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是大哥虬髯客,向燕云一怔:“命?”

“你信命么?”他的手扶在向燕云肩上,吟道:“太岁阻道,一李当关;龙庭日角,四百江山。”

向燕云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乩语,三天前我求问天下的答案。”

“哦?”向燕云冷笑:“天下真的是姓李的么?”

虬髯客道:“李氏如浩日当空,只怕没有星月可以争辉。”

“我不问天下”,向燕云加重了语气,“我只问李渊。”

虬髯客看着她:“燕云,昔日后裔射日,身死国亡,妻离子散,你知道么?”

向燕云的眼神逐渐锐利,竟是无比的坚定:“向燕云落日之心不死,穷尽大泽之水,身化桃林,亦必逐而亡之。”

虬髯客哈哈大笑:“好好,想不到你也读了几年书了。”

向燕云脸上一红:“那是我平生之恨——”她顿了顿,接着道:“每每遇到李靖红拂,我都不禁为之心折,像他们那样满腹诗书,才算不白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我……只不过认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又有什么可提的?”

她拳头又握紧,伤口重新迸出血来。

虬髯客拉过她手,细细包扎,柔声道:“燕云你太好强了,哪有人事事占了头一名的?像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地位,又能识文断字,李靖红拂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向燕云摇了摇头,只觉得一肚子话终究无法诉说,她看着远方,“大哥,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盟主,争什么天下,我只想被象平常女孩儿一样有娘亲宠着,爱着,读读书,抚抚琴,何等逍遥快活?这副挑子,越来越重,我真是撑不住了。”

“这话若是被觊觎风云盟势力的人听见,只怕要起了贼心啊。”虬髯客笑道。

向燕云苦笑一下:“现在风云盟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若是我死了,只怕转瞬间便要土崩瓦解……大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再想盟里的事情,不再想复仇,就够了……”

虬髯客沉默了,七年前,当他把那个十停死了九停九的小姑娘抱回去的时候,并未想过可以医的活她。但她活了过来,活得光芒万丈,却又活得那么辛酸。她的皮肤还很光洁紧绷,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眼眸清澈明亮,闪动着灵性的光辉。她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向燕云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刚毅而坚决。

虬髯客叹息道:“还有三天,紫微星行至正宫。燕云,跟我走,我为你看看命格。”

河南。登封。观星古台。

向燕云忍不住问道:“你就为了看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虬髯客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刚夸你有学问又露陷了。燕云啊,豫州为九州之中,此处为豫州之中,也就是天地中心的地方。三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观测日影。所以若想看清楚星迹的轨道,非到这里不可。”

向燕云抬起头,只觉得天空异常的情好,冬日的星星并不繁密,孤零零的眨着眼睛。

“好美啊”,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回头看虬髯客一脸正经的样子,不敢再感叹,也很正经的问:“我什么命啊?”

虬髯客已经渐渐庄严,声音变得权威而遥远:“诸客星闪道,三太阴犯冲,与主星冲犯者,必折!只不过,李唐有三次太阴冲犯,就是说会出现三个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女子……燕云,你是第一个。李靖将星已入轨,杀了他,你别无选择。”

向燕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奇道:“我好端端的杀了李靖做什么?”

“李靖星宿的轨道挡在你和李渊之间”,虬髯客的声音异常坚定:“杀了他,不然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想到李靖死死护主的情景,向燕云心中一恸,也郑重起来:“哦?那么大哥你呢?”

“我若与之冲犯”,虬髯客面容严肃,“必亡!”

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一个附骨的诅咒,遥遥传向天边。

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无形的压力,向燕云笑了笑:“我不信天,也不会杀李靖,他和我无怨无仇,甚至……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天也没有帮过我什么,我何必听他的话?”

虬髯客知道说服不了她,只问:“你不怕死在他手里?”

向燕云傲然道:“想杀我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孤独又坚决的骄傲,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些什么。

虬髯客无话可说,默然了很久。

“你回阴山?”他打破僵局。

向燕云摇了摇头,“既然到了登封,我就去附近分舵巡视一圈。大哥,你呢?”

“我?这么些年,我已经看见中国英豪无数,只怕想打下天下已不可能。”虬髯客苦笑:“另谋天地,相机而动!”

“中国?”两个人互相看看,只觉得彼此似乎隔了些什么,忽然间陌生的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哥!”向燕云一咬牙,纵身上马。

虬髯客喊道:“你去哪里?”

“义阳——”摇光马飞驰而去,向燕云远远回道:“大哥,后会有期……”

虬髯客不禁有些黯然,喃喃:“后会只怕是无期了……燕云,我要出海了,你好自珍重!”

(三)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唐。李白。《古风》

义阳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数日前亡故,义阳群雄无首,向燕云到的正是时候。

整顿起来并不麻烦,这个分舵刚刚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静众望所归,只是风云盟的舵主之位还没有女子承担的,只是等着总部过来一道命令而已。现在舵主亲临,夏明静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职。

洪千山是决斗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约,并没有报仇的理由。

很快,义阳分舵又归于平静。

匆匆主持了一应琐事,向燕云纵马而奔,连日来的烦恼实在也够她受的,义阳三关出了名的雄壮,正好借机一游,散散心。

不多时,已经到了武阳关,向燕云无心与守关隋兵冲撞,就绕道一旁的崇山峻岭。

刚刚走到山边,只见两个农夫装束男子手执柴刀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依稀道:“他们若是当真为难伍大人……”

向燕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老者匆匆走过,那中年男子劝道:“爹,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别……”那老者却极生气的挥着手向前赶,丝毫不搭理他儿子。

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柴刀、菜刀、锄头、铁锹……向武阳关跑去。向燕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要过去看个究竟。

武阳关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圣旨,呆若木鸡的站着。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围了一大圈,还在源源不绝的增多。

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铁甲兵。

中间一人身穿文官服饰,喝斥道:“伍廷焯,圣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乱民,杀无赦!”

“他们不是乱民!”伍廷焯急道:“皇上这等征丁,岂不是要了他们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人满脸不屑:“大胆贼囚还敢狡辩!给我拿下!”

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烧,齐齐发一声喊,就向上冲。

“保护伍大人,他是好官哪!”

“这是逼我们造反,不给人活路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伍廷焯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挪步子,才发现他居然是个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听见了?今天你们执意杀人,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武阳关。

远远的不断有山民和城里居民来增援,转眼间那块小小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七百余人,是官兵的十倍有余。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里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伍大人,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你又何苦为难我们?”

伍廷焯凛然道:“我也知道你们奉旨而来……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动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

“好!”文官松了口气:“好!伍大人果然豪气如云,佩服!佩服!”

他手一挥,两名下属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

百姓们愤愤大喊:“放开大人!”

“乡亲们听我一言!”伍廷焯扭过身子道:“廷焯此番进京,必定要据理力争,希望皇上圣明,能免了我义阳的征调令。诸位都是良民,若是为了我伍廷焯沦落为叛贼,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啊,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伸出双手,任由兵丁扣上镣铐,钉入囚车。

围观百姓就有人哭出声来,但谁也不敢毁了他这番忠义,再不上前。

那名文官又下令:“来呀!去捉拿犯官家小!”

伍廷焯一听,大急叫道:“不许动我爹娘!”

“圣意难违!”那文官悍然道。

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劫囚车杀官吏而后快。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伍廷焯定睛看时,正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全家人走出城门。他心痛万分,哭叫道:“爹,孩儿不肖——”

伍廷焯的母亲一见儿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

百姓们也大喊:“放了伍大人……”

顿时义阳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搀扶他的是一个青衣少妇,腰间悬着把长剑,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救人似的。

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

伍廷焯的父亲早已于七年前解甲归田,但想当年,提起武阳关总兵伍朝晖来,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伍朝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都给我闭嘴!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廷焯,你为民请命,爹爹老怀欣慰。我们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爷爷起便追随先皇打天下,这忠义家风,岂能坏在我手里?”

他颤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请出国法罢!”

那文官点头:“老将军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佩服……来呀!”

一名下属拿起铁索上前,向老人颈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宝剑出鞘,竖眉道:“鼠辈敢尔!”

伍朝晖怒道:“宇文氏,休要败坏了我伍家门风!”

宇文素眉无奈,只得宝剑还鞘。

“跪下——”伍朝晖拿起铁索,朝着宇文素眉走去,那铁索铁铐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费力,手上青筋毕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里。

伍朝晖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

宇文素眉缓缓跪倒,一排洁白的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

伍朝晖亲自锁上她,老泪已是纵横。囚车里的伍廷焯看得心胆俱裂,哀声道:“素眉,委屈你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前,将伍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一起拿下,又用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跟在囚车后面。

伍廷焯一个个看将过去,父亲、母亲、妻子、兄长、嫂子、十三岁的侄女儿、才七岁打的侄儿……全披枷带锁地拖在车后,不由心痛如绞,几乎昏死过去。

押解人犯的车马总算离去,百姓们仍旧唏嘘不已。

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向燕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黯然离去——对这伍家父子的忠心,她也佩服的很,只是既然他们一意求全,又岂是她插得了手的?

白马缓缓走出义阳,向燕云已然在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道那名钦差这回可没捞着什么秋风……忽然,她暗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

囚车上了太行山道,一路甚是崎岖。

伍廷焯求告道:“上官,我爹娘已经年过七旬,就走慢些吧……

那文官已经变了脸色,回身一鞭抽在伍朝晖头上,老人本来已经不支,挨了这一鞭,登时血流满面,倒在地上。

伍廷焯怒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那文官冷笑:“你聚众谋叛,已经是死罪。来人,将伍家满门,就地抄斩!”他似乎吐了一口刚才的恶气,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女眷留下——”

士兵们齐齐应了一声,乱砍乱杀起来。先是一刀劈下,伍家的长子立即身首异处,那一双儿女哭叫着扑上,一个男子随手一刀就将小男孩砍成两截,又将女孩儿向一边拖。

可怜伍家上下被铁链连在一起,倒下一个,便跟着倒了一大片。

那文官也双手举起把刀来,狠狠向伍朝晖身上劈去,伍老夫人狠命冲上来,那一刀恰恰砍在她背上,当即毙命。

伍朝晖激怒之下,一头向那文官撞去,文官一闪,撞在他身后一名士兵胸口,他也是武将出身,此举又是拼命,那名士兵滚了两滚,竟气绝身亡。

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们哪里肯饶,乱刀砍下,眨眼间,老头儿就成了个血人。他嗬嗬怪叫了两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兀自圆睁着,对着苍天,似乎要问些什么、讨还些什么……

这人群之中,宇文素眉是争抢最激烈的“猎物”。

她一肘横撞,撞倒一名士兵,却又被牵连的铁索牵绊,险些摔倒。身边两名武将哈哈大笑,先将她双手双脚用麻绳缚了,再解开铁索,从人群中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片刻功夫,伍家二十多个男人从伍朝晖到家丁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可怜那些家丁还忠心耿耿地随主子进京,却不明不白地入了黄泉。只有宇文素眉和她的嫂子、侄女儿,以及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被捆在一边。

“嘿嘿,小嫩儿!”一个男人立即就开始剥那小女孩的衣服,伍夫人护女心切,一头撞去,撞在那士兵小腹上,那士兵怒极,一手揪住伍夫人头发便狠命往地上撞,连撞了十七八下才住手,低头看去,伍夫人已经撞死了。

“啧啧,可惜可惜,贺老六你急个什么!”身边同伴惋惜道。

“这不是有好的么?”那个叫“贺老六”的一把扯过宇文素眉。

身后是重重的一脚,贺老六怒气冲冲回头看时,却是钦差孔大人。贺老六忙满脸堆笑道:“大人请、请……”

“孔大人”将宇文素眉拉到大路中间,那一大群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小女孩淹没了……

囚车里的伍廷焯已经看傻了,喊哑了,挣扎之下,囚笼将脖子磨的满是鲜血。

“死贼囚真是有福气!”孔大人扯开了宇文素眉的外衣。

伍廷焯眼睛中几乎流出血来,声音凄厉的已经不像人类的喊叫:“畜生!畜生!我作鬼也不饶你们……”他用力一挣,囚车翻倒在地,匡当一声响,倒也吓了孔大人一跳。

“孔大人”只觉得留着他也是个恶梦,双手提起把刀,一刀向他颈子上砍去,伍廷焯动弹不得,只得任其宰割。他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刀砍下,斩断了半边脖子。伍廷焯一气未绝,只是狠狠瞪着孔姓官员,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来。

“相公——”宇文素眉躺在地上哀号。这些年来,这个男人那么温存小心的照料他,她心里却从没有过他的影子——她只会记挂着另一个人。极度痛苦之下,她忘记了恐惧,大哭起来。

“叫什么叫?”姓孔的文官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住手!”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一个女子白衣飘飘的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满眼的怒火,满脸的沉痛,似乎是后悔自己晚来一步。

“什么人?”孔大人倚仗人多高叫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毛。

那女子也不答话,手中莹光一闪,一柄似乎是冰雕玉琢的长枪已闪电般透胸而过。

“脏了我的寒阒枪。”向燕云喃喃道。

这下顿时一片混乱,穿衣服的穿衣服,找兵刃的找兵刃……几个没有“轮上”的就向着向燕云冲了过来。

向燕云似乎已经怒极,下手招招不留后路,寒阒枪所到之处血肉翻飞,一个个肠穿肚破,脑浆迸裂,身首异处。那柄枪上似乎附了什么妖魔的诅咒,只要白光一闪,便有一具尸体倒下。

那些士卒们似乎已被吓傻,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枪法,剩下十余个人的时候,才有人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快跑!”这下他们才如梦初醒,四下逃命。

向燕云寒阒枪荡处,已解决了几个腿脚慢的。她冷笑一声,展开身法追了上去,白衣当风,似乎足不沾尘,像一个暗夜的魔影,飘荡着复仇。

只有几个人跑得远了,向燕云随手抄起几把刀,远远掷了过去,当即又有三人毙命。只剩下一个活口了,向燕云纵身上马,直追过去,似乎横了心要赶尽杀绝。那人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大声哀号:“姑奶奶饶命,我没有作恶啊……我还有老母在堂,天地良心,我不会干那杀千刀的事情。”

向燕云的枪顿住了,冷冷打量着那名男子。

忽然身后一个清脆凄惨的声音大喊:“姐姐杀了他!是他打死我娘的!”

那男子正是贺老六,他一听小女孩喊破,连忙举刀抵抗,向燕云冷喝一声“摇光”,摇光马人立起来,巨蹄落下,贺老六惨叫一声,被活活地踩死了。