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她身上有伤不爱走动,四肢便时常僵痛难忍,徐墨怀会放下折子,在她皱眉的时候亲自给她揉捏腿脚。

  尽管补药一碗碗地喂下去,苏燕的身体依旧没有太大的起色。唯一好的是,她虽说仍旧不爱搭理他,却总算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夜里倘若他迟迟没有去含象殿,还会去询问侍奉的宫人。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苏燕已经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却还是在试着接受他,他们会成为新的家人。

  秋末时雷声大作,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徐墨怀去含象殿的时候迟了一些,殿内的烛火已经熄灭,苏燕早早地睡下了。徐墨怀走入殿中,照看的宫人便自觉退了下去。

  他进来的时候还在电闪雷鸣,外袍上浸了一层冷人的寒气,他将衣裳脱下放在一边,没有立刻去碰睡熟中的苏燕

  殿中漆黑一片,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想等身上的寒意散去,渐渐回暖之后再躺到她身侧。

  轰隆作响的雷声十分骇人,即便是睡梦中的苏燕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口中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呓语,面色也变得痛苦,似乎是在做了噩梦。

  “燕娘”,徐墨怀唤了一声,想要将她叫醒。

  苏燕的手指将被褥绞成一团,再又一声惊雷响起后睁开了眼,而后便被徐墨怀捞起来抱到怀里。

  顾忌到苏燕怀着身孕,徐墨怀的动作十分小心,仅仅是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苏燕伏在他肩头,肩膀微微颤动着,墨发披散而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语气带着惊惶不安,出声询问道:“徐墨怀?”

  “我在这里,方才你做了噩梦,没事……”徐墨怀话音未落,腹上忽然传来难忍的剧痛,而后有温热的东西蔓延开来。

  他闷哼一声,松开苏燕,冰冷的手朝着腹部探去。

  电闪雷鸣间,漆黑如墨的夜空被撕裂,顷刻间天光大亮,将苏燕的面孔照得惨白,仅仅是一瞬间夜幕又归于黑暗,寂静中唯有窗外风雨大作,树影摇曳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然而他还是看清了一根没入他腰腹的银簪。

  苏燕的声音在抖,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前,喃喃自语道:“这是你欠我的……”

  徐墨怀俯身,捂住伤处良久未动,他一瞬间有很多话想问,然而好一会儿了,却只沙哑地说了声:“很好……”

第90章

  殿外风雨交加,徐墨怀勉强走出去,立刻便被侍者搀扶去了侧殿,而后有侍女进去将苏燕严加看管。

  太医很快便赶到了,紧接着为徐墨怀清理上药,折腾的时间算不上短。

  好在隔着衣裳,苏燕的力气有限,簪子也算不上锋利,只将将没入了一寸。

  徐墨怀将那支沾满血的银簪拾起来仔细看过,才发现银簪的尖端其实被打磨过,虽说十分粗糙,却也的确算是件伤人的利器。也不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磨了这根银簪,又将它放在枕下多久,至少可以知道的是,苏燕的确有要杀他的心思,且在很久之前便在做准备了。

  徐墨怀以为自己应当会怒不可遏,狂躁悲愤地想杀了苏燕才对。可他看着掌心的血,却忍不住想起苏燕缩着身子往后退的动作。不知她是畏惧更多还是厌恶更多,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心寒沮丧。

  他以为一切都在渐渐好起来,甚至已经对往后的日子有了憧憬,然而苏燕轻而易举便能将他的一厢情愿打碎,告诉他无论如何都是无济于事,他们二人之间根本无法重归旧好,

  太医没敢问徐墨怀的伤是如何来的,一直等他处理好伤势退下去了,薛奉才上前问道:“陛下可要处置苏美人。”

  殿外的狂风依旧未停,雨声风声呼啸着拍打草木。徐墨怀仿佛听不见薛奉的话,一切声响落到他耳中,都成了刺人的讥笑。

  他瞧了眼窗外哗啦啦的大雨,忽地想起从前在马家村,也下过一场瓢泼大雨,雷声轰鸣在山野间格外吓人。苏燕的简陋的屋舍在风雨中显得很是脆弱,瓦片被雨水拍打的声音近在耳侧,吵得人无法安睡。

  苏燕被雷声吵醒,起身悄悄走到他的床榻边,小声地唤他:“阿郎,打雷了……你怕不怕?你醒了吗?”

  那时候苏燕十六岁,说话时去不掉别扭又土气的乡音。没有得到徐墨怀的回答,她便探出手悄悄扯住他的衣角。

  徐墨怀听到了她的声音,微微皱起眉,转身去按住她的手。那样弱的声音,分明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可他却听得很清晰,甚至不经意记了那么多年。

  他们为何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苏美人做了噩梦魇住了,此事不必声张。”好一会儿了,徐墨怀才开口回答了薛奉的问题。

  或许他不该对苏燕步步紧逼。

  ——

  苏燕记不得自己已经将银簪藏在被褥下有多久,起初她想拿来了结自己,可思来想去,又始终是怕死的。活着不是件轻易的事,死后更要去阴曹地府受折磨,凭何是她遭遇这些?

  苏燕日日待在含象殿,身边时刻有人紧盯着,时间久了,她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到日后这个孩子会遭遇什么,想到阿依木的下场,想到她凄惨地死去。

  一直到有人端来热水,给她擦去满手的鲜血,苏燕才恍然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她做了噩梦,看到眼前的人是徐墨怀,她便开始害怕,下意识想要他去死。

  苏燕用干帕子擦去手上的水,手指微微颤栗着,不安地去问婢女:“陛下呢?”

  婢女们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她好似还陷在沉沉梦魇中醒不来,坐在榻上反复擦着已经洗净的手,用力到手背都在泛红。

  雨停是翌日清早的事,当夜里发生过的事没有走漏丁点风声。除了徐墨怀声称身体不适没有去上朝以外,一切都看不出什么异样,唯有含象殿有些许变化。

  苏燕的金簪银簪都被换了样式,匣子里大都是绢花。而殿内的瓷器也茶盏也少了许多,甚至每日都有人去清点是否有缺漏,不给苏燕任何行刺与寻死的可能。

  自那一日后,徐墨怀很少再踏入含象殿,偶尔几次去了也是趁苏燕熟睡,只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便走。

  不等入冬,徐墨怀的外祖便离开了人世。

  常沛与外祖死后,这世上了解他的人又少了一个,似乎只剩下苏燕知道他真正的模样。

  徐墨怀已经在尽量留给苏燕喘息的余地,然而还是从禀告的宫人口中得知,苏燕日渐消沉,时常梦中惊悸,亦或是好端端地坐在窗前,莫名其妙便开始掉眼泪。

  他让人搜寻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送到含象殿,似乎都无济于事,迫于无奈,他才让林馥偶尔去看苏燕几次,且对林馥与人书信往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馥是林家人,同宋箬之间有过龃龉,二人都没有大度到当做无事发生。因此宋箬在的时候,林馥总是要避过她。

  宋箬前脚从含象殿离开,林馥便带着各式补身子的药方和珍奇异宝给苏燕送来。虽说苏燕不识货,徐墨怀却不是个好糊弄的,有后妃给苏燕送了以次充好的熏香,他便命人寻来最劣等的香料让那后妃烧了整整一月,呛得她食不下咽。

  林馥在挑选上十分上心,以盼着苏燕的孩子生下来,倘若她与苏燕情谊深厚,日后也能有个依仗。

  入冬后的苏燕几乎是连殿门都不出,殿内暖融融的,地上铺了一层软和的绒毯。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山丘。

  苏燕没有再继续消瘦下去,只是看着仍旧有几分憔悴,与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再透着从前那股快活劲儿。

  林馥见到苏燕的时候,她扶着腰站起身想要给她行礼,动作因她的肚子显得有几分笨拙。

  “不必行礼了”,林馥坐到苏燕身边,好奇地去看她的肚子。

  “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再过不久便要生产了吧。”林馥问了一句,见苏燕的表情显得十分迷茫。

  “应当是的。”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总算不再像最初那般地抗拒,时间过得太久,她对这孩子的厌恶与排斥,也成了如今的习惯与妥协。

  苏燕见林馥实在好奇,便问她:“你想摸一摸吗?”

  林馥瞧了眼周围侍者的脸色,见他们没有面露异样,这才有些跃跃欲试地问:“可以摸吗?”

  徐墨怀知道了不会当她有坏心思便好。

  苏燕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浑圆的小腹上。

  温热又紧实的触感,一点都不软,让林馥想到了熟透的瓜果,好似时刻就要炸开似的,如今离得近了反而有些莫名的担心。

  “燕娘,你说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苏燕低垂着头,正在看自己的肚子,愣愣道:“我不知道。”

  林馥觉得苏燕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起与这个孩子有关的事,苏燕总是答不上来,甚至连孩子的名姓她也从未想过。

  “那你希望他是男还是女?”

  “是个男孩最好”,苏燕闷闷不乐道。

  如果是个女孩,徐墨怀为了要皇嗣,兴许会逼着她再怀一次身孕,这种事她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林馥看到苏燕这副模样,心上更软了几分,嗓音也愈发温和:“燕娘,这是你的孩子,他会是你的家人,日后你会看着他长大,教他走路说话,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以后孩子可以是你的依仗,不必再为了那些过往再伤心难过,何不当做是一次新的开始。”

  苏燕早早地没了阿娘,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忽然便成为了母亲,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这个孩子的到来没有承载父母的爱意,苏燕面对这样突然到来的一个东西,感受到的只有陌生与不安。

  一直到如今,林馥温声细语地劝她,说这个孩子会成为她的家人,可以成为她的依仗。

  苏燕心上某处坚硬的寒冰,似乎被一股温热的水流给融化了,渐渐露出点柔软来。

  她似乎从来只当做这是徐墨怀的孽种,不曾想过这也是她自己的孩子,也许她可以教导好这个孩子呢?

  “你说的也对。”苏燕抚上自己的腹部,仿佛能感受到底下传来的心跳。

  她找不到家人,但她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个家人。

  苏燕反复想着林馥的话,家人二字似乎也成了某种执念,一旦触碰到便会疯狂地将她空荡荡的心填满。

  “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一个孩子。”苏燕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手下意识贴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安抚似的摸了两下。

  得知林馥去见过苏燕以后,苏燕没有往日那般消沉了,徐墨怀让人给中宫送了不少赏赐,而后林馥一件都不要,只是委婉地和他提起来,说自己在宫中无亲无友十分寂寞,想让与她自幼相伴的一位侍女进宫侍奉。

  此刻林家已经没了从前的威胁,林馥也极为乖顺,徐墨怀便没有命人彻查林拾的身份,得知她的确是一个侍女后,便准许她进宫陪伴林馥。

  苏燕也得知了这件事,在徐墨怀去看她的时候,难得温柔地垂眼,坐在火炉边很小声地说:“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孩子?”

  他有那么片刻,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微怔地看向她。

  苏燕的脸颊被炉火烤得发红,轮廓稍微圆润了一些,像是街市上捏出来的糖人。

  徐墨怀的嗓子里似乎是卡了一颗石子,让他一张口就感到喉咙干哑得疼。

  他小心翼翼将手掌覆上去,此刻心里竟也有了微妙的感受,这个让他感到不安和陌生的孩子,只因苏燕一句轻飘飘的话,突然便值得期待了起来。

  ——

  苏燕生产的时候正是新春,然而这一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得长。

  徐墨怀夜里在紫宸殿歇息,忽闻苏燕生产了,只来得及披件衣裳便急忙赶去了含象殿。

  虽然是深夜,却因为下了雪的缘故,不用提灯笼也将四周照得明晃晃的。

  徐墨怀走得很急,碎雪都往他衣襟里灌,等他到的时候面色都冻到苍白,手指也僵冷到无法蜷起。

  他想要进去,宫婢本欲劝着,一见他的表情又不敢出声了,任由徐墨怀走进了屋子。

  肩发上落的雪一遇热便化成了水,他的鬓发湿漉漉地贴着,看着好似淋过雨一般。

  碧荷手忙脚乱地端来热水与巾帕,不断出声安抚苏燕。

  榻上的苏燕本该是最慌乱不安的人,可到了这一刻,她竟有一种“终于到了”的解脱感,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勇气来。

  生产的疼痛与从前受过的所有疼痛都不同,她感到自己的后腰仿佛要断了一般,整个下身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她只能大口地呼吸着,盼着一切早些结束。

  时间似乎都被拉得很长,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苏燕总算听到婴儿嘹亮的啼哭,以及众人的欢喜雀跃的呼声。

  她闭了闭眼,什么也不想问,只想立刻困觉,谁知却有一只微凉的手抓紧了她的手掌。

  她能感受到,那只手是有些发抖的。

  “燕娘?”徐墨怀唤了她一声,似乎在试探她的反应。

  苏燕早已疲惫不堪,她眨了眨眼并未应声,看向依然紧绷着面色的徐墨怀。

  看到了她的反应,徐墨怀的面色似乎渐渐缓和下来,他笑了笑,说道:“没事了,你歇息吧。”

第91章

  清早的时候出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仍旧没多少暖意,只是雪渐渐地停了。张大夫一早便听闻夜里苏燕生产的事,潦草地穿了冬衣便往含象殿赶过去。他瞎了只眼睛,腿脚也不好,沿着墙边走得格外慢。

  等他快到了的时候,正好迎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领着几个宫人从含象殿那边走过来。

  “怎得有人这样小气,我好歹也是皇后,连看人一眼都不成了?说着苏燕需要歇息不让人去打搅,他自己为何不先走。孩子我才看了一眼便被抱走,我能将他儿子吃了不成。”林馥语气里尽是不满,步子也很快。后方的侍者们跟着也没人敢应声,只有她身边的林拾会点头发笑。

  “知道苏燕无事便好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们再来。”林拾安抚了一句,又将手上捏好的雪团递给她看。

  “你也不嫌冷,捏着玩意儿做什么……”她嘴上说着不好,却还是接过了。

  张大夫站在墙边,等她们经过后便不动了,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含象殿。连皇后都没能见上苏燕一面,他去了多半也是白去,至少已经知晓苏燕无事,没什么好担忧的。思量了半刻,张大夫还是选择转身往回走。

  苏燕生产时本就是深夜该入睡的时辰,她耗费了那么大气力,已经是困倦得不行,因此睡得格外久。徐墨怀放心不下,不让太医离开,每隔半个时辰便要人去给她诊脉。

  众人都与徐墨怀一同整夜未睡,连早膳都是在含象殿用过,虽说领了赏钱,也抵挡不住想要歇息的心,纷纷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在殿里候着。唯有徐墨怀仿佛半点不疲倦,时而去看看苏燕,时而去看一眼新生的小皇子,只是眼白的红血丝如何也掩不去。

  等苏燕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见她终于睡醒了,尚药局的医师和女官纷纷松了口气,徐墨怀也终于开口让他们回去了。

  苏燕一起身,便有人端来了热汤给她喝下。

  她下意识先去摸已经平坦不少的腹部,虽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却还是感觉微微鼓着。

  没等她开口问,徐墨怀便开口道:“是个皇子,看着……很好。”

  苏燕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夸奖孩子的话,谁知他张了张口却顿住了,只留下一个“很好”的评价。

  面对这个孩子,徐墨怀竟感到有些词穷,初为人父的感受十分微妙,他不知旁人是否也是如此,然而他的欣喜还伴随着困惑与不安。没有人教导苏燕如何做一个母亲,也没有人教导过徐墨怀如何做父亲,他甚至没有一个很好的榜样,与任何人他都是持着猜忌与防备在相处,如今有了孩子,他当然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对待他。

  苏燕喝了汤,干燥的嗓子好了许多,她朝徐墨怀的身后看了一眼,语气依然显得微弱。“孩子在哪儿?”

  奶娘将孩子抱来给苏燕看,襁褓中裹着小小一团,脑袋还没有她的巴掌大,五官皱巴巴地一团,难怪徐墨怀夸不出口了。

  苏燕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徐墨怀以为是她身子不适,问道:“怎么了?”

  “怎么也是这副模样?”跟李骋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立刻便明白了苏燕的意思,笑道:“他才刚生出来,等再大些便好看了。”

  苏燕想了想,身为人母说孩子不好看似乎是有些不对,便勉强接受了。毕竟徐墨怀的内里惹人厌恶,外表却能骗到不少人,而她自己也生得清丽,孩子也要长得好看才成。

  她突然想起来,孩子的名字还未想好,问他:“有名字了吗?”

  “就叫成瑾吧,徐成瑾。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徐墨怀为孩子取名的时候,偶然翻到这句便记下了,无论是男是女,日后都能用上这个字。

  苏燕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她也不问,只说:“那就唤他阿瑾。”

  ——

  徐墨怀对苏燕的看管十分严格,尤其是在她生产过后,倘若没有要事,即便是林馥和宋箬,想去见上苏燕一面都不容易。直到她喝了一阵子药,恶露渐渐排干净了,身子也恢复得很好,徐墨怀才点头让她走动。

  徐成瑾并不是个安分的孩子,虽说白日里多在困觉,但只要醒着便会无缘无故地大哭,苏燕自认是十分有耐性的人,几次过后也被烦得没法子,徐成瑾哭得停不下来,她如何哄都没有效用,便气得跟着他一起哭。

  紧接着含象殿里宫人和奶娘一边哄徐成瑾,一边去安抚情绪不稳的苏燕。

  比起怀着身孕时对腹中孩子的漠不关心,徐成瑾出生后,苏燕几乎一颗心都落到了他身上,以至于徐墨怀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苏燕时刻注意着徐成瑾是否健朗,对其他事则漠不关心,也从不问起与徐墨怀有关的事,甚至鲜少顾念到自己。虽说与从前相比转变太大,却毕竟是初为人母,想来是会格外不同些。

  而孩子也如徐墨怀所说的那般,满月后的长相越发惹人怜爱。

  身为徐墨怀的长子,满月礼朝臣纷纷庆贺,甚至连一些番邦属国都赶来呈贡。

  换做其他君王,像徐墨怀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许多子嗣,而他的长子来得很迟,生母又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美人,朝中仍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开。

  宋箬渐渐地结识了一些长安的贵女,时至上巳节,便有人下了花帖,邀请她一同踏春出游临水宴饮。

  等她回宫的时候,恰好便遇上了孟鹤之。

  孟鹤之身量高,站的又笔直,穿着青色官袍的时候总让宋箬想到苍翠的竹子。

  宋箬从马车上跳下去,孟鹤之扶了她一把,与她行了个礼。

  “你去见过皇兄了?”

  孟鹤之摇了摇头。“陛下去见苏美人,不在紫宸殿,何况我要说的也算不上是什么要事。”

  “小皇子还小,皇兄觉得新鲜也是平常。听闻你近日升迁,在此便祝贺你了,还望早日见你穿上那身紫袍。”

  孟鹤之笑道:“公主抬举了,我不过是一介寒衣,如何担得起。”

  士族霸占朝堂之时,不依靠名门望族而跻身朝堂的寒门寥寥无几,能穿上朱红官袍已是罕见。

  “何必妄自菲薄,苏燕从前也不过是农女,日后小皇子成了太子,她便是太子生母,成为太后也是迟早的事。”

  宋箬说完后,孟鹤之皱了下眉,声音微微压低,说道:“立太子一事,朝中尚有争议。”

  他只说了一句,便不肯再多言,宋箬也理会了他的意思,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

  含象殿照料的宫人十分上心,苏燕休养期间很快便养得脸色红润,身体也渐渐地丰腴了起来。

  而宫人们的嘴闭得很牢,任何坏事都不会流到苏燕的耳朵里。朝中因为立太子而争论不休,孟鹤之是少数坚持让苏燕抚育徐成瑾的人。其余人多是坚持若立太子,便要将徐成瑾过继到皇后名下。

  生母身份低微,而皇后无子,换做前朝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徐墨怀在苏燕初次有孕的时候也曾有过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再提却又不肯了。

  他能看出苏燕十分珍视这个孩子,仿佛将这孩子当成了她的半条命,如今好不容易让她不再消沉下去,在此时抢走徐成瑾,无异于会将她逼疯。

  朝臣们对此众说纷坛,徐墨怀一应不理会,甚至此事连远在江南的林照都知晓了,特意写信给父亲,劝他们不要插手这种事,否则只会让林馥的处境越发艰难。

  徐墨怀去含象殿,看到苏燕坐在树底下抱着徐成瑾,用一片叶子逗他笑。

  他坐到苏燕身边,问她:“今日几时醒的?”

  她低头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

  “明日是乞巧节,我带你出宫走走,不必总是将他带在身边,交给奶娘便是。”徐墨怀说这话本是好心,他认为苏燕有更多的事可以做,一心扑在徐成瑾身上不是什么好事,即便她没有将孩子抱在怀里,他也一样会长大。

  苏燕听了这话,将正咯咯笑的徐成瑾一把抱紧,眼神突然戒备了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她强调道。

  徐墨怀微皱着眉,颇为头疼地说:“这自然是你的孩子。只是出去走走,一日便回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也许太生硬,便又放温和了些,说道:“明日长安的街市上十分热闹,你在含象殿鲜少外出,也该出去看看了。”倘若是从前的苏燕,一听说要出宫,都该高兴得眉飞色舞了。

  苏燕想了想,问他:“一日便回来吗?”

  “一日便回来,让奶娘和宫婢照看阿瑾,无需你忧心。”他安抚道。

  苏燕点了点头。

第92章

  在离宫之前,苏燕仍一直抱着徐成瑾不撒手,临走前还回头看了好几次,仿佛她一转身孩子便会不见一般。

  二人的穿着打扮并不算惹眼,看上去只是一对稍显富贵的寻常夫妇。

  虽说是看着只有他们,但苏燕心里也清楚,周围必定守着不少暗中保护的侍卫,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向。

  乞巧日不及元夕那般热闹,街市上也依然是挤挤挨挨的人,摊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与车马人群的声响混在一起。加之是夏日,街上的娘子们手持小扇,薄衫罗裙随动作而飘曳,成了长安街上上最妍丽的风景。

  苏燕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在街市上走动过了,上一次看到长安花灯明亮如昼的景象,久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般。那次也是徐墨怀带着她出行,她四处张望,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如今再次游街,心性早已和从前不同。

  日落后虽说有夜风,却还是有些闷热,徐墨怀坚持拉着她的手,走了一路也没有松开。苏燕挣脱了一次,他立刻谨慎地扭过头看着她,用目光询问她想做什么。

  她无奈道:“有些热。”

  他沉思片刻,说道:“你可以忍一忍。”

  苏燕立刻不满了起来,要掰开他拉着自己的手。

  难得出来游玩一次,徐墨怀不愿为这种小事影响到彼此,无奈之下松开了她,转而去牵住苏燕的衣袖,总之无论如何都要拉着她。

  苏燕见此也只能妥协,总归让人见到了丢脸的也不会是她。

  徐墨怀对乞巧日并不熟悉,只有年幼时曾在这一日被长姐偷偷带出宫游玩,那时候的记忆也早已随着时间而变得斑驳。于他而言,这一次同苏燕出行,也是新鲜而不同的。

  有孩童在人流中胡乱地跑,手上高举着的鱼灯险些打到苏燕。

  徐墨怀拉了她一把,却见苏燕正在看他们的鱼灯。

  “想要这个?”他觉得有几分好笑,虽说已经做了母亲,苏燕在很多小事上还是小孩子心性,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要试试。

  苏燕看到他面上的笑意,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面色一红,微恼道;“我又不是小孩儿,要这个做什么?”

  民间的鱼灯做得极好,苏燕在小山村长大,从前是没见过这种玩意儿的,而宫里更不会有这种东西,如今有些好奇也是平常事。

  她只是觉得放在屋子里会很好看,阿瑾一定也会喜欢。

  徐墨怀忍俊不禁:“想要也不打紧。”

  “不要。”苏燕坚持道。

  既如此,他也没有再提及这件事。

  过了片刻,徐墨怀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了一处人群聚集的小摊。

  “燕娘,你等等。”

  徐墨怀回头看向身后隔着一小段距离的薛奉,随后薛奉立刻走近,等候他的吩咐。

  “去给商贩几两银子,让他们先散了。”

  徐墨怀吩咐完,薛奉立刻领会,朝着卖糖画的摊贩走了过去。

  没一会儿,果真围在那周围的人都散了,而后徐墨怀才拉着她走过去。

  只因他不愿意等,更不愿与人挤在一起,才让薛奉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苏燕看到悻悻离开的百姓,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那摊贩得了一大笔银子,见到他们立刻眉开眼笑,喜盈盈地说:“二位想要什么样的都成。”

  “想要什么?”徐墨怀问她。

  苏燕有片刻的哑然,她察觉到这也许是一种补偿,多年前徐墨怀将她手里的糖画给扔了,如今又主动买糖画给她,殊不知过了这样久,当初许多想要的东西,如今的她早已经兴致寥寥。

  然而又顾念着他是好心,苏燕也没有拒绝,说道:“做个鸟吧,别旁的便不用了。”

  摊贩动作麻利,几下便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鸟递给苏燕,她只是拿在手里,并没有再往口中送。

  于苏燕而言,留在宫里和外出走动,早已经没有多少区别。在宫里的时候她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此刻虽暂时离开了笼子,却依然有锁链拴着她,让她时时刻刻不得解脱。

  花灯映照,光影流转之间,徐墨怀的面容都变得温和了起来。“若日后再想出宫,你可以去找我商议,不必整日留在含象殿照看阿瑾,他自有人照看,无需你劳累。”

  苏燕一听到徐墨怀提起阿瑾,不由地便情绪激动起来:“阿瑾是我的孩子,我甘愿如此,你为何总是不让我陪着他?即便我出身不好,我也是他的母亲……”

  徐墨怀忍不住皱眉,无奈道:“我并无此意。”

  饶是他再为苏燕的古怪找借口,如今也不得承认,自从生下徐成瑾后,她在孩子的事上会格外偏激。倘若徐墨怀有半分要让她远离徐成瑾的意思,她都会变得仓惶易怒。

  苏燕似乎也知道自己反应太过了些,平复下情绪,说道:“我不在乎这些,你不用管我。”

  徐墨怀面上有几分无可奈何,一时间也不说什么了。

  见前方有一处正在卖冰圆子的,他缓和了语气,说道:“听宫人说你前些日还想吃冰圆子。”

  然而他吩咐过,不许给她吃生冷的东西,即便她说了,含象殿的宫人也不敢偷偷给她做。

  徐墨怀拉着苏燕去小桌前坐下,而后去给她买冰圆子,终于暂时地松开了她的袖子,薛奉则在背后紧盯着她,不让她有机会溜走。

  四周的小桌上大都坐了人,苏燕手上的糖画有些化了,糖汁流到了袖子上,她正低头清理,却从嘈杂的人声中捕捉到了“立太子”三个字。

  “听闻皇上的长子是一个奴婢所出,朝中都不满意那女子的出身,日后要立太子,必定是要把皇子过继给皇后……”

  “皇后与陛下从前这般恩爱,怎得没有生下嫡长子?”

  “这谁晓得,兴许是身子不好,我家阿郎在礼部当差,说礼部近日都因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这孩子出身虽低,好在皇上喜爱,一出生便要让他做太子……”

  糖画突然落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燕手上黏腻不堪的糖汁令她心烦意乱,表情也变得焦躁起来,她拿起帕子用力地擦拭,眼眶却渐渐地红了。

  等徐墨怀端着一碗冰圆子走近的时候,苏燕忽然起身要走,被薛奉给拦住。

  “燕娘?”他将冰圆子放下,面色还算平静。“你要去哪儿,应该先同我交代一声。”

  “我要回去。”苏燕面色不安,眼睛里蒙了层莹润的水光。

  徐墨怀察觉到不对劲,问道:“方才怎么了?”

  她不回答,咬牙重复道:“你让我回去。”

  苏燕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徐墨怀的面色渐渐沉下来,没有再逼问她。“那我们回去。”

  回宫的路上,苏燕都不肯再搭理徐墨怀,如同一只受惊的鹌鹑般垂着肩,不安地将袖子绞成一团,任由他无论问,苏燕都不再回应他。

  马车一停下,她便急匆匆朝着含象殿赶去,徐墨怀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跟着,想看看苏燕到底又想做些什么。

  含象殿的宫人见苏燕回来了,正想迎上去,就见她快步朝着徐成瑾的屋子跑去,而后便听到她慌乱地大喊:“阿瑾呢?”

  宫人迎上来,说道:“方才皇后来过,小皇子被抱去……”

  苏燕的脸色瞬间便苍白了下去,她的唇瓣微微颤栗着,看向正在朝她走过来的徐墨怀,而后疯了一般冲上前,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挥了下去。

  格外清脆的一声响,让所有人的动作和欲说出口的话都停住;。

  连徐墨怀都怔愣了一下,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燕没有半点停顿,又是一巴掌朝他打下去,徐墨怀随后捉住她的手,恼怒道:“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周围的宫人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薛奉都往后退了一步。

  “你把阿瑾还给我,我的阿瑾呢……”苏燕语气都有些癫狂无措,眼泪不断地往下落。

  徐墨怀将失控的她扣在怀里,烦躁地问一旁沉默的宫人。“都聋了吗?”

  碧荷怯怯道:“是皇后方才来过,奶娘抱着小皇子去中宫玩,尚未回来……”

  徐墨怀无端挨了两巴掌,此刻正羞恼不堪,然而见到苏燕仓皇不安的一张脸,火气又突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