,在夜里莫名让人心慌,他似乎心情很不好,整个人透出一种狂躁的气质。

  尤其是他硬生生将门踹开,这件事本就十分不合常态了,苏燕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不睡?”

  他盯着苏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毫无关切的意思,而是十足的不耐烦。

  苏燕根本不明白徐墨怀为何半夜来此,但她能看出这个时候不要招惹他。

  于是她披着衣裳往后坐了坐,没敢说自己是被他踢门的动静给吵醒了。

  徐墨怀看她往里让了位置,便直接脱靴上榻,占了她半个枕头。

  苏燕迷惑不解,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陛下……”

  徐墨怀睁眼,黑沉无光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好似她再说半个字就要杀了她。

  苏燕连忙把话堵回去,抱着被子缩到最边上,徐墨怀这才阖上了眸子。

第19章

  苏燕呆坐在床榻上好一会儿,见徐墨怀气息平稳,似乎是睡着了,她才小心翼翼躺下。

  此时已是深夜,她把自己缩在墙边,搭着半截被褥很快就困了。

  然而夜里,苏燕睡得正好,突然的失重感将她惊醒,随后额头撞上了东西,剧痛还没让她缓过神来,面前突然覆上一个阴影,一个力道落在她脖颈间,将她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

  落在她脖子上的手指越收越紧,苏燕的呼吸被堵住,憋得脸色通红,胸口都在闷闷地发疼。

  苏燕被这人吓没了半条魂,用力地拍打掐着她的那只手,同时还在努力出声呼救,然而那些话一出口都变得破碎嘶哑。苏燕不顾一切地挣扎,期间踢到了什么东西,重物落地发出闷响。

  过了一会儿,当她觉得自己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的时候,落在她身上的力道突然卸了,苏燕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而方才还掐着她不放的人,像是被什么砸到了一般,立刻退后了几步。

  月光从窗口漏进来,照见了徐墨怀满是戾气的一张脸,一双眼犹如野兽般可怖。

  苏燕捂着脖子,身体蜷缩起来躲在床柱边,恐惧又警惕地望着他。

  徐墨怀僵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苏燕的反应,抬手捂着额头,面色好似是痛苦一般,没一会儿便踉跄着走出了屋子。

  苏燕坐在地上,一直等人走了很久后,心跳才慢慢平稳下来。

  徐墨怀就像个疯子一样。

  当初才捡到徐墨怀的时候,他夜里时常惊梦,倘若他猛得醒来见到身边有人,立刻会警惕凶狠地瞪着她,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苏燕以为是他受人暗害,才导致夜里惊悸。

  她只当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不曾想只不过是同榻而眠,她连徐墨怀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却险些被他给掐死。

  苏燕心神不宁地去插好门,确认这次不会被踢开了,这才拖着摔疼的腿回到榻上。

  然而额头实在疼得厉害,再一摸竟然已经微微肿起,她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被无辜中伤的愤怒,一时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一直等到了晨光熹微,似乎有婢女知道了昨夜发生什么,一早便来服侍她起床洗漱,被与温水一同送进屋的还有一小瓶药膏。

  苏燕坐在镜子前看到了额头的青肿,心中是说不出的郁闷。

  婢女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遭遇,甚至在苏燕上完药后,还疑惑地问:“只这两处伤吗?”

  苏燕嗓子又哑又疼,无奈道:“两处不够,你想让我被打死?”

  婢女讪笑一声退下了,留下苏燕独自生闷气。

  早膳送来,她扒拉了两口,喉咙实在是疼痛难忍,喝口水都要疼,她只好放下筷子出去走一走。

  青環苑里称得上是移步换景,苏燕刚来的时候一直拘谨着没出枕月居,这几日才壮起胆子四处走走。起初跟着她的有四个侍者,到现在只剩一个婢女了。

  大概是瞧她老实好糊弄,婢女嫌日头太烈,都不肯出去。苏燕在屋里待着便有些害怕,出去走一走心情才算好些,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催促道:“苏娘子,我们这便回去吧。”

  苏燕也不想强迫人,点点头道:“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走走。”

  婢女脸色立刻沉下来,不悦道:“苏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主子的吩咐我们哪有不听的道理。”

  苏燕正想说好,就听几声狗叫突然近了,跑过来一只雪团似的狗,她吓得浑身僵硬,不等要跑,那狗就迅速地扑上来撕扯她裙裾。

  苏燕发疯似地甩开,将自己的裙子从狗嘴中夺下来,提着裙角一路狂奔想要躲起来,小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打了个滚爬起来又朝着苏燕追过去。

  婢女见苏燕被一只小狗吓得仓皇逃窜,捂着嘴笑了起来,而后回廊跑过来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美目怒瞪,骂道:“方才谁打了我的狗?”

  婢女认出她是常沛的宠妾,连忙摆手道:“不是我,娘子的狗我是万万不敢动的。”

  何娘子听了怒气冲冲地带人追过去,很快就见着了被吓到边哭边往假山上躲的苏燕。她面色苍白地发抖,捂着耳朵坐在假山高处,底下才到她小腿高的小狗正对她龇牙咧嘴地狂吠。

  何娘子还是第一次见人为了躲狗这般失态,都恨不得爬到假山顶上了。

  然而眼看这女子衣着不凡,相貌也不错,还被安置在青環苑这种地方,多半是常沛又收来的姬妾。

  想到这种可能,何娘子心中恼火,骂道:“你是哪儿来的东西,还敢踢我的狗,给我滚下来!”

  苏燕捂着耳朵充耳不闻,颤声说:“快把你的狗牵走!”

  何娘子没得到回答反被教做事,一时间怒火更甚,指着苏燕说道:“来人,把这小贱人给我拽下来,我今日非要你给我狗磕头谢罪!”

  苏燕脑子里都是铺天盖地的狗叫和哀嚎,有人来拽她便下意识挣扎,直到她被压着跪在何娘子面前,那狗还在狂吠着要来咬她。

  苏燕在惊惧中,似乎连意识都变得不清醒。她看到何娘子抱着狗,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面带怒容地说着什么,她都听不清了,只知道挣开压着她的人,爬起来就要逃离这个地方。

  何娘子怒冲冲地放下狗,任由它追着苏燕不放,而后将她追到水池边,惊慌失措中的她没站稳,被裙子绊倒,猛地栽进了池水中,锦鲤被吓得四散而逃。

  苏燕浑身一凉,耳朵里漫进水后,身边嘈杂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瞬,等她从水里爬起来,就听到狗吠声,嬉笑声,以及婢女惊慌的呼喊。

  她捂着耳朵蜷起身子,坐在水池里浑身发抖。

  何娘子他们还在笑,似乎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真的那么有趣。

  苏燕被吵得厉害,那些笑声像是尖刺在往她耳朵里灌。

  有一个小厮过来拉扯苏燕,慌乱中她在水里摸到了一块石头,在他碰到自己的一瞬间用力砸了过去。

  ——

  枕月居的人一日之内被换了个干净,徐墨怀坐在苏燕对面,面色复杂地望着她额头的伤,倾身想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拨到耳后,苏燕却反应极大地往后倒去,就像一只受惊的雀鸟一般见不得丁点风吹草动。

  他终于恼了,一挥袖子走了出去,准备找人算账。

  常沛拎着一根染血的鞭子站在院子里等他,见到他就说:“人已经处置了,请陛下责罚。”

第20章

  徐墨怀早前便吩咐下去,将青環苑养的狗都送走,却没想到还能突然冒出一个何娘子。常沛的夫人病逝后,他一直没有再娶,便在府中纳了几房妾侍,何娘子最得宠爱,才敢擅自到青環苑来想寻他,不曾想将苏燕误会成了他豢养的美妾。

  徐墨怀眉头紧皱着,手指攥紧又松开,显得他狂躁中又有几分隐约的不安。

  常沛看出他尚未恢复理智,此刻的他最容易失控,在见到苏燕的时候就已经去拔剑了,最后又不知为何硬生生忍下去,让常沛将跪在地上求饶的人带走处置。

  谁都知道徐墨怀对林馥一往情深,长安多少贵女他都不放在眼里,即便是东宫的姬妾,也没有听闻谁得到了他的宠爱。将苏燕带到青環苑后他便走了,一直没有来过,连常沛都不曾在意苏燕,徐墨怀更是从不过问,如同忘掉了这里还有个人。

  侍者们都是青環苑的人,见惯了达官显贵,便难免对言行粗鄙的苏燕心生不满。又听人说她曾在天子落难时出手相助,徐墨怀将她带来此处无非是好吃好喝供着她,毕竟一个乡野之人,还指望将她带进宫不成。

  他们都以为苏燕会被徐墨怀抛在脑后,再也不会过来了。然而他不仅来了,还打伤了苏燕,府中的下人更是认定了她不得徐墨怀欢心,在何娘子欺负苏燕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去阻止。

  直到青環苑众人被召集在宽阔的庭院中,跪在地上清扫地上的血迹。

  何娘子和在场的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渗进了砖缝,混到了泥里,他们搬来几桶水冲洗,还是冲不干净,最后艰难地用布去擦拭,跪在地上扣出砖缝里的碎肉和头发。

  有人当场就吐了出来,遭到一顿责骂。

  放在从前,徐墨怀半年才会来一次青環苑,如今一个月就来了三次,再糊涂的人看着地上的血,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此事是常沛的姬妾引起,青環苑的侍者看护不当,按理说徐墨怀也该追究常沛,然而苏燕到底只是一个无甚要紧的女子,他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责罚常沛,只打死了他的侍妾了事。

  之所以要如此动怒,不是因为苏燕受了惊吓,而是因为下人对苏燕的慢待,无异于忽视了徐墨怀的天子威严。人是他带进青環苑的,即便他不闻不问,也轮不到一群奴婢放肆。

  到底是自己的人,常沛亲手打死何娘子,也算是一种赔罪了。

  徐墨怀没有计较。“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该罚的都罚过了,此事就此了结。”

  常沛抖了抖手里的鞭子,问他:“陛下留下此人,日后想如何?”

  既不是看上了人家的身子,又何必给自己找一个麻烦。

  徐墨怀未曾细想过日后,只是现在他还不想轻易地放过苏燕。既然口口声声说意中他,永不会抛弃他,那就必须要做到,即便他先放手,苏燕也必须将他抓紧。

  “暂且留着她,有什么事日后再议,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徐墨怀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既没有要接苏燕进宫的意思,也不像是对她毫无情意。

  常沛很少去猜徐墨怀的心思,也不会对他的决定多加置喙,既然徐墨怀说了,他便不会去插手。

  青環苑一天之内就死了八个人,几乎半个青環苑的人都在清理地上的血迹。从前常沛对何娘子几番纵容,任由她在青環苑耀武扬威,然而仅仅是一日之间,他便将人活生生打死,丢去喂这园中饲养的猛兽。

  下人将血肉模糊的尸身抬起来的时候,手都止不住地发抖,根本不敢去看何娘子扭曲的脸。

  此番谁都知晓了,枕月居里的女人不能欺负。

  ——

  苏燕已经将湿淋淋的衣裳换了下来,她当时被逼得有些发狂,无措之间拿石头把一个下人砸得头破血流,婢女们这才惊叫着阻止了何娘子的举动,嚷嚷着去找主子来告状。

  何娘子得知她并非常沛的姬妾,这才慌了神抱着狗想要离开。

  后面的事苏燕也不清楚,她惊魂未定地被扶进屋子,才换下一身衣裳准备合衣躺下,徐墨怀就突然到了。

  徐墨怀一声不吭地打量了她一番,便又匆匆出去。

  苏燕可还记着他昨晚差点杀了她的事,才缓过来就遇到一个蛮不讲理的疯女人,现在心中可谓是积攒了一大团火气无处释放。

  徐墨怀一走,她愤愤不平地爬上床榻,裹着被子准备睡觉。然而没过多久,房间里就响起了脚步声,她一听便知道是谁,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脚步声越靠越近,最后在苏燕的床榻前停下了。她强装镇定,不让自己露出异样,如果徐墨怀还算个人,看她已经入睡应当会离开。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徐墨怀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苏燕是侧躺着睡,理应不会被他看出什么,然而越是这样,她心跳得越快。仿佛能感受到徐墨怀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即便她看不见,也觉得如芒在背。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床榻微微下陷,紧接着听到了细微的布料摩挲声。

  徐墨怀坐在了榻边,也不知道想做些什么。

  苏燕心里正慌乱,忽然一阵冰凉覆上了她的脖颈,她就像一只蚂蚱一样猛地跳起来往床角躲。

  “你干什么?”

  徐墨怀眉梢轻挑,戏谑道:“怕什么,以为朕要杀你不成?”

  随手试探一下,不想她还真是在装睡。

  苏燕看他的确不像是要杀了她的模样,昨晚更像是发癔症一样反常,便捂着脖子瞪过去,恼火道:“你昨夜险些要了我的命!”

  她指着自己的额头,示意他看证据,又拨开衣襟给他看自己脖颈上的红痕。

  即便什么都不做,她此刻嘶哑的声音也足以提醒到他了。

  徐墨怀清醒后并不等于遗忘,他只是昨夜不想留在宫里,便鬼使神差地来了青環苑。枕月居是他偶尔歇息的地方,在进去之前,他几乎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苏燕。换做旁人,他也许真的会在失控之下杀了她,可昨夜他还是在苏燕的痛呼下收了手。

  他厌恶自己这副模样,谁撞见了都要死。

  可苏燕是有些不同的。

  徐墨怀朝她靠近,微微俯身去看她颈间的伤,听着她喋喋不休地控诉。她一边畏惧他,一边又会因为愤怒,暂时地忘记这份畏惧。

  苏燕把他丢在牛背上带回去,给他擦洗血迹和污泥,将摔倒在地的他一次次扶起来。

  她已经见过他最狼狈最失态的模样了。

  苏燕生怕徐墨怀突然用力将她弄疼,然而还好,他仅仅是用冰凉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伤,随后便坐正了身子,微微弯着眉,说道:“你放心,朕不会杀你。”

  苏燕稍微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陛下为何……”

  徐墨怀笑得有几分森然:“很想知道?”

  她察觉到不对,改口道:“不想。”

  “你最好是。”

  徐墨怀这样说了,苏燕当然不好再问,更不可能从他面上看出丁点愧疚。

  苏燕等着徐墨怀离去,好让她回到被窝里睡觉,然而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说道:“起来,朕要检查你的功课。”

  皇帝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么还有这种闲心思?

  苏燕恼火道:“陛下有公务在身,不必为我烦心,耽误了政事要不得。”

  他面无表情道:“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是枕月居的侍女,她们起初对苏燕毕恭毕敬,指望着她能受到恩宠,带着她们鸡犬升天,哪知道苏燕被丢到这里徐墨怀就没来过呢,便偶尔会说“陛下有公务在身,怎么会为了一个乡下来的小娘子费心,耽误了政务可要不得”。

  苏燕垂下头,说道:“没人教我。”

  徐墨怀不会费神去关照苏燕的小心思,他只会提醒:“朕说什么,你只管照做,不要忤逆朕的话。除了朕以外,旁的人说什么都不是你该关心的。”

  他语气十分温和,一如当初在观音山,对待苏燕轻声安慰百般诱哄,如今他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即便再温和,话里也都是不容拒绝的威严。

  “起来。”

  苏燕手指紧攥成拳,听话地起身。

  ——

  林馥的孝期已经过了,林氏一族几乎都在盼望着帝后大婚的那一日。若不是期间各种意外,林馥早该是东宫的太子妃,也不至于等到徐墨怀登基半年,后宫还空置着。

  林照公事繁忙,徐晚音总寻他不得,时常去找林馥解闷儿,与她商议婚事的细节。

  徐晚音年幼时正逢乱世,大靖还不曾建国,她父皇与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徐晚音被迫与母亲分离,被寄养在林家直到十余岁才接回宫。母亲和皇姐去世后,她唯一的依靠便是徐墨怀,即便她心底对这位兄长有几分惧怕,也不得不向他寻求安慰。

  徐晚音对林馥的婚事很上心,之所以与林馥交好,也是希望她成了皇后多帮衬自己,既让皇兄挂念着她,也能让林氏更加接纳她这个公主。

  林馥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药汤,徐晚音就在一边说着婚事的各种安排,似乎比她这个要成婚的人还要迫不及待。

  徐晚音当然知道皇兄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中意林馥,心中才更加焦急,想着法子让二人增进感情。

  “既然阿馥身子好多了,我们便出去走动一番,总比闷在屋子的好。”

  林馥性子软,无论对方说什么,都难以说出拒绝的话。何况徐晚音劝她几次了,她都没有答应,这次总不好再拂她的面子。

  “公主想去哪儿?”

  “听闻常舍人的青環苑中新养了几只新奇玩意儿,我带你去瞧瞧,没准儿能遇上中意的,抱回来养着玩儿。”

  听到青環苑三个字,林馥微皱下眉,表情有些犹豫,徐晚音立刻摇了摇她的胳膊。

  “那好吧。”

第21章

  徐墨怀走了以后,苏燕手心红肿,书案上放置着她写的错漏百出的字句。

  除此以外还有一根拨弄香灰的细长铜杖,铜杖上有镂空的纹路和雕刻上去的字,做工十分精美。

  然而再精美的东西,苏燕看了也只会觉得心烦。

  徐墨怀哪里是特意要检查功课,他只不过存心要折腾她,看她敢怒不敢言,然后在她尴尬到满脸通红的时候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

  分明是他心存不满,却要在她身上寻开心。

  苏燕从前十几年都没活得这么憋屈过,被人瞧不起奚落,偏生她还得忍着。

  枕月居的侍女全部都换了,新来的一批侍女据说是从宫里来的,对待苏燕无微不至到让她都有些不适应了。好在她们不会再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即便苏燕有什么不懂,也会耐心和她解释,而不是面露轻蔑,更不会存心捉弄她。

  其中有一个叫做碧荷的侍女待苏燕最好,在她官话说不好的时候帮着纠正。听碧荷说,她的母亲就是清水郡的人,那个镇子离云塘镇也不算远,苏燕还听说过。

  苏燕被迫离开生活十几年的故地,被迫来到陌生的长安城,面对一群陌生冷漠的人,碧荷的到来仿佛给了她一点安慰,便也忍不住刻意待她亲近些,倘若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给碧荷分享。

  碧荷她们都是从宫里来的,第一次遇见苏燕这样大方好说话的主子,对什么都不挑剔,用膳的时候也从没有哪一道菜不合胃口。没过多久便和苏燕熟稔起来了,时常围坐一团说闲话。

  等到了盛夏,暑气蒸腾,苏燕在屋子里待不下去,带着人一起去水榭消夏。

  ——

  青環苑距离林府不算太远,徐晚音见林馥带上侍卫,免不了嘀咕道:“我还能将你卖了不成,好端端带着侍卫做什么?”

  林馥轻咳一声,笑着说道:“只是我习惯了让人跟着,而且阿耶吩咐过,我要是不带着人,必定要让他忧心了。”

  徐晚音也没有真的和她计较,笑道:“你到哪儿都让侍卫跟着,总不能成亲也将她带在身边。”

  林馥垂下眼笑了笑,没有答话。

  下马车的时候徐晚音的侍女来扶她,林馥没有动作,一直等侍卫伸手,她将手轻轻搭过去。

  林馥鲜少出家门,更不曾来过青環苑,只管跟着徐晚音走。

  日头正盛,没走一会儿两人便口干舌燥,出了一身薄汗。林馥忍不住说:“公主,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吧。”

  徐晚音点点头:“也好。”

  徐晚音身边的婢女提醒道:“公主,前方不远就有一座水榭,瞧着好像还有人在。”

  “那我们过去吧。”

  等走近了,她们才看到是几个婢女,中间两个正在打双陆,剩余的人都围在边上看着。其中一个背对着她们坐在地上的女子,一身柳绿的衣裳和其他人穿着不同,不知是谁的姬妾。

  徐晚音带着人走过去,婢女们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此乃安乐公主,还不快行礼。”

  侍女们都坐在地上呢,闻言忙不迭起身给徐晚音行礼,苏燕下意识就要跪下去,碧荷连忙拽了一把。

  这小动作显然是被徐晚音看到了,她扑哧一笑,摆摆手,说道:“免礼吧,去搬一套桌椅,再上一壶君山银针。”

  婢女们不敢违抗公主的命令,立刻去照做。苏燕知道眼前人是公主,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打算跟着婢女一起离开,却被徐晚音突然出声叫住。

  “诶,那个绿衣裳的”,徐晚音对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苏燕头皮发麻,腿都跟着僵了一下,无措地去看碧荷,碧荷正要走,此刻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徐晚音斜睨了碧荷一眼,说道:“还傻站着做什么?”

  碧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动,毕竟安乐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倘若苏燕被她折腾了,他们整个院子的人都会和之前那些婢女一个下场。

  徐晚音见她真的不动,也有点恼火了,问道:“做什么?”

  林馥看出了一些端倪,轻声道:“你是这位娘子的婢女吗?”

  碧荷点了点头,咬牙道:“陛下吩咐过了,奴婢不能留苏娘子一个人,请公主见谅。”

  “陛下?”徐晚音怔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猛地站起来,指着苏燕厉声道:“你说清楚了,她是哪儿来的?”

  苏燕被惊得退后两步,站到了碧荷身边。

  徐晚音似乎是十分不能接受,在场所有中唯有她反应最大,方才还和煦的面色立刻就阴沉了下去,怒瞪着苏燕似乎要将她撕碎。

  苏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招人恨,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听见徐晚音小声地对那位容貌昳丽,面容沉静的女子说话。

  “阿馥,这件事必定是有什么内情在,你也知道,皇兄待你最好,决计不会看上什么庸脂俗粉……”

  林馥好脾气地笑笑,似乎全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偏过头打量苏燕。

  “不打紧的……陛下怎么做又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怎么不能?”徐晚音扭头看向苏燕。“你给我过来。”

  苏燕瞥了碧荷一眼,碧荷无奈地别过脸,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恭敬道:“公主有何吩咐?”

  “我问你话,接下来你要如实回答,倘若有半句虚假,小心你全家的命。”

  苏燕暗自腹诽,她全家就剩她一个了,什么命不命的。

  “是。”

  徐晚音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似乎要将她扎出一个洞来。

  “你家住何处,父母又是何人,如何与我皇兄相识,又是如何勾引他,竟将你安置在此处?”

  苏燕听了后半句,也没什么好脸色,语气干巴巴地:“家住马家村,不知生父何人,母亲是普通一农妇,已病逝多年。曾有幸在陛下落难之时出手相助,不曾有过勾引。”

  徐晚音听到苏燕说不知生父是谁,母亲还是种地的,脸上挂着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直到她又说对徐墨怀出手相助,面色才总算缓和了些。

  苏燕又听她扭头对身侧的女子说:“我就说有内情在,皇兄对你一往情深,如何看得上一个粗鄙村妇,只怕她挟恩图报,对皇兄胡搅蛮缠,他碍于恩情才让她住在这里……”

  苏燕只觉得这些皇帝公主真是不讲道理,徐墨怀阴晴不定,他妹妹同样也是怪人,将她的身世侮辱一番也就罢了,还硬要说她勾引人。

  苏燕听着她的话,仿佛脑子里的火被浇了热油,烧得更猛烈了,想也不想就再次强调道:“我不曾勾引过他。”

  徐晚音正与林馥说着话,突然被打断,立刻扭头瞪着苏燕:“你说什么?”

  林馥也颇为意外地看过来,依旧没有说什么。

  苏燕仍旧固执地说:“我不曾勾引过谁,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无端污蔑人。”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她,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甚至已经有人犹豫要不要去找主事来解围。

  徐晚音第一次被这样的人反驳,愕然了片刻,很快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与本公主说话。”

  她不允许自己公主的威严,被一个卑贱的庶人违抗。

  苏燕正愣着,一个巴掌猝不及防打下来,直接打得她脑袋偏了过去,整个面颊都火辣辣地疼,耳朵也响起微弱的嗡鸣声。

  这一耳光把所有人都吓到了,碧荷连忙上前要拦住,徐晚音却紧接着又抬起了一只手,林馥正要阻止,就见方才还被打到呆愣住的苏燕爬了起来,似乎是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