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孩子的事,他总是有意避开,不愿再提起这些事伤了彼此,可他如今却渐渐觉得,是否苏燕当真不在乎,竟只是他在庸人自扰。

  “朕会让他们为你好好调理身子,日后不可再任性。”

  她咳嗽了几声,没有回应徐墨怀的话。

  “陛下不必为我费心,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徐墨怀后宫里那样多的女人,迟早会有人再怀上他的子嗣,非要折腾她做什么,苏燕实在想不明白。

  徐墨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给朕闭嘴。”

  新年的夜里,苏燕因病缩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受到有一只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椒花颂会背了吗?”

  苏燕磕磕巴巴背完后,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徐墨怀皱眉问她:“什么时候背下来的?”

  她把头埋在柔软的被褥中,闷声道:“三年前吧。”

  徐墨怀以为她病得说胡话,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三年前你还在云塘镇,谁教你背?真是胡言乱语。”

  “周胥教我背的……”她小声说了一句,徐墨怀听到后立刻气血上涌。。

  “他为何要教你这些?”他有些恶毒地想,周胥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刻只怕已经烂进了土里。

  苏燕极少有这样温顺的时候,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我想去长安给莫淮念祝词。”苏燕的头终于从被褥中抬起来,露出一张因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眼中好似覆了层水光,朦朦胧胧的。“我想去看他一眼。”

  后来的事徐墨怀也知道了。苏燕跋山涉水到了长安,在大街上遇到了帝王仪仗出行,她跟着满街的百姓一同避让跪拜,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是大不敬。

  徐墨怀得到苏燕的回答,僵硬地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指无措地蜷起,竟不知该往哪儿放。

  原来她一早便会了,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多。她当真有那样喜爱莫淮吗?

  即便他知道莫淮不过是他的一个伪装,他也依然忍不住嫉恨,分明都是他,苏燕却唯独愿意对莫淮用那么多心思。

  “世上从来都没有莫淮,”他冷声说道。“你只有朕。”

  莫淮根本不爱她,徐墨怀才是爱她的那一个。

  他俯下身贴近她。“苏燕,你真是个傻的。”

  说完后,他撬开了苏燕的唇齿,舌尖伸进去勾缠挑弄,在她躲避的时候捏住她的下颌。一吻过后,她唇上是润泽的水光,呼吸也跟着乱了。

  他低头又去吻她,这一次在脑海中默默地想,若她真的那样在意出身,日后他不说了便是。

  ——

  开春后,叛军反攻,长安突然有人趁机谋反,将皇宫团团围住,声称徐墨怀并非皇室正统,要扶持一位新帝。

  得知他们扶持的新帝是恒王,徐墨怀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将相州等地的事交付给几位得力的将军,带着苏燕先一步赶回长安平乱。大概是以为徐墨怀被叛军牵住了手脚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想他回去后直接命人围住了长安,以保谋反之人无一能逃脱,三日之内便平定了这场荒诞的谋反。

  郭氏也不知如何撺掇恒王这种蠢货,他不仅信了还去鼓动其他几个忧心忡忡的世家,一时间还真有几人信了他的话。

  徐墨怀对于背叛之人从不手软,即便是他父皇在位之时,意图谋反的人也不在少数,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一次他同样没手软,让人将参与谋反的人杀尽了,连恒王都被剥皮实草丢去西市示众。

  长安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等再出去的时候,才看到长街上都是未干的血,府衙的人正忙着将死尸抬回去慢慢清点。

  孟鹤之本意是去找常沛检举户部的朝官,却不想他才进宫便有人谋反,带着兵卫将皇宫团团围住。

  禁卫与叛军打了起来,徐墨怀也不在,主持大局的只有他的心腹。孟鹤之留在宫里,也被临时提拔了起来,要他一同平乱,倘若恒王攻进来了,他必定是死路一条。

  孟鹤之想着自己来之不易的仕途,自然是恨极了造反的乱臣贼子,写了檄文慷慨激昂的将他们大骂一通,洋洋洒洒一大篇,极具文人的刻薄尖利,骂得他们狗血淋头。以至于连常沛都注意到了他,宽慰了几句叫他消消气。

  总算等徐墨怀回来了,孟鹤之在宫里待了二十余日,终于能归家去,然而徐墨怀也听闻他写了一篇骂人的檄文,在这几日十分出名,便单独召见了他。

  孟鹤之从紫宸殿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恰好撞见前方有衣着华贵的宫妃前来,他尚未仔细看,便退守到一边避让。

  然而对方走到他面前脚步却顿了一下,似是打量了他一眼。

  孟鹤之抬头瞥向她,立刻震惊地睁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如同见鬼了一般。

  苏燕装作不认识,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快步离去。

  孟鹤之强忍住去询问的冲动,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苏燕的背影远去。

第76章

  距离苏燕上一次见孟鹤之,已经过了快一年。

  她还以为孟鹤之若能及第,二人便没有再见的机会,谁知恰巧就在紫宸殿外与他撞见。

  孟鹤之一身绿色官袍,恭敬地站在一边避让。苏燕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谁知竟真的是他,犹豫片刻后,苏燕还是加快脚步走了。倘若徐墨怀知晓她与孟鹤之相识,也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了。

  孟鹤之一直望着苏燕的背影不见,心中还觉得恍惚,他竟在此处见到了幽州的故人。秦嫣一个平常人家女子,如何会锦衣华服的出现在宫里。

  孟鹤之心下不解,然而对方又仿佛不愿与他相认,他只好愁闷地走了。路上恰巧撞见了宋箬,便对她行了礼。

  “孟鹤之?”宋箬眼中带了点笑。“不是急着要归家,为何还在宫里?”

  孟鹤之被她调侃,羞窘地不敢看她。“陛下传召下官,这才耽误了片刻。“

  前几日逆贼逼宫的时候,孟鹤之与宋箬见了几次,恰好二人都是贫寒出身,便也能说上一两句。尤其是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出来后,宋箬每每遇见他都要提及此事

  “我也正要去见皇兄,他可有说过要提拔你?”宋箬比孟鹤之年长了两岁,听说他在御史台时常受到士族排挤,便忍不住对他多关照了几分。谁能想到孟鹤之看着清隽温善,骂起人来的时候倒是十分尖刻。

  孟鹤之听她提及这事,眉眼间隐约露出几分喜色,说道:“陛下话里似乎有这个意思。”

  “那便提前恭喜你了。”

  一介寒衣能升迁得这样快,也算是他借了打压士族的东风,恰好徐墨怀对他也算赏识。孟鹤之与宋箬能说上话,也是因为二人处境有几分类似。同样身处陌生的地方,并无熟识的亲友,被士族暗中轻视贬低,也是这样的境遇让他们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

  “含象殿若不合心意,你可以再去挑个自己喜欢的。”徐墨怀听到了苏燕的声音,放下折子抬头去看她。

  苏燕一回宫便被换上了贵重的罗裙,发髻也盘了起来,戴上金冠与步摇,翡翠珠子随着步伐摇晃。尽管从前让人教过她仪态,她也学不出什么模样,与那些书香门第出来的贵女们站在一处,立刻便相形见绌了。如今她跑出去将近两年,更是将从前学到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见苏燕垂肩歪斜,坐得没个规矩,徐墨怀敲了敲书案,提醒她:“坐端。”

  苏燕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根本没听见他方才说的话,被他敲桌子这一下给拉回了思绪。

  “陛下方才说什么?”

  徐墨怀这才知道她在想旁的事,问道:“你方才在想何事,朕同你说话也没见听见。”

  苏燕是在想方才见到孟鹤之的事,只是不好与徐墨怀提及,便说:“我在想张大夫。”

  “他?”徐墨怀不禁蹙起眉。“你若要见他,让人带着去。小叙便可,不可超过半个时辰。”

  阿依木死了以后,苏燕连着病了好几日,夜里时常做噩梦,精神也有些恍惚。徐墨怀看得更紧了,也不再允许她上城墙,连她要去看一眼阿依木尸身都不许,就这样带着她回了长安。本以为回来以后会好些,谁知从前在在军营看着她的两个侍卫依然紧跟着,随时看顾着她的动静。

  从前清合殿较偏远,苏燕得了空还能做些自己的事,而如今含象殿离徐墨怀的紫宸殿却挨得很近,一旦苏燕出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能赶到。

  苏燕得了允许,也不想在与他待在一处了,立刻便让人带着她去找张大夫。

  张大夫还在书阁守着,每日不用做什么事便有吃有喝,比从前挨饿受冻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听闻徐墨怀打了胜战回京,还在书阁里和新来的宫人们称赞他。

  苏燕找到张大夫的时候,他正托人从宫外带了纸钱回来,想等着清明的时候偷偷烧给苏燕,以免她到了底下还孤零零地过苦日子。

  苏燕站在远处看着张大夫,犹豫着没敢走过去。她听人说过近乡情怯这个词,不知人是否看到了故人也会如此。从前的苏燕在马家村穿着粗布麻衣,整日里在山野间乱跑,捡起石头棍子跟村子里的流氓打架。这些往事都远得像是一场梦,虽然称不上多怀念,却胜在自由,无拘无束,对日后有数不尽的期盼。

  苏燕如今衣着华贵,步履也变得沉稳从容,外表上看俨然是一副贵女的做派,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却觉着自己日后的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头。

  她过得并没有外表上那样好,也踟躇着不愿上前与张大夫相认,她怕张大夫问她两句,她便忍不住掉眼泪。

  苏燕在外站了一会儿,却是张大夫先一步看到了她,瞪大眼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一瘸一拐地朝着苏燕走了几步,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

  “燕娘,是你吗?”张大夫瘸了只腿,走快了便会显得滑稽,从前在村子里有孩童嘲笑他,苏燕便会捡起棍棒将他们赶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白日见了鬼,因为时常想着苏燕,她便回了魂来看他一眼。

  张大夫踉跄着要跑过去,苏燕过去扶住他。

  “张大夫,我是燕娘。”

  “我不是在做梦吧?”张大夫颤巍巍地抓着苏燕的手臂,喃喃道:“皇上说你死了,你不是死了吗?”

  苏燕愣了一下,本来那点酸涩都叫不满给冲淡了。

  “那是他瞎说的,我活得好好的,只是一直不在宫里。”

  张大夫想到自己给苏燕烧得这些纸钱,顿时觉得羞窘气愤,又不敢骂徐墨怀的不是,只好小声抱怨道:“即便是皇帝也不该胡乱咒人死啊,多晦气……害我当真,伤心了好一阵子。”

  “皇帝也不见得是好人,他惯会装模作样,不曾想竟将你也接来了宫里。我许久不在,也不知是否有人欺辱你……”苏燕说完又觉得气馁,即便有人欺负了张大夫,她多半也没什么法子的,从前她可以抄着棍棒给张大夫出气,如今这宫里个个都身份尊贵,他们反成了卑贱的下等人,她连自己受了欺负都要忍着。

  张大夫说道:“这里好得很,没人来欺负我,就是几个阉人说话不中听,笑我是乡下来的瞎子。每日里有吃有住,还有棉衣穿,都是托了你的福……”

  苏燕听着却忍不住皱起眉,问他:“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将你带回宫里。”难不成只是为了警告她顾忌着张大夫的性命,若真是如此,以徐墨怀的性子,将张大夫丢到牢里才符合他的作风。

  张大夫如实道:“这我便不清楚了,陛下偶尔来与我打探你小时候的事,说不准是为了关心你,想知道你以前怎么个活法。可他以前同你相处那么久,早该知道了才是。”

  听他说徐墨怀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苏燕却觉得有些意外了。徐墨怀从来不曾主动问起她的过去,她也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阿娘甚至还要用身子换米粮养活她,在徐墨怀眼里她这样的人生太过可怜,根本不值得回顾。

  “他肯定要说我过得可怜,嫌我粗鄙没见识。”她小时候饿极了还去偷过别人墙院里的柿子,人家收稻谷,她就跟在后面捡那些不要的带回家,徐墨怀知道后还不知道要怎样奚落。

  张大夫叹了口气,说道:“这倒没有,是不是皇帝待你不好,让你在这皇宫里是不是受了欺负?“

  尽管苏燕已经有了准备,张大夫一问,她还是忍不住酸了眼眶,鼻子都堵得难受。

  “那张大夫你觉着我是现在好,还是从前在马家村好?”

  “现在穿得好看,人也有气色,跟画上的神仙似的,哪能不好呢?”张大夫瞧着抹眼泪的苏燕,又忍不住叹气。“就是不爱笑了,看着一脸苦相。”

  ——

  苏燕没能和张大夫说太久,便被人请到了中宫。

  林馥看见她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既是郁闷又是失望,苏燕也知道自己实在没出息,跑了那么远还能被捉回来。

  “她人呢?”林馥忐忑不安地盯着苏燕的脸。“她还活着吗?”

第77章

  苏燕被带到中宫面对林馥,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徐墨怀的人随身跟着她,她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都不能逃脱他的掌控,好在林馥将她带入内室,他们只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不至于也掏出个本子来记录她们说的话。

  林馥也顾忌到这一层,声音放得很轻。

  “你说话呀,她去哪儿了?”

  苏燕面露歉疚,小声道:“我在幽州的时候被李骋给抢了去,林拾便与我分开了,如今她的去向我也不清楚,实在是对不住……”

  林馥的神情略显失落,好在这消息也不算太坏,她相信林拾能护好自己,只是……

  “你竟真的回来了。”

  起初她得知徐墨怀回宫,身边还带着什么苏美人,还当是苏燕习惯了锦衣玉食,不愿再回去做个普通的农妇,心中还有几分对苏燕的怨怼。

  苏燕也怕林馥误会,解释道:“我是被当做叛贼的姬妾给抓进了军营,阴差阳错才撞见了皇帝。”

  “罢了,既然陛下没有追究你的意思,便好好地留在宫里吧。”林馥总觉着苏燕在的时候,徐墨怀的精力还能被分走些,苏燕一走,他便愈发显得性情古怪,偶尔几次到后宫来,小坐片刻便匆匆走了。

  即便嫔妃们再想得到他的宠幸,连续几次希望落空,心中不免也有了怨气,背地里都说他有隐疾。

  “娘娘说得是。”好死不如赖活,既然回来了总能找到一个活法,旁人说她卑贱,她也不会掉块肉。苏燕只能逼自己这么想,好让心里好受些。

  林馥提醒她:“陛下始终怀疑是我与你串通才叫你跑了,如今处处看我不顺眼,时常盘查我身边的人,日后是不能再帮你了。”

  “娘娘的大恩大德,我永远不会忘,”苏燕低落道。“虽说兜兜转转又回了宫里,至少在幽州那一年过得也算称心。”

  苏燕与林馥说了没多久,便有人来催促,说是徐墨怀让她回去,无奈之下苏燕又急着赶了回去。

  他在紫宸殿处理公务,实际上并不需要苏燕做什么事,只是很长一段时日她都伴在身边,如今苏燕离了他不过几个时辰,他便觉得苏燕又背着他不知在谋划着什么。好似只有将她放在身边,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才能叫他安心。

  在徐墨怀离宫的这段时日里,除了常沛,政事还托付给了其他人,并未彻底松手不管,因此恒王与其他世家妄图造反,他第一时间便能得知,立刻带了人回长安平乱。一群乌合之众连皇宫的大门都没能踏破,人头便被挂在了街口示众。

  徐墨怀斜睨了她一眼,问道:“你与皇后有何好叙旧,她找你说什么?”

  苏燕在他身边坐下,不耐烦道:“从前不是陛下让我中宫做奴婢,皇后待我好,如今我突然回宫,关切我两句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墨怀冷笑一声,警告道:“你如今真是愈发放肆了,与朕说话也忘了方寸。”

  苏燕知道徐墨怀如今不会轻易责罚她,也不屑在他面前奴颜婢膝,反正无论如何她都快活不到哪儿去。

  徐墨怀说完这话,果真没有再理会她。

  没过多久,便有夫子到殿内教苏燕识字。

  她本就不认得什么,偏生徐墨怀对她的要求极高,那夫子也没想到苏燕会是大字不识,连官宦家中五六岁的孩童还不如,教苏燕的过程中心中不满,训斥了她两句,她也羞红着脸低头认错。

  苏燕知道让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儒来教她写字,简直是折辱了对方,也不敢有什么不满。但她也是个有脾气要脸面的姑娘家,被人引经据典,言辞刻薄地嫌弃了一番,心里也觉得十分委屈。又不是她非要学,何况她从小到大都没人教,一来便要她学那样难的东西,她又如何能懂得?

  等那先生不耐地走了,苏燕才松了一口气。从前在云塘镇听周胥讲课,也从来没觉着读书识字这样辛苦,好似将她丢到牢狱里关了一整日般身心俱疲。

  徐墨怀处理完政务,到偏殿去看苏燕,就发现她正坐在书案前神情戚戚地发愣。

  “可学到了什么?”

  苏燕扭过头幽怨地盯着他,没出息道:“要不算了吧,那先生说我是朽木一块,我听了也觉着他说得对,兴许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不过是训斥几句,即便是朕与其他皇子,幼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宫中侍奉的奴婢也要学着读书认字,你既已做了朕的人,至少也要上进些。”徐墨怀的话听着像是安慰,语气却冷硬万分,仿佛是嘲弄一般。

  苏燕的脸色顿时更差了,这话好似她读书识字,只是为了不给他丢脸一般。

  但她气愤了半晌也拿他没法子,独自委屈了一会儿,就被他揽入怀中动手动脚。

  ——

  苏燕回宫以后多在含象殿不外出,倘若外出了,也只会去相隔不远的紫宸殿,徐墨怀即便是让她在书房睡觉,也不肯叫她自己出去找些乐子。

  后宫中的妃嫔们从前便对她有所听闻,不曾想她竟好端端地活着回来了,纷纷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徐墨怀中意。正值初春,梅园的花也开得正好,她们便撺掇着要邀苏燕来赏花,届时好好打探她的底线。

  苏燕入了后宫,迟早也要与她们相熟,林馥思虑片刻,便让人去唤她。

  林馥去请她,苏燕没有不去的道理,与徐墨怀说过一声,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苏燕的侍女除了碧荷,从前的人都换了,苏燕去的时候碧荷一直在提醒她少言,倘若有什么不知道的,便尽管敷衍过去,还与她详说了后宫中的嫔妃们都出自哪个名门。没有一人不是望族,家世辉煌到令她连连咂舌。

  等苏燕到了,数十双眼睛齐齐望向她,有好奇有轻蔑,无一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苏燕这个外来者。

  “苏美人?”有人笑了一下,语气还算和善。“入宫这么多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苏燕给对方行了礼,而后不久便看到了朝此处走来的林馥。

  她与众人寒暄了一番,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徐墨怀。

  “听闻苏美人从前是中宫的婢女,你是做什么的?”她们聊着,又将话头引到了苏燕身上。

  其中有人的家族与林氏交恶,因此也会时常给林馥找不痛快,苏燕的底细她们一早便清楚了,此刻再问,无非是想羞辱林馥,再顺带嘲讽苏燕一番,借此平衡心中的不快。

  苏燕硬着头皮答道:“从前在皇后娘娘宫中做些粗活。”

  她说完后,便听到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像根针似的扎在她身上。

  “那倒真是好福气,洒扫的奴婢,竟得了陛下的宠幸。”

  她们有说有笑地议论起来,款款走动时连裙裾飘动的弧度都好看,每个人都仪态万方,显得苏燕更加拘谨,站在其中格格不入。

  从前苏燕不是没有被人鄙夷过,只是她不曾与后妃们交际,再多冷言冷语也不会传到耳朵里,加之后来听闻她过得凄惨,众人心中反而对她多了怜悯。可如今她非但好好地活着,还住进了仅次中宫的含象殿,而她们入宫这么多时日,却不曾得到徐墨怀的临幸,使得家中爹娘问起,她们都支吾着不知该如何答复。

  倘若她苏燕是个冠绝天下的绝世美人便罢了,她们还能说一句徐墨怀被美色所迷,偏生她不过有几分姿色,除此以外一无是处,出身连她们的家奴都不如,却硬生生将她们都比了下去,谁能没有怨气。

  行至中途,有人起了兴致,让侍者摆了桌案,她们则观梅咏梅,倘若谁说不上来,便自觉饮酒一盏。

  苏燕立刻就想请辞了,连林馥都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想打发着苏燕走,几个宫妃你一言无一语,半哄半劝,硬是将她留在了宴上。

  她们轮番作诗,等到了苏燕的时候,她自觉饮酒,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即便听到了窃笑声也不理会。连续几次之后,苏燕喝酒喝得腹中火热,任由她们奚落暗讽,一句诗也不曾作出来,她们似乎也发现了,苏燕真的没什么稀奇,便也不屑将注意放在她身上,各自玩得欢快。

  她们不再玩咏诗的把戏,苏燕却仍不停地喝酒,到最后林馥没忍住,让身边的婢女劝她离席。

  碧荷过来接她,跟着苏燕的侍者看到她脚步都虚浮不稳,忍不住皱眉道:“陛下吩咐过不许苏美人饮酒。”

  苏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便是喝了,他要杀我不成?”

  对方被她一噎,顿时也不作声了。

  苏燕腹中好似有团火在烧,烧到四肢百骸。

  她与这些人待在一处,分明是一只山鸡混到了鹤苑中,滑稽又可怜,何止是徐墨怀,人人都能轻贱她。即便穿上这一身华服,也成不了天上的云霞,只能一次一次的被人提醒,她出身低微,她贱如草芥。

第78章

  苏燕喝了很多酒,回去的时候步子都虚浮不稳。

  她并不怨恨轻视她的后妃,她们出身高门,不将庶人放在眼里于她们而言是天经地义,甚至苏燕从前也认为她与这些权贵们本就是云泥之别,旁人看不上她本就理所应当。

  可如今的她是被硬生生塞入这种局面,推到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任人嘲弄,归根结底都是徐墨怀的错。

  苏燕喝得烂醉,不等她回到含象殿,就有人禀告给了徐墨怀。他处理完公务才去见她。

  苏燕躺在榻上睡得正熟,被徐墨怀推醒责问。

  “谁准你喝这么多酒?朕当初怎么同你说的,你当真是半点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

  苏燕睡眼惺忪,酒意未退,躺在榻上仰视着徐墨怀,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颌,以及低垂着略显烦躁的眼神。

  “我方才梦见自己成了阿依木”,她怔愣着开口,面上是茫然无措,下一刻便伸手去抓住徐墨怀的衣袖。“你把我推下去了,我摔在地上浑身是血,你就站在城墙上看着我。”

  徐墨怀愣了一下,才意识苏燕说的是那个胡女,他微微眯起眸子,不悦道:“胡言乱语什么?”

  苏燕没有反驳他,起身伸出手臂,似乎要去抱他。

  徐墨怀将她揽到怀里,语气软和下来。“你做噩梦了,你不是阿依木,这些都是假的。”

  苏燕脑海中又出现了旁人的窃笑低语,她身处其中难堪又无措,每一刻都感到无地自容。“我配不上你,为什么还要留着我”,她的语气逐渐冷静下来。“你嫌我低贱,又要与我欢好,便不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吗?”

  徐墨怀已经知道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此刻面对苏燕的盘问,依然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似乎苏燕总是如此,轻而易举便能勾动他的情绪,让他面对她的时候束手无策。

  苏燕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徐墨怀从来都只会高高在上地提醒她,他们生来便注定了身份的贵贱,而他宠幸她则是一种恩赐。

  他本想照旧回答她,却在开口前犹豫了,忽然间想到了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阿依木。

  苏燕为什么梦到自己成了阿依木,他怎么可能会将她推下去?

  他对苏燕的情意,究竟是恩赐,还是他在强求。

  正值日暮西沉,晚霞的橙红光晕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周边一片静谧,苏燕伏在他怀中平缓地呼吸,身上的酒气被冲淡了,却还是能隐约闻到些。

  徐墨怀恍然发觉,苏燕好像很久不曾对他笑过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渐渐漫出了一种极为苦涩的情绪。他是皇帝,天下人都要向他跪拜,苏燕凭什么不该伏低身子爱他。他只是气愤自己高高在上,唯独对一个农妇不可自拔,偏偏她又只想逃离。

  “你不会做阿依木,朕也不是徐伯徽”,他没有得到苏燕的回答,伸手扶着她的后脑。“朕不会再让人说你低贱,你若不喜欢,日后便不用理会她们,没有人会说你不好。”

  徐墨怀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总是信手拈来,如今要真心实意想要哄苏燕两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若不满,朕可以责罚今日欺辱你的人。”

  苏燕没有抬起头,伏在他怀里闷笑出声。“世上最会欺辱我的人,不就是你吗?我天生就低贱,做奴婢都不配,如今被贵人们说上两句也不打紧。”

  “苏燕!”他低斥一声,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苏燕抓紧徐墨怀的衣襟,继续说道:“陛下何必动怒,这不正是陛下想听到的。”

  徐墨怀忽然有些词穷。

  他松开了苏燕,离去的步子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苏燕的脑袋闷闷地疼,眼前也昏昏沉沉的,徐墨怀走了她也没什么反应,嘴里骂了两句便掀开被褥钻进去继续睡。

  天色越来越暗,残余的一抹斜阳的颜色像火烧一般。徐墨怀离开含象殿时步子走得很快,心中一团乱麻,苏燕的话立刻便戳中了他,竟让他恼羞成怒起来。夕阳的光照进眼中仍有几分刺目,好似眼瞳中都烧着一团火,徐墨怀烦躁不堪,甚至想给那些多事的后妃都灌了哑药,让她们从此闭嘴。

  正逢宋箬从此经过,撞见了徐墨怀从此经过,与他行了一礼,叫住了他。

  “敢问皇兄,今年母后的忌日还是照旧吗?”

  徐墨怀听到忌日二字,脚步立刻便停下了,转过身探究地看着宋箬。他将宋箬的底细翻了个干净,对她可谓十分了解,却也不曾真的与她相处过多久,虽说她回了宫,可他一直忙于政事,其实并未亲近过她。

  宋箬也冷淡地与他持着一段距离,从不主动找他要求什么。他时常觉得这样也好,以免宋箬来找他询问当年的旧事,反让彼此之间变得更加难堪,可如今她主动提起了忌日。

  宋箬又说:“本是想问问常舍人,可近日鲜少见他入宫,便只好来问皇兄了。”

  徐墨怀听她提起常沛,面色变了变,说道:“你若有事问朕便好,无需与他多言。”

  宋箬提起这些事,语气也不禁低落起来。“倘若母后看到自己的女儿原是这副模样,在天之灵也会不愿见我吧。”

  徐墨怀皱起眉,说道:“何必妄自菲薄。”

  宋箬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其实皇兄也在心底认为我不如徐晚音,她的手是执笔拈花的手,而我却要用这双手织布绣花,卑躬屈膝地讨一份赏钱。一步之差,便是云泥之别,母后倘若活着,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儿。”

  徐墨怀才从含象殿出来,此刻再听宋箬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反驳道:“朕不曾这样想过。”

  说完后,他又觉得可笑,从前徐晚音提起宋箬,他的确在心中鄙夷她一个绣娘不知天高地厚,卑贱之人妄图去争抢公主的夫婿,谁知最后被他所蔑视的人才是他的胞妹,与他本是一家人。

  他瞧着宋箬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日子,比起从前如何?”

  纵使会被人轻视,也一样得到了荣华富贵不是吗,又有何不好?

  宋箬想了想,还是说:“比起从前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偶尔会觉得一个人孤单。”

  她看出徐墨怀的不解,又说道:“大概是习惯了从前的日子,再到宫里来便有些格格不入,好似自己的公主身份是偷来的,与人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宋箬的话里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她从不是个会让自己吃亏的人,可说的也的确是实话,这宫里的人看她,总是会拿她与徐晚音比较,二人一个养尊处优,一个受尽坎坷,言行举止的差别并非一星半点。

  徐墨怀想到了苏燕,是否苏燕心中也是如此想的。可她与宋箬并不相同,宋箬费尽心机,选择了回到宫里,而苏燕是被他强行留在此处,宋箬有了公主的身份在,依然会被人明里暗里地轻视,更何况是苏燕。

  她是不是也觉得孤单。

  徐墨怀沉默片刻,开口道:“日后倘若有不顺心的事,你可以来找朕。”

  比起徐晚音骄纵,无论什么都要找他哭诉,宋箬却与他十分疏离。

  大抵也与宫中的传闻相关,宋箬进宫这么久,如何半点怀疑都没有,只怕早对他有了戒备之心。

  宋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话,与他行了一礼,也不再问忌日的事了。

  ——

  自苏燕酒醉质问过徐墨怀后,她似乎也想通了什么事,不再离开含象殿,无论教她读书识字的先生怎么训斥,都只乖顺地应着,从不反驳一句不好。可惜她在读书上大抵是真的没天分,学得慢悟性低,即便徐墨怀亲自教她,也能被她气得半晌无话。

  徐墨怀罚了当日在场的所有后妃抄写十遍《道德经》,否则不许踏出殿门半步,这件事苏燕也是后来才知晓。

  分明他是最不尊道贵德的人,要抄也该是他先抄。苏燕有些感叹,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奈何时运不济,做了徐墨怀的后妃,倘若他有半点不顺心,将谁杀了丢去喂老虎,一样能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受苛责。

  除了时常去看一眼张大夫外,苏燕不再与任何人往来,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夜里如从前一般,无论徐墨怀如何折腾,她都哑巴了似的不肯吭声,指甲却半点不留情,在他身上挠出血痕惹得他吃痛,临了去上朝,还有朝臣频频去看他脖颈的划痕。

  苏燕从前是山间清泉,如今却像一潭死水,偶尔被徐墨怀撩动几下,稍微带起些水花,便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张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燕过得并不高兴,只能与她说些从前的趣事逗她开心。偶尔与张大夫说起过去,她才能想起来,自己从前其实是个泼辣的性子。

  回去的路上她远远地望见了孟鹤之,便低头走得更快了些,不愿与他扯上什么干系。孟鹤之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在看到她的时候步子仅稍稍一顿,二人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没有说。

  次日苏燕去紫宸殿让徐墨怀查阅功课,等她到了,徐墨怀却在亭中与人下棋。

  苏燕本想等着他,薛奉却让苏燕过去。等她走近了,才看到徐墨怀对面坐着的孟鹤之。

  他似乎正遇到了难处,望着棋盘眉头紧蹙,而他对面徐墨怀则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听到脚步声便朝她看了过来。

  孟鹤之总算找到了解法,立刻落下一子,紧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来人身上。

  苏燕与孟鹤之的目光一交汇,二人面色皆是微微一变,还要强装着镇定不让徐墨怀察觉出异常。

  不等她收回目光,便听见棋子落于棋盘上,磕出不小的声响,也不知是使了多大力,好似要将棋子磕碎一般。

  徐墨怀发出一声朗然的轻笑,却让苏燕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他招了招手,温声道:“燕娘,你过来。”

  苏燕不安地走过去,在离他还有一步的时候被一把拽过,直接坐到了他怀里。

  她惊呼一声,立刻要撑起身,腰间却忽然一紧,被重重地按了回去,桎梏着不许她乱动。

  徐墨怀揽着苏燕的腰,面色依旧淡然,甚至还催促道:“鹤之,该你落子了。”

  孟鹤之面对苏燕,脑子里乱成了一片,捏着棋子半晌没动。

  光天化日,当着外人的面,徐墨怀将苏燕抱在怀里,任由她尴尬到满脸通红,一只手揽在她腰间,一只手则捏着冰凉的棋子反复摩挲,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压低头的孟鹤之。

第79章

  孟鹤之几乎想将头埋进土里,丝毫不敢再与苏燕有任何的眼神交汇。他不明白在幽州明媚温婉的秦嫣,如何就成了皇帝身边珍爱的美人。何况徐墨怀平日里看着还是个正经人,如何做得出在外臣面前与后妃搂搂抱抱的事。

  随着徐墨怀的每一次呼吸,都有热度洒落在她鬓边颈项,而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在她腰腹间放着,隔着衣物,像在抚摸一只动物。

  孟鹤之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渐渐地手心都出了冷汗。他没敢抬头,却听到对面苏燕的闷哼声,带着点惊讶与疼痛。

  孟鹤之呼吸一滞,红云从面颊烧到了耳根,他无法忍受,忙起身说道:“下官还有要事,恳请陛下容下官先行告退。”

  “既如此,朕便不留你了。”徐墨怀戏谑的语气显得他此刻十分轻佻,如同从一个严谨端方的帝王,成了那打马长街的浪荡郎君。

  孟鹤之走得极快,袍角都翻动了起来,如同被人追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