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马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帖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马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罕帖摩点点头。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时不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句谎啊?”马彦超道:“说了七句。”

  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颗眼珠子、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韦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虚言?”罕帖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

  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

  罕帖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斯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帖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韦小宝脸一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罕帖摩道:“小的不知。”韦小宝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韦小宝年纪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带红宝石顶子、双眼孔雀翎,乃是朝中的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的尊荣。这罕帖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父亲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韦小宝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

  韦小宝一愕,骂道:“他妈的,你说什么?”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了几下。

  罕帖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来是一家人。”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罕帖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府里作客。”

  韦小宝点头道:“这就是了。”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们王府吗?”

  罕帖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

  原来小王爷连这……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

  了不起。”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瞒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

  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罕帖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疑心?”韦小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说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爷回禀王爷,咱们四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四分天下!却不知是哪四家?

  但如问他,显得我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也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殿下……”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帖摩续道:“……是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

  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刹”是佛经中恶鬼之意,因此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曾和清兵数度交锋,虽每次均为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国家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心想:“乖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挡罗刹国的枪炮火器。”

  罕帖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

  韦小宝嗯了几声,念头电转,如何再套他口风,突然想起郑克塽和他哥哥争位,派冯锡范来杀师父陈近南的事,当即站起,满腔愤慨的道:“他妈的,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

  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桂。”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罢。”

  罕帖摩见他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即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的,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主子葛尔丹王子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

  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吴家的。四川归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内蒙东四盟、西二盟、察哈尔、热河、绥远城都归我们蒙古。”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小,但听罕帖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

  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么罗刹国呢?”罕帖摩道:“罗刹国大皇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都是满洲鞑子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决不占中国的一寸土地。”

  韦小宝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帖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

  罕帖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云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

  韦小宝“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听到神龙教竟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

  罕帖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长谈过两次,教中的五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

  罕帖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封,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

  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满清的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心中却在暗叫:

  “糟糕,糟糕!”他毕竟年纪幼小,寻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这国家大事,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妙极,妙极”四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韦小宝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伙人,一个个除掉就是。那时候如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

  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应过的话,就跟他王子殿下亲口答应一般无异。”

  罕帖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应,于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

  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漏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帖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帖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

  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只识得一个“三”字,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什么字?”马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马彦超黯然道:“正是。”

  韦小宝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帖摩的话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汉奸之后,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

  只见他胸口有个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此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国鬼子的火枪所伤。”韦小宝道:“道长曾和罗刹人交过手?”

  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于罗刹人之手,贫道出家,也是为此。”当下略述经过。

  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觎觊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枪和刀马之下,玄贞肩头中刀,胸口被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

  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闪避不及,抵挡不了。”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抢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手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规复大明的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洲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这件事现下不忙决定。咱们劫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应付?”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走。

  韦小宝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

  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这样罢,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群雄一怔,都道:“送回去?”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

  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尸体也是无用。”

  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富,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的透彻,均觉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等劫狱擒官的大事,卢一峰岂有不向上司禀报之理?李力世踌躇道:“我瞧卢一峰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

  韦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儿拉到自己头上来。你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

  马彦超转身出去,把卢一峰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惊,早已面无人色。

  韦小宝道:“卢老哥,你可辛苦了。”卢一峰道:“不……

  不敢。”韦小宝道:“卢老哥很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们说了,丝毫没有隐瞒。好罢,交情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机密的事,我们也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欢张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卢一峰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是不敢。”韦小宝道:“很好,众位兄弟,你们护送卢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也给送回去,免得上头查问起来,卢大人难以交代。”群雄齐声答应。

  卢一峰又惊又喜,又是胡涂,给群雄拥了出去。

  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的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谋定而后动,还是韦香主所料不错,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众议。

  韦小宝道:“这样罢,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风。”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韦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那也逃不了。”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起走进府里,说道:“韦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动你大驾?”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是毫不希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